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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

確診漸凍症時,正是這個互聯網大廠的副總裁事業蓬勃展開的時刻。他的人生被罕見而近乎無望的疾病砸中,但他決定去尋找一絲渺茫的希望,“你必須來自於狂妄和堂·吉訶德式的奮鬥”,“隻能戰鬥,就是這樣,沒別的。”

“非常有幸得一大病”

蔡磊想,這大概是自己最後一次穿西服了。

五月中旬,他去天津參加一個活動,穿得很正式,一身深藍色西裝,白色襯衫,係著一條藍白色條紋領帶,腰間是一條棕色皮帶。作為一家互聯網大廠的副總裁和中國知名的財稅專家,他穿著這身衣服,坐在會場的白色沙發上,留下了一張頗有商業精英氣勢的照片。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蔡磊供圖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麵對這身衣服時的恐懼。他的左臂和左手已經失去力量,肌肉都已經萎縮,基本隻剩下了骨頭和脂肪,摸上去很柔軟,用他的話說是,“空了”。右臂和右手也正在重複這個過程,右手抬起來會無力地發抖。手的力量小到什麽程度呢?住酒店時,他撕不開牙具和香皂的塑料包裝袋,隻能慢慢用嘴咬開。手機觸屏也有些吃力,隻能用一支輕巧的白色觸控筆代替手指,發微信大多是語音,或者語音轉文字。

對這樣一雙手來說,需要扣扣子的襯衫和西裝、需要打結的領帶和皮帶,都是有點恐怖的事物。蔡磊是驕傲要強的人,他曾努力嚐試自己穿,但一個多小時出一身汗也搞不定那幾枚扣子。天津那場活動開始前,他不得不麻煩同事過來幫他穿衣服,“很艱難,每次穿衣服都很沮喪,不想再穿了。”現在,他隻穿T恤和帶鬆緊帶的運動褲。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左手肌肉開始萎縮,蔡磊穿衣服越來越難

但再過一段時間,他可能連T恤和運動褲都沒法自己穿了。他所患的疾病俗稱“漸凍症”,正式名稱是肌萎縮側索硬化(ALS),又名運動神經元病,一旦發病,就是一個無可逆轉的過程:先是控製自主運動的神經細胞悄然死亡,人體的肌肉一塊一塊萎縮,然後是一根手指、一條胳膊、一條腿失去力量,再也抬不起來。在一個或長或短的時間維度後,人們逐漸喪失近乎全部的生理功能,不能說話、不能自己進食,全身癱瘓躺在床上,甚至無法自主呼吸,要把氣管切開,戴呼吸機維生。蔡磊記得一個病友跟他說過,“到最後是想自殺的,但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

這是一種罕見病,人們不清楚發病原因,也沒有任何治愈方法,每10萬人裏會有1到3個人被命運的隨機性砸中。目前國際承認、且通過美國藥監局批準治療的藥物隻有兩種,一種是名叫力如太的白色小藥片,一種是依達拉奉注射液,但它們的功效僅止於將病人“凍結”的時間延緩幾個月。蔡磊吃過一年多力如太,因為擔心肝髒出現異常而停藥。世界上最著名、最長壽的ALS患者是英國物理學家霍金,或許是得益於較早的發病時間和昂貴細致的護理,他在發病後生存了56年,但那是極其罕見和幸運的個例,ALS患者發病後普遍生存時間為2到5年。蔡磊發病已經兩年多。

確診是在2019年9月底。因為胳膊持續肉跳,多家三甲醫院專家判定不良之後,他掛了北醫三院神經科主任樊東升的號,那是全國診斷漸凍症的權威,以診斷準確和直言不諱著稱。蔡磊記得,樊東升用手在桌子上比了大約二十厘米的長度,“你的生命期有這麽長。”然後將一隻手挪到最後一段,說:“現在還有這麽長。”43歲的蔡磊不能相信,在那個荒誕時刻,他笑了一下,故作幽默地說:“那我不就要死了嗎?”他試圖把它說成一個玩笑,但這種努力失敗了,對麵的醫生沒有笑,他表情嚴肅地看著蔡磊,沒有說話。

“他沒有否認你就要死了,隻是說你離死還有一段時間而已。”蔡磊說,樊東升叮囑他,“得這個病最好休養,做好護理,延長幾年壽命是有可能的。”他聽懂了對方的言下之意,“別折騰,折騰死得快。”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正在萎縮的左手直直垂下

