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七十歲,他們在養老院當護工,隻為…

紅布帶子

當一個人老到開始折騰別人,通常就是到了時候。養老院裏的人都這樣說。201的老孫最後就是這個光景。

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老孫又拖著萎縮的雙腿從木板床上爬了下來,嘴裏喊著胡話。他不小心磕到旁邊的床頭櫃,眼角帶出一片淤青。

老孫86歲了,一個星期前發了一次燒,醫生來吊過藥水後,症狀消了,人卻好像更糊塗了。他常撐著雙手往地下爬,念叨著“我要去找我老伴”。他的老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護工劉誌會熟練地將老孫抱回到床上,給他上了點藥,讓他別再說胡話了。

老孫是被兒子送進養老院的,在這兒住了將近一年。他曾是抗美援朝老兵,退伍後進入一家國營廠,以幹部身份退休。老孫在部隊裏傷了半月板,年紀漸大,愈發不願意下床走路,最終因長期臥床,肌肉萎縮,失去了行動能力。他一直有便秘的毛病,長期臥床後更加嚴重,十來天才解一次大便,嚴重時需要人幫忙用手摳。

“很難搞,真的很難搞。”老孫的獨子現在還記得,父親房子裏,黃褐色的糞便抹在床鋪和牆壁上,用過的碗筷堆在水槽裏,還能看到老鼠和蟑螂。他也60歲了,實在沒精力,送父親去養老院成了最好的選擇。

老街坊老年公寓每月收費2100元,離他居住的小區極近,過條馬路就到了。得空了,他提著做好的飯菜和剛打好的果汁去看一看父親,給護工劉誌會塞上200塊錢,勞他們多費心。接到父親出事的電話時,他正在外地和老同學一起旅行。

那幾天,院長交待劉誌會,老孫這些天有些反常,要經常去看看他。走廊的監控顯示,事故當天,從淩晨兩點開始,劉誌會幾乎沒有休息過,在二樓的各個房間進進出出,安撫夜間吵鬧的老人們。

劉誌會馬上70歲,比老孫早來老年公寓十幾天。他有高血壓、心髒病,做過膽囊切除手術,眼睛也不大好,前兩年檢查出青光眼,一隻眼睛幾乎看不見,另一隻隻能模糊視物。他想在自己還能動彈的時候,攢一筆養老錢。

2019年夏天,劉誌會聽人介紹,市區的一家養老院在招24小時護工,包吃住,每天伺候老人吃飯、穿衣、洗漱,幫不能自理的老人翻身、清理大小便,每月工資大約3000元。在一個平均工資為5000多元的小城市,這大概是一位70歲老人能獲得的最好工作,畢竟連環衛工都要求年齡盡量在65歲以下。

劉誌會雖然年紀大了點,力氣還剩了不少。院長對他挺滿意,“老劉能幹得動咧,力氣大,抱老人去洗澡、翻身,都能幹。”他脾氣急,嗓門大,不過做事還算細致。201的老孫總把床鋪弄得到處是糞便,他不厭其煩換了一遍又一遍,將老孫指甲縫裏不小心沾到的糞便也刷得幹幹淨淨。

2020年9月26日,上午10點42分,老孫又試圖從床上爬下來,幾乎一宿沒睡的劉誌會路過房間看到了,指著他說,“你要是再說胡話,我就把你拴起來。”他確實這樣做了。

劉誌會拿起桌上一條3米左右的繩子,紅色的,通常用來拉橫幅。他早上剛用過這條繩子,將坐不住的老孫固定在輪椅上,給他整理床鋪。劉誌會熟練地將繩子左右兩端拴在床邊的護欄,繞過老孫的腋下和胸部,將他固定在床上。

10點52分和11點21分,劉誌會兩次回到房間查看老孫的情況,沒有異常,老人安靜地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三樓有位老太太將屎尿拉在了褲子裏,劉誌會上去幫忙。第三次回房查看老孫已是中午12點22分,中間隔了一個小時。

老孫已經癱坐在床沿,雙手在半空中揮舞掙紮,那根紅色布條上滑到他的頸部。

劉誌會趕緊上前解開繩子,將老孫抱回床上,老孫的眼珠往上翻。劉誌會後來在刑偵口供裏說,“當時我很慌張,就用手將他的眼睛給閉上了,然後就出去喊人。人來了後,發現人已經死亡了。”法醫後來鑒定,老孫的死因是“頸部受壓引起機械性窒息死亡”。

