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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要撤走了 國家淪陷前夜的阿富汗 無人安眠

直到一個月前,身在喀布爾的伊布拉希米在回應我對他人身安全的關切時,態度依然是嗤之以鼻。

那時,美軍已經宣布終戰,正逐漸撤離阿富汗,戰場局勢開始倒向塔利班一邊,很多之前政府軍和塔利班爭奪中的領土紛紛落入後者之手。不過,曾經擔任過議員的伊布拉希米卻堅信美軍不會真正撤離、丟下阿富汗不管:“你看美國說從伊拉克撤軍多少年了,最終不還在麽。”

在他眼裏,這隻不過是美國以撤軍為要挾,迫使阿富汗政府作出讓美方滿意的改革或進一步讓利罷了,一旦美國和阿富汗政府利益協調完畢,美軍將再度介入戰場,那時塔利班就會“像螞蟻一樣被導彈的洪水卷走”。

話語間,傳來了他身邊一眾水煙煙友的嬉笑怒罵聲,裏麵夾雜著惡俗的黃暴詞匯。

自波斯文明進入伊朗高原和中亞以來,當涉“性”的內容開始進入文化精英日常交往的話語中時,都是地區陷入滅頂危機的先兆。之前兩次出現精英語言黃暴化現象,還是蒙古鐵騎和帖木兒殺伐的13-14世紀和英俄展開地區殖民爭霸的19世紀,兩個時代都留下了多部收集黃段子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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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控製的領土和人口比例。白色為政府軍控製區,黑色為塔利班控製區,紅色為爭奪中的領土 / The Long War
Journal

災難的靴子並沒有等待很久,便落了下來。從6月底開始,塔利班在傳統上屬於政府控製範圍的阿富汗北部發動攻勢,政府軍一觸即潰,昆都士、塔哈爾等省份大片地區被塔利班占領,千餘名阿富汗政府軍士兵跨越國界逃往塔吉克斯坦避難。

7月6日,塔利班占領中阿邊境的瓦罕走廊,完全控製了巴達赫尚省。這裏在2001年美軍介入阿富汗前,曾是反塔利班勢力的大後方,從未被當時掌權的塔利班控製,如今卻輕易落入塔利班之手,不僅打擊了在塔利班猖獗區作戰的政府軍士氣,而且讓喀布爾陷入了四麵被圍的境地。

7月9日,塔利班對外宣布,他們已經控製了阿富汗85%的領土。

幻象的破滅

像伊布拉希米這樣當年在蘇聯入侵和塔利班上台後流亡到伊朗生活,而後又返回阿富汗的文化精英,過去心底裏對外國駐軍留在阿富汗一直存有幻想。

流亡到伊朗的阿富汗人,多為什葉派的哈茲拉人,是成吉思汗西征官兵的後代,長著平臉細眼的黃種人麵龐,在伊朗屢屢遭受種族歧視。即使他們中的佼佼者奮發圖強在伊朗最好的大學讀了學位,成為醫生、工程師、藝術家這樣的社會精英,走在伊朗街頭依然不時會被辱罵甚至吐口水。

在塔利班統治時期,這些阿富汗人沒有退路,在伊朗挨打挨罵隻能忍氣吞聲。不過,隨著國際部隊占領阿富汗、打破塔利班的社會壓迫,在伊朗阿富汗人的腰杆硬了起來,這裏不再是他們唯一選擇,相反阿富汗部分地區的生活水平和社會自由度甚至比伊朗還要高。

我依然記得15年在德黑蘭大學讀書時,與阿富汗室友藝術家邁赫迪偷偷摸摸在宿舍裏喝酒。微醺之際,他向我吹噓起家鄉赫拉特(阿富汗西部重鎮)的“時尚”生活——國際部隊(據他說主要是意大利軍人)駐地周邊布滿了酒吧和夜店,一到晚上便燈紅酒綠,“在那裏可以隨便敞開喝酒開趴”,並且有外國士兵把守,十分安全,不必像德黑蘭這樣“找什麽樂子都要鬼鬼祟祟的”。

另一位在伊朗長大的阿富汗姑娘索拉雅是一名流行樂歌手,在宗教法治下的伊朗沒法公開演唱,最後還是在家鄉阿富汗巴米揚省被塔利班摧毀的千年大佛遺址前舉辦了自己的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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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拉雅在巴米揚大佛遺址前舉行的演唱會 / 受訪者供圖

而隨著2018年初伊朗經濟崩盤、貨幣大幅貶值,阿富汗無論在社會自由還是經濟環境上都慢慢趕超了伊朗,越來越多在伊朗務工的阿富汗人選擇回國,而依然留在伊朗的阿人,有了祖國這個“大後方”,麵對平日遭受的種族歧視和不公,也更敢於硬氣回應。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很多(尤其是身在海外的)阿富汗人心底裏期待國際駐軍留在阿富汗,甚至在撤軍已成現實之際依然抱有幻想。

而另一部分無法離開母國的阿富汗人,麵對塔利班的攻勢,衍生出了另一種幻想。

他們認為,經過20年的外國占領,塔利班已經完成了去極端化並與基地組織等國際恐怖勢力脫鉤,未來將作為政治力量參與到國家發展進程中。

而美軍與塔利班談判結束阿富汗戰爭時,為了為撤軍營造有利的輿論環境,故意釋放出來的諸如“塔利班承諾不再庇護恐怖分子”等自欺欺人的訊息,也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部分阿富汗人心中的塔利班幻象。

