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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歲參加東奧的倪夏蓮:我的幸運幾乎不可複製

  • 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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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5日,代表盧森堡參賽的乒乓球運動員倪夏蓮最後一場比賽,是對戰17歲的韓國選手申裕斌,兩人足足相差41歲。年長的那一方並不在意年齡的落差,她事後回顧,自己調動了全身的力量比賽。休息時,她走到賽場邊上,向丈夫Tommy
Danielsson要了一瓶可樂。

一位58歲的運動員出現在東京奧運會乒乓球賽場上,這足以讓人感到驚奇。她的年齡,身份,包括喝可樂的細節,都被網友們廣泛地討論著。

兩年前,她以56歲的高齡在歐洲運動會獲得女單銅牌,並以24號種子的身份獲得東京奧運會的參賽資格。今年,她58歲了,是奧運會乒乓球曆史上年紀最大的選手。

或許隻有更為資深的愛好者們知道,她出生在上海,從小打球,曾經是中國國家隊的隊員,在第37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和郭躍華一同拿下了混雙比賽的世界冠軍。1986年,倪夏蓮離開國家隊,5年後在盧森堡定居,接下來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她代表乒乓球並不強勢的盧森堡前後參加了五屆奧運會,和數不清的世界級比賽。

那場比賽,倪夏蓮以3比4的成績惜敗申裕斌,從東京回到了盧森堡。我們通過視頻通話見麵。她如今生活在盧森堡中部城市埃特爾布呂克(Ettelbruck),這是一個不足一萬人口的小城,三條河流在此交匯。電話接通時,這座以玫瑰花圃聞名的小城正值清晨,她出現在畫麵中央,露出兩排牙齒,用力朝我揮手。

我們的對話顯得過於歡樂了,問答間充斥著她此起彼伏的笑聲。過程中,中國駐盧森堡大使館給她寄來了一束鮮花,她馬上拍給我看,「好大的花喔,你看見了嗎?旁邊那束都是小弟弟了,它是特大號,真好玩,拍給你看看。」接著,她又「咯咯」地笑起來。

隻有一段時間,她的情緒低沉了下去,倪夏蓮提起自己離開國家隊的經過,對中國以及乒乓球的不舍。她講述了一個熱愛乒乓球、對贏有過執念的人,在經曆了榮耀與陰影之後,如何與自我和解。那是屬於上一個時代的敘事了。

對於如今的倪夏蓮而言,乒乓球不是生活的首要選項,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身體、精心打理的花園,以及快樂這件小事。

以下是倪夏蓮的講述。

1

打完2016年裏約奧運會之後,盧森堡的乒協找我開會,問我接下來什麽計劃。我說,就這樣結束了,不打了。他們說不可以,不同意。事實上,2008年打完北京奧運會,我就想掛拍了。2010年他們又來找我,我說不打了。他們說今天不算,過幾天又來了,我說不打了不打了。他們又說,今天不算,第二天又來了。

他們這麽堅持的原因,是除了我以外,盧森堡再沒有別的選手可以參加乒乓球單打。但是裏約奧運會那年,我都53歲了,年齡擺在那裏,我想我可能不合格了,也就不要再去努力了吧。我出國比賽不是為了代表外國隊去打國際比賽,不是想要攀高峰,拿名次,甚至打敗誰,我更不想碰到中國隊。我隻想在俱樂部裏打。

已經參加過奧運會了,多一次、少一次無所謂。如果努力一點,可能也有入場的機會,但是我願意花這個代價嗎?我這把年紀了,有家有孩子的,我很猶豫。

我說,那讓我考慮考慮,考慮了三個禮拜,想來想去,幫人家也是幫自己。再試一次吧,最後答應他們爭取參加東京的奧運會。

我通過歐洲運動會拿了銅牌,同時得到了東京奧運會的入場券。我特別高興,我終於沒有食言,能夠入選奧運會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當時也很激動,因為我是歐洲第一個拿到東京奧運會乒乓球項目入場券的人。

這次比賽沒覺得吃力,隻是無形之中感受到自己慢了下來。遺憾是第二局的時候,自己思想不夠集中,有一些瞬間竟然走了神,幾個機會沒打到,有一個典型的近網球,是我最喜歡接的那種球,結果腿一軟,沒了,你說懊惱不懊惱。沒能壓製住她,讓她發揮出來了。有點可惜,其實我如果再看好一兩個球,我是很有機會的。如果輸得慘一點,我也就死心了,哈哈。

我現在回想,前一段練得好像挺好的,怎麽這回慢了呢,我17號到了東京,一直到25號比賽,這一個禮拜,我沒有跑一次步,在房間裏什麽都沒練,可能是歇過頭了。這也許是我犯的一個錯誤,但是當時不知道呀。

