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人象衝突一線的報告:最危險的象,最孤獨的象

雲南亞洲象群“斷鼻家族”的遷徙即將滿十七個月。在一個月多前曆史性地進入昆明市轄區後,“斷鼻家族”的北上之路未能延續,2021年6月8日深夜,象群開始調頭,至今仍逗留在玉溪市轄區內。

“斷鼻家族”這一趟旅程,吸引眾多關注,也留下許多疑問,最大的疑問,是大象為何出走。

在它們出發的西雙版納,人象之間的關係遠非“斷鼻家族”這一路那樣相安無事,從一百多頭增加到近三百頭的這些年,也是人象衝突不斷的這些年。這其中,衝突最激烈的當屬猛阿鎮——僅2019年,同樣自西雙版納保護區出走的大象就殺了6個人。

在猛阿鎮、在普洱市、在南滾河,南方周末記者試圖尋找人象共居生活的真相。

(本文首發於2021年7月8日《南方周末》)

作者: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 南方周末實習生 蔣敏玉

網絡編輯:汪亞純

發自:雲南西雙版納、普洱、臨滄

老三從沒殺過人。

猛阿鎮的大象觀測員普宗信仍試圖讓人們相信這點——哪怕它已經被批捕。

老三,猛阿鎮的漂泊浪人,汽車破壞愛好者,27歲的處男,在猛海-普洱瀾滄亞洲象種群的公象裏排行第三。猛海縣林草局給它的官方稱謂則是:車匪路霸。

肇事記錄裏沒有老三單獨殺人的記錄,猛海縣2011年-2019年因象而亡的18個死者,大多葬身於黑夜中與象群的遭逢。這個數字,約為1994年-2014年西雙版納和普洱兩地總共55名被害者的三分之一。而老三家族雖與“西雙版納-普洱種群”同為“種群”——在生物學意義上,這意味著與其他象群的隔離,但根據雲南大學生物與環境學院教授陳明勇2019年的調研數據,後者成員的數量約是前者的十倍,為189頭。

這意味著,老三家族是過去二十多年人象衝突中最危險的象群。

十七年前,老三家族從百裏外的猛養子保護區出走。它們經曆過流浪、離鄉、短暫繁榮,經受住內訌、死亡考驗、與村寨的相逢。野象們在茶園、橡膠林、水電站間徘徊、盜食、殺戮,又麵臨種群隔離和近親繁殖之苦。

更重要的是,這群野象活在了人與動物衝突史的節點上:隱忍了近二十年的人類,這一次決定不再退讓。

2019年4月5日,曆史的轉折在猛阿鎮外的甘蔗地上發生了。

三天前,老三剛獲新名“維吒喲”——景洪總佛寺的帕鬆列龍莊猛大佛爺,見到這頭龐然巨物後,賜予它這個意為“勝利之象”的名號。

三天後那個晴朗的早晨,被人類認為即將帶來殺戮的勝利之象,靜靜佇立在田野之上。沒有猛烈的掙紮,僅用一劑麻藥,人類就把“勝利”關進鐵籠。

“殺人家族”

在一些內部文件中,蘇托多與另一頭母象,被稱為“殺手1號”和“殺手2號”。

猛海縣的大象觀測員最絕望的時刻,是在霧天深入叢林,一轉頭,猛然發現老三家族的成員已經把自己團團圍住——即使它們什麽也不做。

前述55人遇害的數字來自原雲南省林業廳一份調研報告。而據猛海縣林草局提供的數據,2011年到2019年,老三家族殺害18人,另致9人受傷。時至今日,就連被人戲稱為老三人類“親爹”的普宗信,仍然不敢靠象群太近。

老三的家族又是中國最孤獨的幾個亞洲象種群之一。

2004年前,家族從西雙版納猛養子保護區出走,當時老三約十歲,尾隨這群流浪者到了普洱市的思茅港。而後又橫渡瀾滄江,到達西岸的瀾滄縣。

2008年,景洪水電站建成後,庫區水位上升,這群亞洲象發現,世界的變化已經超出記憶的更迭,濕滑的河床阻止它們重返故土。此時,這群由8頭野象組成的家族,已從瀾滄縣糯紮渡進入猛海縣域,日後壯大到19頭。

一年中有7個月,象群會待在猛阿,這裏居住著拉祜族、哈尼族和傣族,布滿有著藍色屋頂的吊腳樓。

北京師範大學生態學教授張立發現,當象群中有兩頭以上公象時,就會發生爭奪配偶的鬥爭。

這群被隔離的象尤為重視生育權分配。矛盾常在老大阿提基多(首領之象)和其它公象之間發生。4.5噸重的阿提基多擁有兩條粗壯的獠牙,左邊的牙微微上翹。它40歲左右,是個威權主義者,一直固執地把交配權牢牢控製在手中。

這一度讓家族中第二年長的公象亞納蘇托(靈魂之象)恐懼萬分。在猛海縣林草局王成龍的印象裏,亞納蘇托額上的“智慧瘤”最為突出。它早早領悟到不可與權威對抗的智慧,常常獨自漫步於密林,“它安靜,感覺隨時隨地都在思考”。