一樓的燒飯阿姨還記得劉誌會被逮捕那天,幾輛警車全擠在對麵洗車場的空位上。周圍小區的鄰居和沒活的快遞員散在四周看熱鬧。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40來歲的中年女士,是劉誌會的女兒,接了院長的電話後,急匆匆趕過來,在老劉坐上警車時,突然放聲大哭,像個小孩子。

攢一筆養老錢

養老院的人隻模糊知道,劉誌會有兩個孩子。但孩子做什麽工作,跟他關係如何,一概不知。雖然和劉誌會共事了將近一年,護工老陳對他也稱不上了解。他們沒時間聊天,每天就是悶頭做事。老陳說,他心地蠻好,總體而言是個蠻好的人。

老陳就是事發當天,找劉誌會幫忙一塊清理老人屎尿的那位護工。她今年75歲,皺紋和老人斑沿著歲月爬滿了她的臉龐。

老陳矮小瘦弱,很難獨自抱起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而劉誌會力氣大,總是樂意順手幫她一把,兩人各摟一隻胳膊,將老人搬上輪椅。劉誌會個性蠻開朗,愛開玩笑,經常打趣一樓的燒飯阿姨鹽放多了。那是一天中難得的輕鬆時刻。“老劉那件事”過去一年多了,燒飯阿姨至今還記得他的笑聲,短促的,“哈哈”幾聲疊在一起,很宏亮。

有人告訴警察,劉誌會對不聽話的老人大吼。老陳覺得這麽說有點冤,有時不吼真的不行,“老了老了都變小孩。”半個小時前,老陳剛跟一位80來歲的老人進行了一場拉鋸戰。6月梅雨季剛來,老人嫌熱,在房間裏脫得光溜溜的。老陳勸說了一陣,無果,又提高聲音數落了幾句,最後隻能放棄,雙手捏著老人剛用過的塑料便桶出門清洗。那味道令人幾欲作嘔。老陳皺著眉頭,“髒!這工作就是髒!”

如果不是為了攢一筆養老錢,誰也不想在70多歲時成為一名護工。兩年前老伴病逝,老陳就來了這裏。她沒讀過書,前不久剛憑借藥盒上貼的標簽學會“早、中、晚”三個字,年輕時純靠一把力氣種地養大了兩個兒子。兒子們如今都在江蘇打工,也曾勸她別幹了,回家養老,她沒聽。

老陳有自己的顧慮,“兒子叫你去,你到哪個家?”她不願意再說下去。何況兒子們還要操心下一代的事,她的幾個孫子都20多歲了,“男伢子都要結婚買房對吧?你自己不勞動沒有錢,還要管兒子兒媳要錢呢,他們能給多少?”

老陳每月隻能領100來塊養老金,“100塊能幹啥?到超市買買紙,買買米就沒了。”

有學者研究統計,城市老年人生活來源依靠養老金的比例是71.93%,農村老人的比例僅為17.22%。東海大學社會學博士吳心越曾在自己的田野調查報告中寫道,“這些製度性背景有助於我們理解為何在養老院出現60多歲農村老年人照顧70、80多歲的城市老年人這一吊詭的情景。”

老陳和劉誌會算是同鄉,都是附近當塗縣人。當塗縣到馬鞍山市區的直線距離隻有20多公裏,但中間隔著一條長江支流,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都困守在村落,務農為生,五六月收小麥,緊接著就開始種玉米和油菜。後來,馬鞍山大橋連接起農村和城市,6月一收完麥子,難得的兩三個月農閑時間,劉誌會就進城打個短工。

十幾年前,他到了北京,在工地搬磚、擺攤賣早餐。年紀慢慢大了,城市不要他了,他隻能再度回到家鄉,幫兒子劉帥帶孩子,也在種地,但土地的收入不過能維持日常開支。等孫子長大到能上幼兒園的歲數,劉誌會便計劃著重新找一份工作。

劉帥猜測,父親外出做護工或許是因為愧疚,不好意思要求兩個孩子給他養老。“他對我們的家庭是有傷害的。”劉帥說。二十多年前,劉誌會跟隔壁村一個女人好上了,為此劉帥的母親和他離了婚,獨自撫養兩個孩子。但劉誌會的第二段感情沒能長久持續下去,很快又搬回了自家建的平房裏。

衰老給劉誌會帶來的問題無法隻靠種地解決。他偶爾會給劉帥打電話,僅有的幾次聯係裏,他跟兒子說“眼睛好像看不見了”,或是“心髒不舒服”,上醫院得花錢,隻能向劉帥求助。“反正每次打電話,都沒什麽好事。”劉帥沉默了一會,“我們幫他也是有限度的。”

某種程度上,老街坊老年公寓像是一個收容所,收容了老陳和劉誌會這樣無處可依的老人,也收容走在人生最後一程的老人,他們要麽是生了麻煩的疾病,要麽子女忙不過來,也有孤寡老人,社區排查時發現了送過來,起因或許有不同,最後的歸宿倒是一致。

七十歲,他們在養老院當護工,隻為...

