這是薑翻做外賣騎手的第五年。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小目標：攢夠20萬首付，回老家縣城買房，找個對象結婚。
這位來自陝西省富平縣的小夥去過上海、深圳、山東，當過傳菜員、學過廚師。2016年來到北京，跨上電瓶車，開始送外賣。
讓他焦慮的是，如今目標進度隻完成了10%，但老家的結婚成本早已水漲船高，“有車有房，還得有存款”。
薑翻並不知道，他在北京街頭奔走的同時，一場為他準備的音樂會，剛剛完成布置——這是由騰訊新聞與騰訊音樂娛樂聯合出品的“一個人的音樂會”節目，每期邀請一位知名音樂人，為一位普通人獻唱。薑翻的朋友瞞著他，替他報了名。
在此之前，薑翻從沒聽過音樂會。他最喜歡的休閑活動是騎車溜達，以此放鬆緊繃的心情。在前不久，他就穿著他的黃色騎手服，騎了30公裏車，跨越大半個北京，來到了清華大學。
對薑翻來說，清華大學像是一個符號，代表著和他截然不同的一種命運走向。5年前初到北京時，他已經去過一次。之後，他的活動範圍被困在了中國傳媒大學周邊，那是他的送餐範圍。這次去清華，算是故地重遊。
一周工作7天，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這是薑翻生活的常態。因為累，他很少再去想那個遙遙無期的小目標，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問題：送餐高峰自己拚盡全力，才跑了40多單，為什麽會有人比他還多幾十單，他們是怎麽做到的？要是自己也這麽能幹，能否早點離開這裏？
每個月薑翻會給自己一兩次放空的時間，除了和朋友擼串、喝酒，他喜歡逛逛北京城，遇到中午單子少的時候，他也愛騎車兜風玩。
騎到清華大學門口，進門時保安沒有攔他，這讓薑翻有點意外。對方隻是看看他的衣服、背後那隻黃色箱子，友善地擺擺手，就讓他進去了。
這讓薑翻想起剛送外賣時的一次經曆，因為對路線不熟，好不容易進入小區，在單元樓下等門禁卻遲遲不開，係統又同時催促，他心裏著急，就先點了“已送達”。
到了樓上，他被守在門口的顧客劈頭蓋臉一頓罵：“你還沒送到我手中，怎麽就送達了？我要投訴你”。
薑翻解釋，自己剛在樓下等門禁。但對方不接受，依然咄咄逼人，“你等門禁跟我有啥關係？”
而在清華大學，大門敞開，沒人攔他，保安也很客氣，這讓他深有感慨。
自從開始送外賣，薑翻變成了一個“急性子”，做什麽都風風火火，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心也沒有靜下來的時候。
有一次，“係統給我派了14個單，還必須在1個小時內送完”。他盯著手機，腦子飛速計算，該先去哪家先取餐，該走哪條路線，腳不停，心也慌，“一路闖紅燈、逆行，我知道違反交規了，但我不能停”。
薑翻感覺送的不是貨，而是定時炸彈，稍晚一點，就會在自己手裏炸開。
而在清華閑逛的那一個多小時，他感受到了難得的寧靜，不慌不忙，走走停停，可以打量風景和女孩，他覺得，這才該是正常人的生活。
如果脫掉這身黃衣服，騎輛自行車，戴眼鏡的薑翻，看上去和這裏的學生並沒有什麽不同。
事實上，今年25歲的薑翻，告別學校已經10年了。
他說，自己家庭條件不好，加上性格內向，常被人欺負。“沒心思讀書，常常考倒數，被老師追著罵”。
初二那年，他被高年級學生訛了20元錢，不敢告訴父母，也害怕再見到那群人。放學後他把車騎到水庫邊，把書都丟了進去，“那一刻，我覺得非常自由、輕鬆，以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輟學後，他輾轉各個城市，打工養活自己，但存不下錢。剛到北京時，晚上隻能睡在地鐵站裏。那時他才明白，並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沒有錢，他寸步難行。逛了清華的教學樓、辦公樓，薑翻專門到“清華學堂”門前錄了一段小視頻，他對著手機說：“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想回到童年，好好學習，好好讀書，我想考上這所大學”。