老三缺乏兄長的智慧,它屈服於動物的本能。這頭全身棕色的公象,左耳有一個V字形缺口,長長的象鼻密布斑點。進入發情期,眼後的腺體會不斷分泌,直到油狀分泌物掛滿麵頰,老三變得昏昏沉沉。

阿提基多最恨老三。普宗信不止一次注意到,阿提基多似乎能在空氣中捕捉到某種預兆,每當老三發情想要返回象群,阿提基多總會在老三的必經之路等待,鬆樹下,或是溪流旁,找準時機,攔截妄圖篡奪交配權者。後來,也是這“莫名的恨意”,促使老三被趕出家族。

除此之外,這個家族還有一頭成年公象、八頭成年母象和七頭幼象。不發情時,公象常常離群索居,在這個被陳明勇稱為“母係社會”的結構裏,母象承擔著全部育兒責任,自然也成了家族生活的首領。在老三的家族中,首領名叫蘇托多(完美之象)。

蘇托多身上背負多條人命。縣林草局的人對它的恐懼甚於阿提基多,這頭母象的另一個稱謂在林業部門流傳甚廣:武則天。在一些內部文件中,蘇托多與另一頭母象,被稱為“殺手1號”和“殺手2號”。

蘇托多看上去卻不像個殺人犯。在猛海縣林草局2019年用無人機拍攝的一段視頻中,站立在泥潭岸邊的它,動作比其他大象更加緩慢、從容、威儀。

視頻中,五頭小象把沐浴當成了遊戲,它們四腳朝天,把軀體完全浸到池底。偶爾有其它大象圍繞在蘇托多周圍,鼻子卷起細碎的紅土,拋出一條規整的拋物線,把泥沙甩向後背。

沐浴是亞洲象防止脆弱皮膚被蚊蟲叮咬的方式之一,它們的皮膚雖然有3-5厘米厚,但表皮層卻很薄。沙浴這一後天習得的沐浴方式,會引來小象的觀看和模仿。

氣氛愉悅,站在低矮山丘上的蘇托多卻顯得無動於衷,它似乎隻為一件事存在:隨時警惕周圍環境的改變。

大部分時候,普宗信通過無人機尋找野象的蹤跡。他對“大象是否因為被隔絕而倍感孤獨”這件事兒不太了解。這個寸頭,戴眼鏡,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中年男人,一輩子生活在猛阿。

他了解的是大象的糞便、腳印和殺人的方式。

每天,普宗信都要上傳野象的坐標。起初,這項工作是為了讓人躲避坐標上的野象,但這反而吸引村民到田埂上靜待大象到來,以傣族居多。民間傳言說,傣族世代敬奉大象,野象從不殺傣族人。

2019年,老三家族在短短一年內,殺了6個人。

在觀測員的講述中,老三家族的恨意並非無緣無故。三年前,兩頭幼象倒在一片甘蔗地旁,大象們圍在附近不散。這種行為被視為“大象的哀悼”,有人曾看到最長的持續十餘天,直到幼象屍體發臭,它們才會離去。那是老三家族進入猛阿不久,林業站的人將悲傷的大象驅趕,在農田上解剖小象,才確定出死因為農藥中毒。

在猛阿人象關係還顯陌生的彼時,人們沒注意到象群從遠方投來的肅穆注視。一些當地人認為,這場誤會正是老三家族,特別是蘇托多變得暴戾的原因。

逃避大象的藝術

“小象在森林裏叫喚的聲音,和狗叫一樣。”

在西雙版納,沒有人想碰上野象,那些與荒野相伴之人,會在手機上安裝一個亞洲象預警客戶端。

2018年,政府從多個渠道籌款280萬元,在猛海縣率先建立了西雙版納州境內一套目前最為科學、嚴密的預警係統。

如今,這個係統已用579台紅外相機和21台智能網絡球形攝像機覆蓋了全州115個村小組。亞洲象監測預警中心主任譚栩吉頗為驕傲,“從監測識別大象到發出預警,隻需12秒。”

普宗信和猛海縣其餘三個大象觀測員的工作由此變得簡單不少:每天上午、下午,在係統裏上傳野象活動的地點和無人機航拍圖。

觀測員上傳的坐標信息,會抵達猛海縣城中心一座小山包上。這座種滿熱帶闊葉植物、夏天蟬鳴不絕的山丘深處,坐落著猛海縣亞洲象監測預警中心。

有趣的是,預警中心看上去並不完全服膺於科學主義。中心左側牆上掛了一幅金色的象頭神伽內什畫像,畫中的伽內什有四隻粗壯的手臂,分別握著繩子、蓮花和甜食摩德卡。一名工作人員回憶,這幅像有可能是2019年才掛上的,“當時一年大象殺死6個人,老百姓害怕極了。”神話裏,作為印度教中濕婆和雪山女神的兒子,伽內什主管障礙消除,曾多次調和天神間的矛盾。