養老公寓的走廊

老年公寓朝向不佳,上了二樓和三樓,走廊昏暗,各個房間隻有一點模糊的光線,於是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候,老人們都陷在晦暗的世界裏,無事可做。有陌生人走過,他們也懶得抬眼,沉默得像牆壁上的裝飾畫。走廊的轉角燃著檀香,但依然很難祛除一種複雜的氣味,那是老人身上因代謝變慢,散發出的皮屑和油脂的味道;還有即便勤快打掃,依然無法完全清理幹淨的尿液和糞便的混合氣味;以及各種藥劑的味道,包括治療帕金森症的藥片、控製糖尿病的衝劑和人手必備的降壓藥。

劉誌會在這裏工作的時候,專門負責二樓老人的生活起居,老陳負責三樓。老陳就住在三樓左手邊的第一間房,同屋的室友是位82歲的得了帕金森症的老人。此時,老人正緩慢地,一點點拖著步子往外走,老陳好氣又好笑地問她,“你要去哪誒?”老陳說,老人總是往外跑,但沒人知道她到底想去哪。

老年公寓目前一共住著16位老人,如果完全住滿,這裏大約能容納30餘位老人。老陳和劉誌會每人大約要負責照顧十位老人。院長有時也參與照料工作,70歲的啞巴雜工負責打掃衛生,給每位老人送熱水,有時也會幫忙搬動不能自理的老人。實在忙不過來,院長會請自己的親戚做一陣子白班護工,但大部分工作還是落在劉誌會和老陳身上。

每天淩晨三點,兩人輪流值班,起床熬上小米粥,拌好養老院自己醃的黃瓜條。五點,老人們逐漸醒來,兩人給每個房間的臉盆灌上熱水,能自理的老人便自己擦臉、洗漱,不能自理的就等著劉誌會或老陳幫忙換上新尿布。

吃過早飯,劉誌會把一些老人抱到輪椅上,推到三樓陽台曬太陽。而他要打掃各個房間,整理被褥、清洗老人弄髒的衣服和床單,一直幹到中午11點,開始給不能動的老人喂午飯。下午3點,他要再一次給老人擦身、換尿布。晚上也不得空閑,劉誌會住在二樓的一張空床位上,夜間每隔兩三個小時就要起床查房。

日複一日,他原本就要這樣安度自己的晚年。

七十歲,他們在養老院當護工,隻為...

老街坊養老公寓內部

別無選擇

送父親進老街坊之前,老孫的兒子在馬鞍山考察了好幾家養老院,大部分收費2000元左右,其中有家高檔養老院,每月收費是7000元,環境不錯,有綠樹環繞。孫斌考慮了一下,覺得父親不能動了,再好的景色和公共空間對他都沒太大意義,“他隻是需要一張床位,再有人幫他解決一下排泄問題,其實就夠了。”

在一個四線小城,維持老人的基本生存,是大部分家庭的選擇。而這樣的需求,注定大部分養老院隻能招價格低廉的護工。“有年輕人到養老院嗎?”55歲的趙英蓮反問。她是老街坊老年公寓的負責人,微胖,燙一頭短短的棕黃色卷發,神情總有些倦怠和厭煩。

趙英蓮想過漲價,每張床位多收幾百塊,就能多請兩個護工,照看老人能更及時。然而跟老人們的子女一提,基本沒人同意,“你要知道,隻有老的給小的花錢,沒見過多少小的給老的花錢。”她的臉上露出洞悉一切的表情。

趙英蓮之前就遇過一起糾紛,2018年,一位因腦梗不能自理的老人被送進來,費用是每月1600元。三個月後,老人被兒子發現身上有褥瘡,其中多處潰爛深至肌肉,接回家過了半個多月就去世了。在那起事故中,老人的兒子要求賠償30萬。而這次,老孫的兒子在民事訴訟中提出90多萬的賠償金額。

談起賠償,趙英蓮憤怒地拍桌子,“要判了(輸),我就把這個養老院賠給他!我其他要求都不提,就讓他自己來幹一年,看看他能不能撐下來!”說完,她又捋了一把額前的卷發,一下頹喪下去。