這個年齡很麻煩的,練多了怕累了,歇了可能又歇久了,前幾天練的肌肉都白練了。我沒有掌握好這個尺寸,隻能摸著石頭過河。如果不磨煉的話,你就忘了或者退化了。

結束後,很多人來采訪我,問得最多的問題是,你還會參加巴黎奧運會嗎?這個真的是很難的,我已經58歲了,大家都在拚,別人比你年輕那麽多,一天練10個小時。我一個禮拜都練不到那麽多,他們還有沒完沒了的競爭,一輪又一輪的選拔賽,整天在磨啊磨啊,我們這邊是兜啊兜啊、晃啊晃啊。

參加奧運很辛苦的,對我來講,破紀錄什麽都不重要。我不能受傷,我不能生病,但是老天爺不會聽我的,它要生病還是生病,傷了還是傷了。我要尊重實際,我也有賽場以外的現實要去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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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2歲的倪夏蓮參加蘇州世乒賽

2

乒乓球進入我的生命是在1970年,那年,我進入上海市控江二村小學。

以前我們住的公房,隔壁鄰居有人打乒乓球,我老想去打,但就是輪不到我。我好向往去打乒乓球。乒乓球那麽好玩的,小球動來動去,好有趣。上小學以後,我們學校有校隊。老師到教室裏來選人,像是麵試一樣,就手指著,指著你,你,你,OK,集中在一起大概三四十個人,每個人帶個小凳子到乒乓球館打擂台賽。贏的就一直打,輸的就坐著。我當時七八歲,瘦了吧唧的,也不懂什麽技術,也不懂正側攻守、扣殺、弧圈,沒有的呀,就是一個簡單的道理,隻知道我要贏你,我要讓你接不到這個球。那天我一直贏,小凳子也不用坐。那次比賽以後,我就進入了校隊。高年級的同學就陪我們小孩練,我在水泥地上把乒乓球打起來了。

入選了校隊以後我才告訴爸爸媽媽,我想打乒乓。我爸爸說,你既然答應了,就得要踏踏實實學好本事。爸爸給了我很多自信,他總覺得我很行。

那時候,家隔壁的公司裏麵有一個電視機,正好在轉播1973年的亞非拉乒乓球友好邀請賽。我看完那場比賽覺得,哇,冠軍好威風,獲得冠軍的人簡直像英雄一樣。

我代表學校去參加區裏麵的比賽,或者街道比賽,我都是主力隊員,我這輩子就是在壓力下長大,我輸了我們隊就輸了,所以壓力好大。大多數的時候,我回來再晚,開門進去,爸爸總是第一句,贏了沒,我說贏了,好,他就睡覺了,安穩了。如果輸了的話,他就要問我,怎麽輸的呀,他一晚上睡不著覺,我心裏也難受。

有一次我們隊去上海青少年宮比賽,我爸爸一般很少跟著我去參加比賽,那天他去看了。我當時大概隻有1米4吧,對手大概1米6,年齡也比我大兩歲,我最後打敗了她,我爸爸看了高興得不得了。我看到他那麽激動,我也特別激動。看到他從內心發出來的笑,那種滿意和驕傲啊,我至今記憶猶新。他捏著我的小手捏得更緊了,走起路來更輕鬆,我是牽著爸爸的手蹦蹦跳跳出去的。我從小就很要強,我看見他的眼睛裏對我的期望,不想讓他失望。

離開小學,進入江灣體校的時候,教練不要我,我跟教練說我會很努力的,哭著求他讓我打球。他說不行,你就是不行,你個子太矮了,沒用。我跟他說,我還沒長大呢。他說,你爸爸媽媽都矮,你長不高的。

當時正好有一個新教練,想在上海再看一圈,再選兩個隊員。他就組織了一個集訓,選擇了1963年、1964年出生的10個隊員,第一天就打大循環比賽,我打第一。集訓十天後,最後一天我們打大循環,我還打第一,我就這麽入選了。我都是打進去的,上帝從來沒有給過我禮物,什麽都沒有的,生活裏的每一步都是硬的,我隻能硬碰硬。

體校的文化課上,老師說寫一篇文章,你想今後成為什麽樣的人。我就寫,我的理想是要打世界冠軍。是很誠實的想法,就寫出來了。老師覺得寫得很好,在校園的喇叭裏讀了出來。周圍人都笑我,覺得你是不是太不現實了,你有沒有搞錯啊。好像一個笑話。後來我也有點後怕了,怎麽沒有人這麽寫的,理想當然可以是遠大的目標啊,為什麽不可以呢。

我12歲進入體校,已經是晚了兩年,進去以後,裏邊全是高手。我那時候結識了一個很好的朋友,我看見她那麽優秀,希望能夠像她一樣,所以一直默默地努力著。我們晚上沒事做,好動,八九點又餓了,就從食堂帶一兩個饅頭回來,兩個女孩在床上分著饅頭泡水吃。那真的是一段很開心的時光。