薑翻喜歡用短視頻記錄自己的生活，10平米的出租屋、15元一碗的麵、1000元的房租，他都拍了下來。雖然關注者寥寥，但他仍不時更新，作為樂趣。
他幾乎每年都會在朋友圈發同一張都市風景照，配文是“融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農村”。這種情況，往往發生在他忙活了一天，感覺特別辛苦，卻沒掙到錢，特別惱火時。
在他看來，北京的生活節奏，就是“熬不完的夜，交不完的房租，吃不完的快餐”，他融不進去，也不想融入。
妹妹還在老家讀初三，學費都由他負擔。薑翻隻有春節能見到她，其它時間隻能通過電話聯係，“我覺得自己並不了解妹妹的內心世界”。
他曾嚐試回家工作。2019年，在朋友的建議下，他回家了，用積蓄買了10隻羊，靠賣羊奶賺錢——這每天能為家裏帶來180元左右的收入。
不久後，他就逃回了北京——在家鄉，如果年輕人不出去打工，就會被鄉親指指點點，認為沒前途。更重要的是，“在家待著也沒啥意思，趕不上外麵的世界”，他覺得自己現在才25歲，至少還可以再跑5年。
5月14日，再平凡不過的一天。薑翻如往常一樣，從8點起跑單，到下午3點收工。
下午他請假了——前一天晚上，兩位關係甚好的同事，約他幫忙搬東西。他不知道的是，他們是想送他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個人的音樂會”。
他們聽說，這是一次由知名音樂人為普通人獻唱的策劃，覺得“好玩”，立馬想起薑翻。他們喜歡薑翻：年齡最小，卻最不怕吃苦；一個人生活在北京，把攢的錢都寄給家裏；熱心腸，愛帶新人、愛幫忙；平時喜歡聽毛不易的歌，也愛唱歌，盡管隻在僻靜的地方，他才好意思吼兩嗓子。
直到被同事推進漆黑的錄音棚，薑翻才發現氣氛不對。
他首先聽到的，是自己最熟悉的聲音，“叮——你有新的派單請盡快確認”，這聲音他一天能聽到幾十遍。
接著燈光暗下，音樂響起，毛不易從暗處走出，和薑翻打了聲招呼。
薑翻後來回憶，“當時整個人都蒙了”。盡管他也會哼幾首毛不易的歌，但當他坐在和毛不易隻有1米之隔的椅子上時，一下無法將眼前的人和網上的明星對應起來。
一曲《城市傍晚》結束，毛不易把椅子往前挪了幾公分，開始和薑翻聊天。
毛不易說，創作這首歌的初衷，是因為自己經常晚上坐車去工作，車窗深深的夜色，讓他偶爾感覺落寞。他送給薑翻這首歌，因為他相信，薑翻也曾見過和他一樣的場景，有著相似的心情，能被裏麵的情感打動，“我想把這首歌送給你，因為這些歌詞，好像就是寫給你的”。
聊天快結束時，毛不易問了一個和音樂會無關的問題：為何自己每次都在訂單上備注了“請按門鈴”，外賣員卻一定要提前打電話？薑翻笑了，“那是因為不想耽誤時間”，在樓下打電話，到樓上正好顧客開門取餐。
“我們的時間都很寶貴”。
臨走時，薑翻說，毛不易的歌，他不太記得歌詞，卻能感受到一種相似的孤獨，那是“一個人在夜路上慢慢行走的感覺”，和自己在夜裏送餐的心情很像。
有時送宵夜回來，路上沒有車沒有燈，他一個人騎著車，在黑暗中感到害怕，他會打開手機，和著伴奏唱起一首《曾經的你》，“總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如今你四海為家……”
歌聲中的他，不再孤獨，心裏開始有了底氣。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外賣小哥：“攢夠20萬，我就離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