非工作日,伽內什麵對著一塊黑漆漆的屏幕,而當監視器啟動,阿提基多的照片會出現在屏幕背景板上,獠牙高高翹起——足足有四幅伽內什的畫像那樣大。

係統會自動處理觀測員上傳的坐標數據,最終在手機客戶端裏,呈現為地圖上一個紅色的、醒目的大象圖標。據《西雙版納報》稱,這個稱呼用戶為“村民”的App,已有二十餘萬人成功注冊。

必須承認,預警係統的啟用,極大降低了觀測員工作的危險程度。從前那種隻能圍找腳印和糞便,據此判斷野象是否仍在山中小憩的日子一去不返。白天,趁著野象在森林裏躲避陽光直曬的功夫,普宗信喜歡泡上一壺他最愛的普洱茶。

“印度專家說,茶樹可以妨礙野象的奔跑,讓它追不上人。我看啊,這和那些大象從來不殺傣族的說法一樣扯淡。”普宗信認為人和象之前有天然的“物種隔閡”,他曾聽聞猛臘縣一位傣族菜農被象鼻甩死,“茶樹,不是讓大象追不到人,是讓人跑不過象。”

西雙版納還在嚐試用蜜蜂阻擋陸地上最大素食動物。這得益於牛津大學動物學係副研究員Lucy
E.King於2012年-2015年間在肯尼亞對非洲象的研究,當地用了297個蜂巢對抗大象,“大象發現蜜蜂後聞聲而逃”。2020年春天,社區養蜂項目落地猛養子保護區。

老三的家族2015年底到達猛阿,普宗信從2016年開始觀測大象,五年來,他自己建構了一個不輕易向外人傳授的、用於躲避大象的知識體係——

“小象在森林裏叫喚的聲音,和狗叫一樣。”

“留意森林裏長出的農作物。大象偷吃玉米,它們糞便裏長出來的玉米很壯,不過,有時也會長出灰色的蘑菇。”

“留意空氣中是否有一股農村男廁所裏尿槽熏人的騷味。發情的野象最危險,它們滾過的草叢,騷味會持續很久很久。”

偶爾,普宗信流露出對“專家們”的失望。“以前有專家給我們說,亞洲象太重,怕壓迫心髒,怕遇到危險不好跑,所以和馬兒一樣站著睡。”直到2019年一個炎熱的中午,普宗信第一次通過無人機看到樹林裏趴在地上互相依偎的大象。2021年6月,“大象躺著睡”已隨北上的斷鼻家族傳遍全國,乃至全世界,也讓普宗信對自己更加深信不疑。

現在,關於亞洲象,普宗信隻相信自己。

深受南傳佛教影響的猛阿鎮居民,還會在“業”的概念上談論逃避大象的方式。“兩塊相連的玉米地,大象隻糟蹋甲家的,沒去乙家。一問才知道,甲家的人私底下悄悄咒罵過大象。”

猛阿鎮黨委副書記玉罕,至今記得1980年代末傣族村寨崇拜大象的狂熱,“有馴象師牽著大象來寨子裏,人們爭前恐後地付錢,隻求大象到自家的宅基地上轉個圈。”其他時候,大象隻是村寨佛寺裏的一個浮雕。

即便如此,傣族人卻無法解釋“神聖的”大象犯下的錯。2017年8月3日晚,來自瀾滄縣的一位父親騎摩托帶妻兒前往猛海。他們不顧觀測員勸告,強行穿行野象禁區。在碰上野象之際,那位父親丟棄摩托逃之夭夭,母親和兒子死在野象腳下。

大象孤島

“林區植被保護好了,象群卻離開了。”

人類與亞洲象關係的轉折之年,在雲南農業大學學者何謦成看來,是遙遠的1972年。

據張立統計,新中國成立初期,北京動物園先後於1953年和1954年接受印度和越南贈送的共計三頭亞洲象。到了1970年代,為了能捕到一頭中國自己的亞洲象,上海動物園的十幾名工人在部隊配合下,前往西雙版納猛養子保護區小蒙羊公社,展開了為期一年的合法捕象行動。

據何謦成調查,當時因自衛、麻醉過量、飼養不善殺了5頭成年象之後,捕象隊終於捕到一頭幼象送到上海,並取名“版納”。上海電影製片廠導演羅拯生專門拍攝了影片《捕象記》。後來羅拯生回憶,幼象被抓時,“接連幾天,都有大象在周圍嘶吼”。

何謦成認為,在此之前,人類和亞洲象都生活在合適的位置。傣族在平緩的盆地,布朗、基諾、哈尼等少數民族在起伏的山巒,而亞洲象棲居在圍繞著人類居住區的熱帶森林。捕象行動,則“摧毀了當地少數民族幾千年來將亞洲象奉若神明的傳統信仰”。

而同樣在1970年代,雲南人開始大規模種植經濟作物。

早在2006年,張立就在論文中提到,獵殺行為和破碎化造成亞洲象基因交流的中斷。15年後,斷鼻家族北上,張立公布了西雙版納1975、1990、2005和2014年四張“亞洲象分布區”地圖,用紅線圈出的亞洲象分布區變化,呈現出不斷分割的境地。張立稱,40年間,西雙版納的橡膠園從202平方公裏擴張到4930平方公裏,而天然林則減少了4355平方公裏。