但他沒有好好休養,他在此之後做出了一個違背醫囑的決定,自確診至今的一年多裏,他逐步卸下了公司的部分工作,卻變得比過去還要忙,早上七八點起,晚上一兩點睡,白天跑去拜訪投資人、科學家、藥企,他用微信挨個添加了上千位病友,說服他們記錄自己的病情進展和用藥情況,建立了一個擁有幾千名患者信息的數據平台。他想做的是一件看上去希望極其渺茫的事情:幫自己和病友找到治愈的新藥。

5月下旬,他和母親去拜會一位中國工程院院士,對方是一位生物醫學專家,在健康調理方麵有諸多建樹,他想谘詢一種新療法。80多歲的老院士依然耳聰目明,他慢悠悠地問蔡磊:“你有什麽事情?”屋裏其他人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放在蔡磊身上,這樣的情景在過去的一年裏已經發生了很多次,蔡磊已經很習慣,他又笑了一下,語氣輕快,像是在講一個跟自己無關的笑話:“跟您匯報一下,我呢,非常有幸得一大病,這病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就是漸凍症。”院士點頭,蔡磊說:“我給您表演一下”,然後展示了自己怎麽用力都抬不起來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之後雙方談起漸凍症在當下的研究現狀。

在和院士的聊天中,母親發現蔡磊運動褲的係帶鬆了,從T恤的下擺裏露出來,她上前幫他重新係上,屋裏其他人都笑了,蔡磊也笑了,他語氣平靜地對院士說:“這病不好弄,全世界都沒有辦法,但我得想辦法。”

“趕緊結束吧”

蔡磊自稱是個狂妄的人,“要不狂妄,不會做這事。這個病這麽多年了,所有人都死了,沒有一個活(治愈)的,有病人就問我,你蔡磊算老幾啊?”

狂妄和自信也許來源於過往的成功。他精於財稅,30歲擔任萬科集團的總稅務師,2011年加入京東,2013年6月開出了中國第一張電子發票,次年獲頒“中國十大財會人物”,同期獲頒這一稱號的包括時任財政部長樓繼偉。

他的同事蘆丹鶴告訴我,蔡磊除了業務精湛,在工作上是極其拚命的人,早上七八點到公司,晚上十一二點才下班,日日如此,他幾乎沒有休過假,周六日也正常上班。在他43年人生中,他沒有外出旅遊過,住在北京,連故宮和長城都沒有去過,“我認為所有的旅遊都是浪費時間,我要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他說。

他也見不得人浪費時間,這其中包括幾個月大的嬰兒,蔡磊的妻子段睿告訴我,有一次兒子坐在保姆腿上,蔡磊從旁邊經過好幾次,兒子的姿勢一直沒怎麽變過,他悄悄跟妻子說:“他每天就這樣坐著?浪費一天的時間。”

2013年,他發過這樣一條微博:“沒有誰強迫我加班,但我晚上總是工作到很晚,被人說是工作狂,可是我真的很有熱情,尤其是麵對棘手複雜的問題,事情越棘手越難搞越有挑戰,我就越充滿激情,越覺得又有我發揮能力的好機會,工作幹的很爽!”

最忙的時候,他負責所在大廠的數個一級部門和好幾家創新業務公司。他在互聯網行業工作的9年是這家企業的高速成長期,同時也麵臨激烈外部競爭,但他藐視那些對手,“你們不要跟我競爭,隻要我開始做的事,你們都幹不過我。因為我不要命,隻要你要命你就輸了。”

確診漸凍症時,正是蔡磊事業蓬勃展開的時刻,生活也春風得意,他結婚了,兒子剛剛出生幾個月。在北醫三院住院檢查時,他懷著一線微弱的希望,說不定自己是被誤診了,因為除了肉跳之外,他沒有出現其他的明顯症狀,很多病人還以為他是家屬。他的病房是個三人間,9床是一個腦溢血患者,蔡磊住8床,7床也是漸凍症患者,姓朱,40多歲,是三門峽的一名公職人員,老朱人很憨厚,但蔡磊不愛跟病友說話,更準確地說,他不想結識任何一個病友,“我覺得我不是這病,我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我是一個非常美好、健康、充滿無限希望的人生,我不要跟他們認識。”在病床上,他還在工作,給下屬開電話會,處理各種事情,同事們不知道他住院了,他想,“我蔡磊還得幹大事呢。”