甚至被巴基斯坦庇護的塔利班領袖西拉吉丁-哈卡尼也在上個月公開指導阿富汗塔利班在占領區“保護民眾財產”、“尊重當地生活習俗”,儼然一副國家建設者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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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班在占領區發的告示:女性必須蒙麵才能出門 / 網絡

可是等塔利班勢力真的來到,幻象便碎了一地。

伊斯蘭教法重新得到嚴厲執行,女人不蒙麵、男人不蓄須不能出門,之前與阿富汗政府或國際部隊合作過的當地人,輕則財產沒收,重則被殺害,妻女被掠為奴隸。

美軍身後,究竟留下什麽

麵對塔利班即將重新掌權的現實,阿富汗人把憤怒的矛頭指向了不同方向。

莫斯塔法曾經也是支持國際部隊繼續駐留阿富汗的在伊阿富汗人之一。不過,在看到塔利班勢如破竹的攻勢後,他的想法發生了變化,轉而認為國際部隊撤離阿富汗和塔利班的抬頭,是美國政府的陰謀,旨在通過塔利班擾亂阿富汗的社會秩序,不僅可以威脅中國、伊朗等阿富汗鄰國的穩定,也可以迫使中亞五國接受美國駐軍的保護。

支撐這種看法的,是40年前蘇聯入侵阿富汗時,美國通過巴基斯坦軍事情報局扶植宗教武裝遊擊隊打擊蘇聯勢力的曆史。當年宗教武裝組織與中情局培訓人員的對接人賈拉勒丁-哈卡尼,就是如今巴阿兩國塔利班的幕後總指揮西拉吉丁-哈卡尼的父親。

也有些阿富汗人因此將巴基斯坦視作塔利班的罪魁禍首。阿克巴爾從2013年與我相識時起,就不停抱怨,要不是巴基斯坦提供庇護,塔利班早就被剿滅幹淨,國際部隊也不至於陷入戰爭泥潭被迫撤軍。

“靠著鄰國地緣優勢,巴基斯坦耗走了美國,又要來重新控製我們了。可我們寧願自己的鄰國是美國……”,阿克巴爾話語間有些無奈。

當然,無論是有意還是無奈,美國對阿富汗當下政治困局和政府軍在戰場上的不堪一擊都負有一定責任。

有40年駐阿情報經驗的俄羅斯情報官瓦西裏·克拉夫佐夫認為,美軍在阿富汗政府軍的組建和培訓上照搬美軍製度,是政府軍麵對塔利班時戰力低下的原因。

一是美軍為了塑造政府軍的“職業軍人”性質,刻意打破阿富汗軍隊的部落和族群界限,撕裂了過去反塔武裝領袖和士兵間的忠誠紐帶,將政府軍變成了為軍餉打仗的雇傭兵,戰事稍有不利便臨陣脫逃;二是美軍根據政治軍事互不幹預的傳統,強烈排斥阿富汗反情報機構對軍隊的監管控製,導致阿富汗政府軍成員背景龐雜,遭到塔利班嚴重滲透,仗一開打就臨陣倒戈。

在他看來,美國主導的塔利班去極端化阿富汗和平進程其實是在自欺欺人,因為基地組織與塔利班就是母子關係,各地塔利班基層領導人隻要換個名號就可以繼續發動暴力襲擊。而眼下,在阿富汗戰場,政府軍麵對的敵人不止有塔利班和基地組織,還有已在阿富汗經營了五六年時間、步步壯大的“呼羅珊伊斯蘭國”。

有人拿起槍,有人尋找新工作

上文提到的邁赫迪在德黑蘭完成學業後回到了赫拉特,在當地大學裏教授藝術設計。兩年前娶妻生子後,放浪的生活有所收斂,但身上那種脆弱而敏感的藝術氣質卻絲毫未減,

自從美國在年初宣布從阿富汗撤軍後,他對宗教統治回歸的恐懼就與日俱增。塔利班治下的大學是不能教授現代藝術的,也許甚至大學都會被關閉。所以,他未雨綢繆,4月時找了家廣告設計公司兼職,為未來兩手準備,盡管他對塔利班治下“廣告牌能不能存在”也抱有懷疑。

最近一個月他與外界的聯係驟然減少,問其原因,他說塔利班包圍了赫拉特,周邊互聯網信號基站遭到破壞,隻能在必要時滿城找有信號的地方發個文字消息,“連語音消息都發不出”。

不過,邁赫迪並不算塔利班奪權的最大潛在受害者。最大受害者是剛剛在過去20年獲得了一些平等權利卻又要麵臨極端主義壓迫的阿富汗新時代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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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武器抵抗塔利班的阿富汗婦女 / 網絡

因而,她們抵禦塔利班的決心也更加堅定。在政府軍的男人們倒戈的倒戈、逃亡的逃亡後,部分城市的婦女為了自己的自由和家庭的安全,拿起了武器要與塔利班拚死一搏。然而,如果政府軍在正麵戰場上繼續潰敗,這些抵抗的火花恐怕最終難以驅散滾滾而來的黑暗。

此時的阿富汗人無比懷念當年的反塔利班領袖馬蘇德,一段20多年前關於他的視頻在社交媒體廣為傳播。

視頻中,馬蘇德正在前線的指揮所朗誦波斯詩人哈菲茲的抒情詩,這時一名軍官來報:“塔利班發起進攻了!”
馬蘇德未予理睬,軍官見狀急了眼,再度高聲報告軍情。馬蘇德抬起頭,微笑著說:“讓我讀完這首詩吧,我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和塔利班戰鬥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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