人類活動擴張,棲息地碎片化是全球普遍現象。在張立2018年出版的《中國亞洲象保護研究》一書中,就提到在13個國家範圍內,亞洲象的棲息地總麵積從900萬平方公裏減至50萬平方公裏。

然而仿若悖論,亞洲象的數量卻逐年增加。

1958年,西雙版納的猛養、大猛龍、猛侖、猛臘4片區域就被劃定為自然保護區。作為中國最早一批保護區,這片散布著望天樹、篦齒蘇鐵、藤棗和四數木的熱帶叢林中,彼時隻生活著一百多頭亞洲象,到2007年,潘清華等人發現這個數字增至186-220頭。

“西雙版納24.25萬公頃的保護區麵積,現在看來(已經)不太夠。”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下稱“西雙版納保護區”)管護局科學研究所所長郭賢明,對南方周末記者引用了亞洲自然保護基金會(ANCF)創始人Sukumar的研究結論:大象平均家域麵積為10平方公裏/頭。

加上大象有遷徙習慣,山崖、峽穀和難以越過的河流是他們熟悉的阻隔之物,人類法律意誌凝結成的行政界碑和界樁,“框”不住野象。

2018年,陳明勇出版《亞洲象行為學研究》,書中通過對近二十年來西雙版納保護區內亞洲象的活動軌跡的收集和研究,發現猛養子保護區2/3的象群都已遷徙到核心區之外。早在1995年,就有5頭亞洲象遷徙到普洱市思茅區。後來,又陸續有亞洲象遷徙到景洪市景訥鄉、普洱市倚象鎮等地。這當中,也包括老三家族。

“林區植被保護好了,象群卻離開了。”陳明勇在書裏就曾試圖為這個悖論找到一個合理解釋。2021年6月,隨著北遷象群離西雙版納越來越遠,陳明勇在電視和報紙上不斷重複著當初的分析:“幾十年的保護,森林的鬱閉度很好,(亞洲象)林下可采食的食物數量和種類變少。保護區外村寨種植的玉米、水稻也對亞洲象的習性產生影響,轉為以農作物為主要食物。”

無奈在於,當初設立保護區的目的,是“保護熱帶森林生態係統和珍稀野生動植物”,而非隻保護亞洲象。雲南大學生物與環境學院教授吳兆錄向南方周末記者列出亞洲象生活的三個要素:濃密的森林,用於休息和躲藏;稀疏的森林,用於尋找林下食物;河流、溪水,用於補充水分和沐浴。“如果隻為了保護亞洲象,那是不是雨林裏的植物不用那麽稠密了?”

至於野象和人類生活空間高度重疊,在郭賢明看來,這屬曆史遺留問題,“保護區在1950年代劃定的時候,就已經是碎片化的了”。

據原國家林業局昆明勘察設計院2005年的一組數據,在西雙版納保護區內,分布著122個村寨,周邊則有138個村寨。從地圖上看,村莊和農田像斑塊一樣附著在保護區裏。換言之,這些歸屬村寨的土地,並不是保護區。“老百姓在這些土地上種橡膠、茶葉還是其它,我們都沒辦法管。”猛養管護所高級工程師董瑞說。

與猛侖保護區接壤的基諾鄉,一度是雲南省砂仁的種植基地——這也是斷鼻家族北遷引發的討論點之一。但基諾村村主任飄布魯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如今保護區裏村民們擁有約一百畝土地,“這兩年(砂仁)樹上不掛果,土地都租給做(雨林)生態修複的公益組織了”。

象群們之間越走越開。

被隔離的小種群有獨特的活動軌跡。“每隔一段時間,猛養子保護區裏的亞洲象都會從自己固定的活動地點出發,到達一個集中點,與其它家族交流。”譚栩吉通過坐標數據發現,老三的家族“偶爾有公象離群,但大部分時間一直都是集體行動,在猛海縣內打轉”。

生活在南滾河流域的亞洲象更為孤獨。三十多年來,沒有任何記錄表明,它們與緬甸的大象親戚打過照麵。2019年,湯永晶等人在對這群遊蕩於臨滄市滄源縣班老鄉和班洪鄉的亞洲象做觀察後發現,這群僅有12頭的野象家族,近親繁殖嚴重,“新生亞洲象幼象死亡率呈上升趨勢”。

猛海縣林草局的一份內部材料指出,老三的家族“無法與其它象群交流,近親繁殖現象顯著”。普宗信掰著指頭算,“從2017年開始,平均每年都有一頭小象夭折。”西雙版納保護區管護局科學研究所高級工程師王巧燕則持不同看法,“猛海種群夭折的原因,可能與它們攝入大量甘蔗的糖分有關。”

亞洲象的生育習性也在變化。據陳明勇的研究,亞洲象的孕期為18-22個月。Sukumar觀察到的產仔間隔是4.7年。

“2021年6月,蘇托多生下一頭小象,但其實它2018年10月31日才生下一胎。”在普宗信龐雜的野象知識中,這是最讓他驚訝的發現,因為相較於之前的研究結論,“蘇托多今年這一胎,足足提前好幾個月”。