母親溫榆告訴我,她背著蔡磊偷偷哭過幾次,但當著兒子的麵,她裝作若無其事,他們不談論這個病,像是房間裏的大象,兩個人都繞著走。蔡磊的檢查結果的確一度出現了樂觀的跡象。所謂的樂觀是指,在檢查某項癌症指標時,他是弱陽性,蔡磊和溫榆都特別高興,在清楚認識到ALS的殘酷之後,癌症成了一個讓人充滿希望的疾病,它有多種治療方法,也有更大的存活幾率,幾位病友在群裏恭喜蔡磊:“恭喜癌症指標檢查陽性,大讚!”“蔡大哥如果是癌症就太好了,祝賀祝賀。”

然而,那個陽性指標在之後的檢查裏逐漸消失了。蔡磊不得不麵對最壞的結果,他自嘲,“我這人要幹就要跟別人幹得不一樣,永遠要比別人做得更好,最後連得病要比別人得的更牛逼,要得就得個世界第一(世界衛生組織將ALS、癌症、艾滋病、白血病、類風濕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世界五大疑難雜症,ALS排名第一),挑戰一般的病有啥意思啊,腫瘤,手術化療就行,沒意思,咱就得得一個這個,誰都沒招兒的。”

住院時他整宿整宿睡不著覺,一個人戴著耳機聽李開複的《向死而生》,那是李開複在戰勝淋巴癌之後出版的書,書中他得出了一個極其普通卻近乎真理的結論:健康、親情和愛是比成就和虛名更重要的東西,李開複從中獲得了對抗疾病的力量。拋開財富和成功,蔡磊認真檢視自己的人生,發現他所擁有的少之又少。

他1978年出生於河南商丘一個經濟貧困的家庭,從小穿打補丁的衣服和鞋子,玩具要從垃圾堆裏撿,他從小被教育要好好學習、要成功、要衣錦還鄉,“那時候我就覺得家裏窮,我要比別人強,別人休息我不能休息,我要比別人做得更好。”他努力學習、打拚、一手一腳實現了少年的願望,取得了成就。但到底真正擁有什麽呢?他失去了健康,中年之前也不曾擁有過期望的愛情和家庭。兒子還那麽小,他可能已經沒有時間陪伴那個小朋友長大。

後來,他站在病房的陽台上俯視,樓下的馬路上有個撿垃圾的人,他看著對方健康地走路,心裏很羨慕。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在醫院病房裏
蔡磊供圖

他經曆過疾病最殘酷的結果。他的父親在1997年因肝硬化去世,去世之前數月在北京301醫院住院治療,那時候他大學三年級,請了假,和母親、哥哥24小時輪班照顧父親。父親的病在老家被耽誤了,送到北京時已經很嚴重,在床上動彈不了。蔡磊記得,那時候晚上幾乎睡不了覺,每20分鍾就要幫父親翻一下身,以免長褥瘡,給他按摩,幫他接大小便。但父親的病還是一天一天嚴重,瘦得皮包骨頭,渾身疼痛難忍,脾氣變得暴躁,動不動就罵人,話說得很難聽。蔡磊承受著身體上的疲憊和精神上的痛苦,被父親罵的時候,有時候會有控製不住的絕望念頭閃過:“我們都死了算了,這一切趕緊結束吧。”現在,他害怕自己也成為拖累家人的人。

他告訴我,這種情況在病友群裏並不少見,他記得有一位病友在群裏說,妻子數日不給他吃飯,其他病友幫著報了警,沒過幾天,群裏看到那位病友的家人在群裏賣二手呼吸機,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訊號,意味著病人已經死亡。

段睿記得,蔡磊在那段時間裏表現出強烈的不安全感,那在他身上是很罕見的事物,有時候聊著聊著,他會很突然地說:“我以後動不了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他甚至認真地跟妻子談過離婚,避免自己成為一個拖累,“他對家人沒有要求,他可能早就習慣了一切靠自己。”

“認識我的人不會死的”

很大程度上,還是那種已經成為慣性的要強把蔡磊從最灰暗的地方拉了出來。如果不自殺,就得繼續活著,“我就想我要做的跟正常人不一樣,一般人的(絕望)狀態不應該是我蔡磊的狀態,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反而應該是我蔡磊去努力做的事。”李開複的那本書也讓他重新思考,“我還能夠活個兩三年,兩三年我該做啥。”

住院的時候,他就開始看關於ALS的中英文資料,段睿記得,蔡磊表現出了強大的資料檢索和學習能力,“我都覺得網上可能隻有那一條信息,都能給他檢索到。”為提高英文醫學論文的閱讀速度,他找到了很好用的翻譯軟件,段睿是北大學藥學的,一看,“翻譯得特好。”慢慢的,蔡磊成為了北醫三院病友群裏給大家答疑解惑的那個人,給別人講病情的注意事項、目前的一些治療方法等等,“好多人以為他是學醫的。”段睿說。