馬鞍山從事養老行業的人多多少少都聽說過這起事故。離老街坊老年公寓將近一公裏距離的一處小區,有另一家老年公寓,院長叫祝可枝,58歲。41歲那年,祝可枝所在的糧站改製,她下崗了,起初是在家裏支了兩張鋪位,照料各家不能動彈的老人,收幾張票子。後來越做越大,兩張鋪位成了一棟三層樓高的養老院。

祝可枝有些同情老街坊的遭遇,她沒遇過類似的糾紛,但遇上了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祝可枝同樣說,“沒有年輕人願意幹這個。”她有時會和其他養老院的院長一同參加民政局召開的會議,大家一交流發現,“都沒有年輕護工。”

祝可枝的養老院隻有三位護工,最年輕的是56歲,年紀最大的是70多歲,每人管一層樓,一層就有十來位老人。

祝可枝說,民政局對他們的要求是每三位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要配備一位護工,每十位健康能自理的老人配備一位護工。在她看來,這項要求完全不可能實現。

她的養老院收費也在2000元左右,但她攤開那本黑色封皮的賬本,上麵記著每一位老人的床位費,費用幾乎全部低於這個數額,大多在1500元左右。養老院裏,不能自理的老人收費通常會高於2000元,因為需要護工額外照顧。基本能自理的老人,收費也會相應降低。“很多老人洗澡、換尿布都要護工幫忙,但他們子女就堅持說能完全自理。”大多數時候,還沒法拒絕,“人家還價你不收,他就到別的地方,別人1000多就收了。”

祝可枝每次參加會議,總會聽到一家高檔養老機構的院長介紹自家機構醫養結合,設施完備齊全,光護工就有十幾個。相對的,這家養老機構的費用也翻了一倍多。祝可枝一點也不信那位院長說的話,“你聽人家講她有多少多少老人,都是假的。我就跟你講,子女哪願意把錢給你的,他們就願意交最少的錢,要吃得好,住得好,還要你照顧得好。”前段時間,祝可枝就聽說那位高檔養老機構的院長要轉讓養老院了,因為入住率太低,空置率過高,收入壓根覆蓋不了開支。

七十歲,他們在養老院當護工,隻為...

鄭州一家養老院裏的90後護工,每天早會,大家會把老人身體、心理的變化等互相告知,方便護理。圖/CFP

不止是馬鞍山,大約是十年前,三四線城市的地方媒體開始報道,各家養老院招不到年輕護工,一群老人伺候另一群老人的現象頗為常見。這些老年護工年輕時幾乎都是農民,或靠打工為生,沒有太多知識,也沒接受過專業的護理培訓。

沒有別的選擇,老人們隻能接受這一切。72歲的老柳兩年前得了腦梗,幸虧搶救及時,沒落下什麽後遺症。他頭發全白了,但1米8的個子沒有縮水,樂嗬嗬地用兒子給買的蘋果手機一遍遍公放歌曲《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

老柳的兒子在南京工作,在他的講述裏,兒子出息,每月能掙2、3萬。要是問老柳為什麽不搬去跟兒子一塊住,他會嗬嗬一笑,說“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故事的主角是老柳一位30年的老鄰居,“(他)有一天跟我說,老柳啊,我家買了一個大房子,祖孫三代要住一起去了。過了兩個多月,又回來了,頭一句話就說,處處讓著小的,都沒得辦法搞,三代人搞不到一起。第二句話說幸好舊房子沒賣,賣了就沒得退路了。聽了這個話以後,我心裏想我也不要跟孩子住一起。”

老柳是馬鞍山鋼鐵集團旗下一家企業的退休員工,每月領3000元退休工資。得過腦梗後,他想找人照顧自己,但養不起保姆,隻能去養老院了。老柳自己考察了一圈,挑中了祝可枝開的養老院,每月交1900元的床位費,收拾好家裏的衣衫被褥,帶上藥就搬了進來。

“家庭也好,社會也好,是個很複雜的事情。”故事講完,老柳笑眯眯地下了個總結。

七十歲,他們在養老院當護工,隻為...

老街坊養老公寓的公共區域

沉默的角落

今年四月,劉帥在庭審現場見到了劉誌會,這是事發後他第一次見到父親。

劉誌會在看守所度過了自己的70歲生日,他比之前瘦了些,但精神還好。開庭前他好像往旁聽席看了一眼,劉帥沒看真切。庭上,劉誌會被控過失致人死亡罪,最終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零九個月。

養老院裏接替劉誌會的是新來的陶護工,55歲,幹了不到半年,已經在計劃辭職,“工資太低了。”她懷念之前在廣州當護工,那兒的養老院條件好,每個老人都擁有一個單間,帶獨立衛浴,而不是放在床頭的簡易塑料便桶。工資也高,她一個月能拿4500元。她的年紀在廣州的護工裏是最大的,回到馬鞍山,她又成了最年輕的。

陶護工還沒考慮過自己的晚年生活。48歲的時候,她和丈夫拿出了所有積蓄,給兒子湊夠了彩禮錢。前年,她把孫女帶到了3歲,才有空閑外出做護工掙錢,但掙的工資得先緊著小的,“孫女馬上就要上學了。”她不認識這兒的前護工劉誌會,也不關心發生在他身上的這起悲劇。

七十歲,他們在養老院當護工,隻為...