但沒有更多研究顯示,這一習性變化的原因是什麽。

遷徒的村莊

為躲避黑頸鶴而搬遷的滑石板村,2011年之後,又來了野象。

人和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孰輕孰重?早在20年前,雲南省就通過一次移民工程宣告了態度。

位於普洱市江城縣整董鎮的滑石板村,本世紀初從約九百公裏外的昭通市大山包遷移而來。它代表著人類向野生動物的一次徹底讓步。

當年,這場聲勢浩大的移民工程,成功把一千多人從雲南省寒冷、貧瘠和溝壑縱橫的最北邊,用大巴一輛輛拉到溫暖、肥沃和草木豐沃的滇南——目的是為了給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頸鶴留出更多生存空間。

移民的效果十分顯著。2003年,大山包黑頸鶴自然保護區升級為國家級。據《人民日報》報道,2020年11月30日,遷徙到大山包越冬的黑頸鶴數量達到1938隻,約占全球總數的六分之一,是30年前數量的六倍以上。

但當初自願報名移民的村民,如今卻正在學習原諒自己——在鄉土社會,沒有人能輕易接受“把自己從故鄉連根拔起”。

2011年前,村民宋石強一度認為,滑石板村的土地上洋溢著農耕文明的希望,“勤勞一點點,肚子就不會餓著。”而現在,宋石強認為生活本質上是一道無解的數學題。他靠在牆角一邊抽煙,一邊用手指在計算著,“一個老婆,一個老媽,五個小孩,一家人即便每天都隻吃兩碗米線,那也是一年5840碗米線,該多少錢?”

宋石強所在的箐華箐組,山坡被成片的橡膠和香蕉所占據,橡膠樹的樹幹纖瘦發白,夜晚寒冷的氣溫讓村民早已意識到,他們可以放棄對橡膠樹的管理了。

香蕉樹則保留著精耕細作的痕跡,但“長在地裏,放到車裏,拿到家裏,通通都不是自己的,老象都會來搶。除非,你賣了,把錢拿在手裏”。宋石強長舒一口氣,“還好,老象不來搶錢。”

為躲避黑頸鶴而搬遷的滑石板村,2011年之後,又來了野象。據媒體報道,那年的10月18日,野象出現在普洱市江城縣,這同樣是一群從西雙版納出走的野象。其中一個象群由於長期光顧整董鎮,被陳明勇命名為“整董滑石板象群”。

就在一個月前,宋石強又一次遭遇了野象。

那天早上八點多,宋石強的妻子把牛趕到一個峽穀中吃草。等宋石強去追趕妻子時,在牛群必經的轉角,他看到一頭獨象正晃著屁股,搖搖擺擺地往妻子的方向走去。

“我打電話了啊,打十多個電話都沒人接。”刹那間,宋石強感到膝蓋後方一隻強壯的手伸出,把他一拉,整個人癱坐地麵。“完了,這是真的完了。”太陽正在爬上橡膠林頂端,知了和其他蟲兒還沒察覺到可以鳴叫的溫度。一片死寂中,宋石強忘記了流淚,他的大腦在打磨一套用於說服自己、五個孩子,以及老母親的說辭,“該怎麽和他們說,他們的母親,兒媳婦,被老象踩死了。”

“以前是躲黑老鸛(黑頸鶴),現在躲老象。”箐華箐組幾乎所有村民都認為,村莊被詛咒了。

而在南方周末記者前往箐華箐組的那個中午,“所有村民”還包括:一個渾身散發酒氣、汗味的羅姓中年男子和他老婆,三位分別為60歲、74歲和80歲的老嫗。

還有宋石強的小兒子——這位2009年出生的少年,7歲時曾在橡膠林裏見過老象,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為了活命而奔跑。

占據著一個小山窪的箐華箐組,村莊裏有野象留下的傷痕。

村北一棟用石棉瓦和水泥磚搭建的棚屋,兩年前,一頭野象用鼻子一甩,“就把這堵牆劈開一半,你看看,顏色更淺的磚,是後來補上的。”獨居老人楊寶珍(音)說。

她的三個兒子在外打工,每年分別給老人400元生活費。15年來,楊寶珍最大的願望是能回到大山包看一看她85歲的哥哥。在那個冬天會下雪、“黑色脖子的鳥”會偷食燕麥的故鄉,她的哥哥曾在每一個歉收的季節,偷偷藏下洋芋給妹妹吃。

楊寶珍心裏清楚,故鄉回不去了,“不僅僅是三百多塊錢的路費”。

每個月,楊寶珍會步行到鎮裏買米,運氣好的時候,有摩托車司機會捎上她,不然她就得花一下午時間走完這段開車半小時的山路。“怕碰到老象啊。”楊寶珍又指一指被大象損毀的棚屋,“這家人又跑回昭通了嘛。”