61歲的舒白是南方某家保險公司的高管,她和蔡磊在一個病友群裏,她平時很少說話,群裏每天很多條信息,大部分人是在發泄情緒,但她注意到蔡磊發的信息和觀點大都“言之有物、很有價值”,她有時候有問題會@蔡磊,“他就會很客觀,很有條理,很有邏輯地去幫你分析。”舒白告訴我。

在這個過程中,蔡磊和更多的病友發生了更多連接。他發現大部分病人既沒有閱讀和理解專業醫學資料的能力,也沒有辨別信息真偽的知識,大部分人都被騙過錢,人們在絕望中病急亂投醫,已經被證明過無效的辦法,還有很多病人繼續花錢嚐試。

還有一些人連嚐試的機會也沒有,蔡磊記得,一位外地的年輕患者來北京確診後,得知力如太隻能延緩幾個月後,他去了一趟衛生間,把醫生開的處方扔掉了。如果他再服藥,那意味著每個月要多5000多塊錢的支出,而他和妻子一個月總共收入不到六千塊,他說:“我多活幾個月有什麽用,我早點死了,你們就沒有負擔。”

蔡磊鄰床的老朱,一條腿已經不行了,但他幾乎是家裏唯一的收入來源,“他就覺得自己死就死了,但是能多撐兩天就多撐兩天,能多領幾個月工資,媳婦孩子有飯吃。”老朱的妻子性格溫柔,每天給他做可口的飯菜,買了香蕉也會遞給蔡磊一根。老朱有打呼嚕的習慣,怕打擾蔡磊,每晚總要等蔡磊睡著了,他才睡。有一次蔡磊熬到很晚,發現老朱還沒有睡,他問老朱:“你咋不睡?”對方說,“等你呢。”

那是一件極其微小的事情,但蔡磊記了很久。“你就覺得這些人啊,很善良,家庭很幸福,又很絕望。”

後來,蔡磊跟人發微信有了新的習慣,他最常用的表情成了那個綠色小人張開手臂的“抱抱”,“你沒法笑,也不能哭,每個病人都很悲慘,那就隻能給對方一些鼓勵和擁抱。”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手指已無法正常使用手機,隻能用觸控筆輔助

段睿記得,蔡磊在2019年11月出院之後,就開始更加忙碌了起來,他想自救,也想要救人。按照正常流程,一款新藥的上市要經曆基礎研究、動物實驗和人體臨床一期、二期、三期的流程,多數在十年以上,蔡磊希望去把資金、實驗室、藥企和醫院都鏈接起來,盡最大可能縮短這個時間。“我比他們(病友)強,身體比他們強,能力比他們強,資源比他們多,我如果不做這個事情,他們全死,我也死。”

在過去的一年半裏,他拜訪了將近100位投資人朋友,企業高管身份為他提供了一些支持和資源,但仗依然要一場一場地打。大部分投資人對他表示了敬佩和同情,但真正願意拿錢出來是另外一回事了,對方通常會委婉地說,“你做這個事我真的很佩服你,但是我們不在這個方向上。”蔡磊告訴我,
“我談一百個人我能要到一份錢,九十九個人是不認同的,這個(新藥)失敗概率太高了,過去上百年,全球藥企投入幾百億美金研發,最後幾乎都是失敗的。”

他找實驗室裏的科學家,拜訪藥企,大部分人對ALS這種概率極低的罕見病沒有興趣,他們對阿爾茨海默和帕金森這兩種患者更多的疾病更有興趣。蔡磊意識到動之以情作用不大,隻能曉之以利,他拿著數千人的患者數據和數萬名病人跟對方談判,“這麽多病人,我跟藥企談就有力量,救你蔡磊一個人去投入,我沒法做,但是你要說你有一萬個病人,行,幹!”