家屬贈送的錦旗

老陳也打算離開了,她想回農村老家,可能會在老屋裏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老陳不害怕死亡,但在養老院裏看多了不能動彈的老人,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成了那副樣子:整天躺著,不能自由走動,每天僅存的任務就是等著護工喂熬得稀爛的食物。每天的休息時間,她總會繞著一樓大廳,多走兩圈,“要多鍛煉,身體能動才是好。”

老陳說自己絕對不想活到90歲,因為那大概率是一個多病的年紀,隻能躺在床上。她不願住養老院,可真到了不能動的時候,她就沒有選擇的權利了,“隻能看兒子的良心。”對活到80來歲,她也沒多大興趣,“得看看,看看還能不能動。”

養老院裏離別是常態,有老人離開,就有老人重新聚集在這裏。祝可枝的養老院裏也有兩個70多歲的護工要離開。一個是二樓的76歲老頭,腿腳不好,每天縮在房間顫巍巍地給自己貼膏藥。老頭是為了幫兒子還賭債才來當護工的。但他已經幹不動了,不打掃樓道衛生,也不給老人們送熱水。祝可枝已經找好了接替他的護工,是個60來歲的老人。

另一個是73歲的老衛,頭頂稀疏,佝僂著腰,整個人像一顆風幹的橘子。嚴格意義上,老衛不是祝可枝的員工。一樓正對大門的房間住著一位88歲的抗美援朝老兵,前幾年,他得了腦梗,癱在床上再也起不來,被家人送進了養老院。老衛是老爺子的家人專門請來的護工,每月工資3000元。

最近,老爺子78歲的老伴正盤算著解雇老衛。兩個多月前,老衛灌好了熱水袋放在床上,直接托抱著老爺子放到了熱水袋上,當即給老爺子的屁股燙出了兩個大水泡。老太太來看望的時候發現了傷口,馬上就做了決定,搬到養老院貼身照顧老爺子,同時尋找新的護工。

她一點也不滿意老衛的工作表現,“笨,沒讀過書,說些要求他老是聽不懂。”老太太壓低了聲音抱怨。她也嫌棄老衛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而且沒力氣,每次幫老爺子翻身,老衛一人幹不動,必須由她一起配合。她最近看中了一位58歲的男護工,身體健康,沒有高血壓。老太太看了一眼正在打掃衛生的老衛,聲音壓得更低,“等新的來了,就換了他。”

老衛可能知道自己即將被解雇,也可能不知道。比起黯淡的未來,老衛更願意聊記憶中閃光的過去。他說自己在全國跑過7個省,聊起外麵的大城市,他的聲音一下拔高了,眉毛仿佛要飛起來。他去過以小商品聞名的義烏、東莞,在那裏當過搬運工;到過工廠林立的昆山、上海,是窩在大門口的一名保安;廣州的新白雲機場修建時,他是腳手架上的一顆螺絲釘。“我跑的地方多,吃了很多苦,見過世麵。”老衛的語氣裏帶著驕傲。

到了65歲左右,工地、工廠再也不接受他了,他回了農村老家。年輕時家裏窮,家庭成分也不好,老衛一輩子沒結婚,也沒孩子。大半輩子在外打工,但他沒有積蓄,“你講這個就苦嘍。”老衛的眉毛耷拉下來,轉身給88歲的老人喂了一勺混著肉湯的米飯,老人沒吃下去,口水滴落,拉成一條長長的銀色弧線。老衛又耐心喂了幾次,見老人咽下去才接著說,“我們做小工,我們掙不到多少錢。”口罩外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泛起淚水。

老衛會突然自嘲地說,幹不動了,做完今年就不幹了。但這可能不太容易實現,兩年前,老衛唯一的妹妹出了車禍,他把攢下的錢都給了妹妹。大概率上,老衛會進入又一家養老院,繼續照顧比他大不了幾歲,或是比他還小的老人們。他打算等不能動了,就搬進養老院。他的身體因衰老越發沉重。他還沒攢夠每月2000元的床位費。

(文中人物為化名)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七十歲,他們在養老院當護工,隻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