“如果真碰上老象,我是不跑了,80歲了,跑不贏它。”楊寶珍說。

不過,宋石強的妻子在一個月前卻跑贏了野象。在丈夫電話沒接通的時間裏,她滾落到峽穀深處,臉上劃開一道口子,忍著疼痛,這位勇敢的女性從野象背後繞了一個大圈,最終在那天中午十一點多,與丈夫在另一個村口相遇。

被驅逐的象

攔車成為老三的新愛好,最多的一次,三十多輛卡車被攔截。

地方主政者越來越意識到,人類一味退讓已不再是最優解。

就拿“最頑皮吵鬧”的老三家族來說,普宗信觀測亞洲象的五年來,認為象群最大的變化是“越來越胖”。“以前大象的皮是皺的,現在圓滾滾、肥嘟嘟。”

事實上,象群正在被人類社會“馴化”。猛海縣林草局提供的象群習性資料中提及,意識到可以在農田裏隨意取食的野象,從2014年“七小時取食,一小時玩耍”,變成“七小時玩耍,一小時取食”。它們的口味越發刁鑽,麵對農作物,起初“整株取食”,現在已經學會隻挑甘蔗和玉米棒吃。

“野象畢竟是動物,是畜生,人一直讓著它,隻會讓它覺得人好欺負,必要的‘教育’是一定要做的。”猛海縣林草局負責人石龍(化名)視野象為“自家小孩”。“這並不意味著,人和野象的矛盾變成了敵我矛盾,在西雙版納,傣族對大象感情很深,不管野象怎麽鬧事,永遠隻是人民內部矛盾。”

猛海縣第一頭“被教育”的野象,是老三。

2016年之後,老三常到猛阿鎮晃蕩,它喜歡往人多的地方去,卻又不傷害人。很多時候,它會在圍觀的眾人麵前,做出一個假意狂奔的動作——頭微微前傾,後腿揚飛泥土,直到把人都嚇得落荒而逃,它又在煙塵彌漫中繼續慢悠悠地走,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一次,老三在猛海縣通往猛阿鎮的K09縣道晃蕩時,無意間攔下一輛製糖廠的甘蔗車。這種雨林裏少有的甜蜜讓老三心曠神怡,從那之後,攔車成為老三的新愛好,最多的一次,三十多輛卡車被攔截。

2019年3月,滿臉油脂、渾身散發濃烈氣味的老三,進入一段洶湧的發情期。阿提基多也意識到這一點了。無數次,一門心思狂奔回象群的老三在溪水邊,在山穀裏,被阿提基多圍堵。阿提基多毫不留情,把老三打得頭破血流。

“老三一定是被徹底逐出象群了,不然無法解釋為何一周之內,它來猛阿鎮三次。”那段時間,老三無數次逼近猛阿鎮之前,普宗信都沒日沒夜地跟在它身後。

老三曾“像發了瘋一樣”,從猛阿鎮走到幾公裏外的樹林,又從樹林走回到猛阿鎮。普宗信堅信,老三在和體內最原始的動物性抗衡,“它不想傷人的,所以它隻能靠走路消耗精力,想把自己累倒”。

又或許老三想到人潮洶湧處躲避被逐出象群的孤獨。3月末,一個被玉罕視為“無比混亂的夜晚”,老三衝到了猛阿鎮的十字路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一眾燒烤攤前,盯著一群吃著香茅草烤魚、包燒茄子的食客。“直到有人發現,一頭大象正在背後盯著自己,嚇得他們把烤串扔在桌上,錢也不付,四散跑開。”

猛海縣林草局公告顯示,2019年3月17日至4月4日,老三先後6次進入猛阿鎮主要街道,攻擊破壞車輛16輛、損毀房屋等基礎設施5處。

當地政府擔心,這頭發情,且被逐出象群的野象,隨時可能致人死傷。

捕象記

參與捕象的人都認為,一場拉鋸戰一觸即發。

2019年4月5日,清明剛過,8天之後就將迎來傣曆新年,老三又一次晃蕩到猛阿鎮南邊。

當天早上9點,由森林公安、特警、林草部門和亞洲象種源繁育及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員組成的近百人捕象團,在一片剛剛種下甘蔗苗的農田上等候。這塊土地視野絕佳,周圍被香蕉林、池塘和村道占據,與城鎮相距甚遠。四周稍稍隆起的田埂,足以圍住一頭重達3.42噸、被家族趕出的孤獨大象。

這是猛海縣第一次計劃捕捉一頭亞洲象。

為了確保行動順利,亞洲象種源繁育及救助中心專門派出了有“天下第一吹”之稱的“大象醫生”保明偉。2010年之前,善於麻醉大象的保明偉很有可能會被譽為“天下第一槍”,那時麻醉動物用的是射程50米的麻醉槍,但嚴格的申報采購審批程序阻礙了槍支使用,保明偉采取了更複古的做法:射程隻有20米的吹管麻醉——絕不是亞洲象專家建議的安全距離。