數據平台上的病人很多是他自己一個一個拉進來的,舒白記得,一開始一些病友很消極,不願意填數據,“他們覺得哎呀,我們有什麽希望啊是不是,我現在四肢都不全了,上傳這些數據有什麽用。”她記得當時蔡磊在群裏發了一段很嚴肅的話,“我們不要老是抱怨,誰也不欠我們的,關鍵是我們自己要為自己做什麽。”他加了1000多位病友,挨個和他們溝通,詳細問他們的病情。他和樊東升團隊一起設計了最全麵的科研數據問卷,幫病友更準確地填寫數據。

段睿告訴我,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裏,蔡磊經常每天出門見四五撥人,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又回到了他持續拚搏的狀態,“你有時候會忘記他是個病人。”每一次和人見麵,蔡磊都表現得慷慨激昂,中氣十足地講幾個小時,“求人最重要的是感染打動別人,讓別人把他可能的能力去幫助我和這些患者。所以每次都得打起精神去戰鬥。”一天下來,嗓子常常已經說不了話。在文章最開始提到的和院士的見麵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結束之後,他坐進自己的車裏才表現出疲憊,他把腦袋靠向座位,呼吸裏有喘氣聲,我沒有再提問。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工作中的蔡磊

迄今,蔡磊建立了一個數億的基金,推動了六七條藥物管線的研發,還建立了一個規模頗大的動物實驗基地。作為國家神經係統疾病臨床醫學研究中心,天壇醫院答應給他床位做藥物臨床試驗,對方告訴他:“隻要你有有效藥物上線,在合規的前提下這邊會努力最快的時間讓你上臨床。”

每當有進展,他都會發到病友群裏。呼倫貝爾的李海英46歲,患病三年,現在隻有左手大拇指還可以動。她中年離異,原來70多歲的母親照顧她,現在母親的身體狀況也不足以照顧她了,上個月不得不將她送進了養老院。李海英原來靠在廚房給人切菜,一個月掙三千塊,患病之後失去了這份工作,徹底沒了收入。她沒有錢做治療,隻能喝一些便宜的、療效不明確的藥劑,聊以慰藉。每天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她就躺在床上用那隻大拇指刷手機,刷的最多的是病友群,蔡磊的信息仿佛是她絕望生活裏唯一的一點變量,她清楚地知道即使有突破,自己也沒有錢治療,但還是想要看到一些好事情發生,“有一點點盼頭”。有一天早上醒來,她發現蔡磊半夜還在群裏鼓勵其他病友,“保持好心態,調整好狀態。”

舒白記得,去年5月自己過生日,那天蔡磊發到群裏自己和一家實驗室的溝通情況,對方說原來研究一款治療癌症的藥物有可能對ALS有效,他們商量著進一步研究看看。舒白把那個好消息當成了自己的生日禮物,ALS的治療是一個近乎沉默的領域,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沒有突破,“他真的給了很多人希望,那個希望不是說這個藥必須出來、一定有效,而是你看到有人在推動這件事情,它在發展,它不是靜止的,這個是希望。”

麵對病友時,蔡磊表現出極大的信心,舒白記得,蔡磊有一次鼓勵她說:“你不會死的,認識我的人都不會死的。”他告訴大家,“我一定要創造人類奇跡,這個病一百多年沒有任何人突破,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出現。”“我想讓他們相信我就是一個有決心的、鬥爭的、寧死不屈的一個人,他們才真的跟我團結在一起。”

那是人在服膺命運前,所做的渺小而偉大的掙紮。但蔡磊有時候也會懷疑這到最後是不是一場徒然。今年年初,美國BrainStorm公司針對ALS研究了19年的NurOwn幹細胞療法宣布臨床三期失敗,這曾是一種被諸多病友寄予厚望的治療方法,舒白告訴我,宣布失敗的消息公布之後,她仿佛眼前有一個畫麵,“很多人就是從昂起頭一下子到低下了頭。”

采訪蔡磊那天,一位患者給蔡磊發微信,問什麽時候能知道蔡磊推進的某款新藥的結果。蔡磊告訴我,那是一位有自殺傾向的女性,他小心地回複,年內有希望,很久之後,對方回了一句,希望其實最可怕。蔡磊看著那句話,沒有再回複。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

有時候蔡磊會一個人在書房坐很久。時間在減少,和他同時住院的北醫三院病友大都已經癱瘓在床,蔡磊有一次給老朱發微信,讓他去推拿一下,對方回:“去不了啦,癱在床上啦。”老朱原來聲音中氣十足,現在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蔡磊知道,根據概率,他們大部分人會在五年之內抵達生命的盡頭,“而現在沒有任何藥物能在五年之內上市。”

蔡磊很多時候不得不自欺欺人,不去想這些悲觀的現實,他得打起精神對接更多的藥廠和科學家,在絕境中尋找一線渺茫的希望,“你必須來自於狂妄和唐·吉訶德式的奮鬥,明明看著就覺著渺茫的一個事情,但是隻能戰鬥,就是這樣。沒別的。”

舒白告訴我,很多患者將蔡磊視作救星,把最後的希望押在了他身上,群裏經常有人說:“蔡總加油!”“蔡總,你是我們的救星!”但她從來不說,她會給他發一句,“我不跟你說加油,我想跟你說你要保重。”

“活著本身就有意義”

今年,蔡磊的生日是在外地過的,段睿不在他身邊,她給蔡磊煮了一碗長壽麵,麵條是特意在網上買的,上麵刻著字,“身體健健康康,頭發鬱鬱蔥蔥。”
然後拍照發給他,之後拿著手機讓兒子給他發了一條語音,“爸爸生日快樂。”

兒子很像蔡磊,自己照鏡子的時候,會露出“自己可真帥”的自信表情。他也繼承了蔡磊的嚴謹和細致,玩具擺放必須要對齊。蔡磊早已經抱不住他了,他現在離那個小人兒遠遠的,病情還在不斷加重,他連擰鑰匙都勉強,拿筷子的時候手會一直哆嗦。

蘆丹鶴會定期問他的身體情況,前一段時間的回複是“還行”,最近的回複是“一般”。蔡磊想著,自己最多還有一年,可能就沒辦法出門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的緊迫感,蘆丹鶴記得,蔡磊現在說話速度變得比之前快很多,“之前說話很快,現在就更是,言簡意賅,恨不得一分鍾把你所需要的東西都說完了。”

他還在不斷地嚐試,最近正在接觸和了解腦機接口的技術,如果事情走到最壞的地步,他希望能通過腦機接口幫助一些人把他們的表達、思考和經驗留下來。

舒白記得,自己和蔡磊有過一次對話,她當時很困擾,問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的價值,我說像我們這種,最後什麽都不能動,完全不能自理了,反而會給別人增添很多的麻煩,那麽我們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麽?”蔡磊想了一會兒,說:“活著本身就有意義,你好好地活著對其他人就是一個榜樣。”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蔡磊接受推拿治療

對於段睿來講,這一年她重新理解了自己的丈夫。他們相親結婚,並沒有太多的機會培養感情,那時候她隻是覺得蔡磊聰明、刻苦,在當下的規則裏,他是很容易取得成功的那類型人,”那時候覺得他很積極是因為他成功,所以他有足夠的自信去支撐他的積極。但後來發現並不是,他在失敗和絕境裏,還是積極的。“她記得蔡磊剛確診的時候,家中一片愁雲慘霧,是蔡磊很快從消沉裏走出,家庭氣氛才恢複正常。她以前敏感多思,在蔡磊的影響下,她覺得自己這一年變得達觀了許多,蔡磊扣不上扣子,她幫他扣扣子,也不多說什麽,他們平靜地在飯桌上討論病情的進展。

“原來比如說一個家庭發生了巨大的不幸,你是帶著滿滿的同情心去的,結果發現人家就是日常。發生在自己身上發現真的是這樣,就好像那個山遠看是山,走過去其實也是直路。”段睿說。

現在的生活就像家裏陽台上的多肉,常常被兒子摧殘,從盆裏被連根拔出,她總是栽回去,過幾天發現長得挺好,“它不知道明天會不會讓人又砸了,但是它好像隻要能長的時候,它都在抓緊時間長。”

在最後一次通話中,蔡磊告訴我,最近有朋友在拍他的紀錄片,“他們要一直拍到我倒下為止。”說到“倒下”的時候,他笑了出來,我也笑了,雖然我們都不清楚,到底哪裏好笑。

蔡磊想把這個紀錄片留給兒子,如果沒有辦法看他長大,但當兒子有一天看到這些記錄,能夠記得,“他爹是個牛逼的人。”段睿說,蔡磊以前對兒子的要求是,成為一個卓越的科學家,生病後,他有一次看著兒子,突然跟妻子說,“其實他健康快樂就好了。”她很詫異,以前這種話幾乎不可能從蔡磊嘴裏說出來。他現在對兒子的要求變成了:“將來有一天,他遇到了最困難的問題,即使沒有任何希望,你還要去積極地看到希望,在絕望的時候自己去製造希望。”

43歲副總裁患漸凍症,建數億基金,為自己和數千病友找藥在拍攝將要結束時,蔡磊忽然想起,前麵自己好像一直沒有露出笑容。他跟攝影師說,再拍一張,要笑起來,要開心一點的。

段睿、舒白、溫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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