萬裏無雲的早晨,陽光毒辣,參與捕象的人都認為,一場拉鋸戰一觸即發。沒人想讓1972年的悲劇重演,擔心老三被麻醉後太陽直射導致皮膚不適,還專門準備了一輛灑水車。

人們把希望寄托在被戲稱為“老三親爹”普宗信的身上。猛阿鎮的居民曾在2019年3月見過,當老三要往人員最密集的鄉村集市行進時,普宗信及時出現,並叫了它一聲,老三才莽撞地從兩台小貨車中夾著身子鑽過——像一隻跟丟了主人的小狗,跟在普宗信後頭離開。

那個晴朗的上午,普宗信嚐試呼喚老三的名字讓它回頭,但對方卻全無反應。

於是,距離野象不過幾米距離的普宗信,做出一個讓在場所有觀眾都震驚的行為。他彎下腰,從路邊的草叢中,撿起石頭,一塊,兩塊,三塊,朝老三圓鼓鼓的屁股扔去。

老三停下了。

它的後腿搓著小碎步,前腳往右畫了90度的半圓,把自己高昂的獠牙和僵直的鼻子,轉向了普宗信。接下來的幾秒鍾,它微微低下頭顱,像往日習慣做出的假動作,但全身肌肉都在抖動。

老三朝普宗信猛衝過來。

如果亞洲象願意,時速最高可達50公裏。老三也許覺得普宗信隻是在和它遊戲,跑了幾步就停了下來,打量著對方。

普宗信又扔了一塊石頭。

就這樣,老三跑跑停停,和普宗信來到了甘蔗地,一種緊張的安靜彌漫開來。沒有東西吸引老三,普宗信就從附近的香蕉林裏,摘來幾個香蕉——熟沒熟記不清,朝老三扔去。保明偉手持麻醉管,躲在普宗信的身後,“繼續和老三鬥智鬥勇了一段時間。”

在一段猛海縣林草局拍攝的“抓捕維吒喲”視頻中,甘蔗地裏的老三呆立在半蹲著的普宗信麵前,尾巴一動不動,耳朵一動不動。在石龍的記憶中,到了甘蔗地的老三,看到那麽多陌生的麵孔嚴肅地盯著它,似乎已經知曉了自己的命運。“乖乖站在那兒,好像就等著我們去抓它了。”

保明偉吹出了麻醉劑。13分鍾後,勝利之象高傲的頭顱重重地向前垂下。

管理野象

管護區種滿了玉米、甘蔗、棕櫚葉,“甚至還為它們準備了硝塘”。

剩下的事便簡單了。

人們給老三潑灑涼水降溫,又給它四隻腳戴上鐐銬。解開老三的麻醉效果後,眾人拉著鐵鏈,同時用長棍戳著老三,引導它進入籠子。老三試著反抗了一下,普宗信看到,“它左邊的象牙在鐵籠邊緣被磨掉了短短的一截”。

老三被送到了亞洲象種源繁育及救助中心,“進行行為矯正”。

而其它野象仍在猛阿鎮徘徊,一個管理野象計劃被提上日程。

2018年6月6日,這個計劃最早出現在猛海縣政府官網上。在一篇報道中,國家林草局野生動植物保護與自然保護區管理司、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及雲南省林草部門相關人員,在猛海縣聽取了一個被稱為“亞洲象管控試驗區”的規劃建設工作匯報。

一年多後,在西雙版納州政府官網上,另一篇對政協提案的答複(下稱“答複”)中提到,這個定位為“集保護、科研、宣教於一身的新型管護區”,曾在省林草局於2019年4月的人象衝突座談會上被正式提出,並於當年7月,由雲南省林業調查規劃院編製一期建設可行性研究報告。該項目計劃申請3000萬元用於“亞洲象食源地建設和1至2平方公裏的管控區圍欄建設”。

此前,為了躲避野象,景洪市香煙箐村民小組曾在2017年建起了高2.2米、長800米的防護欄。但石龍認為這個方法“很不方便”。根據對亞洲象習性的了解,象群集體行動,且象群中有公象存在時,“野象的膽子更大,傷人事件也更多。”

猛海縣想嚐試的,是把公象關在臨時管護區裏。據雲南網報道,這個位於猛阿鎮南朗河村委會帕西瑪區域的管護區,在2020年11月30日投入使用,占地365畝,防護欄長2263.73米。

2021年6月15日,封麵新聞銳視頻發布的一段視頻中,曾出現臨時管護區的畫麵——綠色柱子圍住了一片荒野。據知情人士介紹,管護區裏種滿了玉米、甘蔗、棕櫚葉等亞洲象喜愛的食物,“甚至還為它們準備了硝塘”。

猛海縣林草局局長馬傑在接受雲南網采訪時曾介紹,管控區建成之後,“猛海縣已經連續半年沒有亞洲象的肇事記錄”。

管護區裏有多少頭野象?在銳視頻的介紹中,稱有三頭大象。而雲南網6月9日報道中說有四頭。6月17日,知情人士透露在管護區內的亞洲象已達到五頭。其中,有“一頭是從猛臘抓來的”,其餘有兩頭是修建圍欄的時候,“就已經在管護區裏”。剩下的兩頭,“自己用象牙去頂管護區的鐵門,幾次想要進來”。

就在6月10日,剛有一頭野象進去,這頭象,正是老三家族的暴君阿提基多。

重返故土

萬物之靈之首,應負萬物之靈之責。

出走15年後,卡車載著少小離家的老三重返故土——亞洲象種源繁育及救助中心正位於猛養子保護區。

按照猛海縣林草局提供的數據,在老三被捕的2019年,家族成員一共為18頭。而到了2021年,情況發生了變化。

今年上半年,“安靜、喜歡思考”的亞納蘇托,被村民發現在一個幽深的山穀中墜崖而死。

6月10日,走到臨時管護區門口的阿提基多,用它的獠牙舉起鐵門。林草部門的一些人認為,阿提基多是收到管控區裏其它大象傳送的訊息,“它也希望能生活在一個食物充足的區域。”

陳明勇曾結合美國動物學家的研究認為,亞洲象會用喉部和鼻腔的共鳴發出12-24Hz、能傳播20公裏遠的次聲頻率。這個觀點被陳明勇記錄在2006年出版的《中國亞洲象研究》一書中。隻不過,那時的動物學家關注的,是公象發情後呼喚母象的行為。

老的靈魂逝去,新的生命誕生。同樣是在6月,蘇托多誕下一頭小象,失去了大部分公象的象群,變得十分膽小,普宗信察覺到“最近一段時間,象群都在山裏,不怎麽出來。”

去年,猛海縣林草局的人曾組團去亞洲象種源繁育及救助中心看望老三。有傳言說,如果一頭亞洲象被抓後,當地的人不常去看望的話,它會很快死亡。

普宗信也去了。

普宗信知道自己一直背負著能與野象溝通的傳言。最被人傳頌的例子是,有人親眼見到,當普宗信說“老三,來拍個照”,過了兩三分鍾,老三居然停下腳步,把鼻子翹到半空。

實際上,普宗信自己的觀點十分複雜。他從不認為人類能與亞洲象溝通,所謂的“反應”,“不過是無數個偶然的瞬間”。在聊天較輕鬆的時刻,他會把野象稱為“雜種”。但這個男人的行為卻時刻流露著猛阿鎮林業站門口那句標語所昭示的精神:萬物之靈之首,應負萬物之靈之責。在連續幾天見不到象群的深夜,他會思考:這些小雜種們,去到哪兒了,有沒有找到吃的。

普宗信內心深處懼怕的是,沒人關注大象的話,大象在現代社會的縫隙間孤獨流浪。

亞洲象喜歡群居。在救助中心,負責照顧野象的“象爸爸”會嚐試用唱歌、彈吉他、說心裏話的方式,慢慢獲取一頭野象的信任。“象爸爸”熊朝永試過帶野象去野外訓練,回來的路上以為象走丟了,結果卻是小象抄近路回到救助中心門口,等著“象爸爸”開門。

“也許讓它們單獨組成一個家族也不錯。”熊朝永也擔心被救助的野象經受孤獨。

2019年那次相會,老三顯得極其粗暴。在救助中心的前幾個月,老三不停用斷了一截的牙齒撞擊門鎖,直到變形。一次回籠時,老三還撞碎了介紹它的身份牌,以至於大部分參觀者並不知道眼前這頭大象有一個美麗的傣語名字:維吒喲,勝利之象。

普宗信讓人打開象籠,徑直走了進去。老三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劇烈的疼痛讓它不斷擺弄著鐵鏈。它的腳上還有一個鐐銬沒被取下,卻不讓任何一個“象爸爸”靠近。普宗信看到,老三的腳掌已經發紅、化膿,鐐銬深深嵌入了它棕色的皮膚。

當時,猛海縣林草局一位領導見到老三這副模樣,當即發火,“你們要是把我們的老三弄沒了,要再賠我們一頭大象!”後來一直有人提出,如果當時臨時管護區建好了,老三被送進了裏麵,“不知道會不會少吃一點苦”。

普宗信走近老三,他想了想,說了當初老三被抓時,他沒說出來的話。

“三哥,現在你知道了吧,一鬧起來,人家想抓你,就能抓到你。”普宗信皺著眉頭,無比認真地盯著老三。一旁的同事們笑話他,“得了吧,你還真以為野象能聽得懂你的話嗎?”

“三哥,現在我們都來看你了,你就不要再強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人生第一次,普宗信迫切想要證明自己關於“物種隔閡”的想法是錯的,他需要眼前這頭大象給他真實的回應,而不是又一個“偶然的瞬間”。

老三被捕的幾個月前,2018年11月25日,那頭合法捕捉的大象版納在上海動物園去世,終年54歲。

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茨把行為視為“一切生命中生命力的最佳體現”,版納似乎用自己的一生詮釋了這個結論。

自1978生下第一頭小象後,版納再沒躺下過睡覺。四十多年前,它的家人們圍著捕象隊日夜嘶吼,結果被篝火和人為噪音嚇退。四十多年來,版納把每一個孩子護在身下,直到自己在異鄉的大都市裏轟然倒下。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人象衝突一線的報告:最危險的象,最孤獨的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