過了不久,我在小隊員裏邊就打得不錯了,後來又把比我年齡大的人都打掉了。1978年土耳其舉辦了世界中學生運動會,有了一次出國的機會,全國選3個15歲到18歲的中學生參加。我被選中了。

在土耳其,我們拿下了女團冠軍、雙打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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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世界冠軍倪夏蓮與乒乓球前輩孫梅英

3

我們從小就是吃著苦,受著傷,掉著眼淚長大的。身體上的苦根本不算什麽,最苦的,是精神上的。

1979年我被選入國家隊後,坐了三年的冷板凳,始終沒有參加國際比賽的機會。那三年我沒有怨言,更多的是恐懼,我還能繼續打下去嗎?我覺得我還是可以打打的呀,為什麽你們不相信我呀。那種小時候愛打乒乓球的快樂沒有了,變了。到國家隊最初的三年,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後悔走了乒乓球這條路。但是再想一想,我沒有退路,不可能再去回到中學去讀高中了,我隻有往前衝。國家隊的競爭就是那麽激烈和殘酷,我想我不夠好,我要加倍地努力。

每次撿球,我都是小跑著去撿。人家練五個小時,我得練八個小時。我輪到沒廁所的房間,就忍著。每天上廁所要跑到別人的房間裏去,甚至是半夜,很不方便,又怕怕的。我現在住的房子裏有五個廁所,造房子的時候,我們家裏其實隻有四口人,我媽媽說,你們全家拉肚子都不需要五個廁所啊。我就是老擔心沒廁所,找不到廁所著急,有時候做夢,還是在找廁所。

雖然他們沒有給我機會,但是也沒有把我開回到上海隊去。等我離開隊很多年後,教練才跟我說,你知道嗎夏蓮,國家隊一直沒有把你退回去,因為你太刻苦了,你撿球都是在小跑步,打掃衛生全部都是第一名,上文化課又是優秀的,我們不忍心開除你,而你又那麽熱愛乒乓。

我在1982年2月份咬牙改打長膠,等到那年的10月份,拿了全國第二。國家隊才覺得我是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人。第二年,我終於可以參加世界級的比賽,那就是第37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

我記得當時1983年有一本雜誌,每個人都有一張照片,我的照片下麵的文字是,中國隊的「黑馬選手」,我是中國的秘密武器,他們對我抱著很大的期望。我們為那屆世乒賽備戰的時候,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時采訪我的問題是,你膽怯了怎麽辦?

第一場第一局球,我整個人都是懵的。鄭敏之看到我的情形不對,狠狠地訓了我一頓。突然間我被她訓醒了,開竅了,從第二局開始,我整個就換了一個人。後來在混雙比賽中,我與郭躍華合作,以3:2的成績拿下了冠軍。

因為我當年不是種子選手,所以在單打比賽裏遇到了很多種子選手,譬如韓國的削球手安海淑,歐洲冠軍弗裏賽可普,給中國隊掃平了一些障礙,啃掉了一些硬骨頭。

我在世界錦標賽的成績特別好,打完比賽,一直到1985年,國家隊的三個重點,就是戴麗麗、耿麗娟和我。結果在1985年,隊裏開始鬧風波。因為那場風波,最後我沒有入選第38屆世乒賽的團體賽,知道結果的我一直哭,在黑漆漆的操場上走,又不能用手抹。我想我才22歲呀,沒有做錯任何事,所有的委屈還是忍著下去,咽下去。

我選擇在1986年離開國家隊,覺得自己應該走下一段的人生路程了。

做這個決定很不容易,我思考了一個多月,非常非常糾結,因為真的不舍得。乒乓球已經融入我的血液了,少了這個球,好像你人生失去了什麽。

我當時已經是國家隊第二老的隊員了。我想,我都比他們大那麽多,他們也可以拿冠軍,那我就不必要去占他們的位置。

再多拿一個冠軍,對我來講已經沒什麽意義了,當時我的願望是要去讀書。那時上海交大的老師特意跑到國家隊來請我,讓我很感動,所以我選擇到交大。我現在回過頭來想想,那是非常好的選擇,我贏得了很多時間,去學人生中別的更重要的東西。

離開以前,我去領導和教練家裏,跟他們一一告別。他們全部都挽留我,保證我下一屆世界比賽的位置。過去,外界傳我離開的原因是其他隊員上來了,我失去了主力隊員的位置,這個是他們的猜測,這不是事實。領導都給我這麽保證了,我並不擔心我的位置,那對我來講,能夠參加下一屆世乒賽,也是很大的誘惑。

但是有的時候人就得當斷即斷。我決定還是要走,他們給我開了一個歡送會,我哭得講不出話來。大家都說你那麽好,你那麽優秀,你為什麽要走呢?有那麽幾秒鍾我想反悔,我不走了,但是我很要麵子,想來想去,還是要走。我自己想想都奇怪,我怎麽是一個這麽堅決、這麽果斷的一個人呢。

十年後,接受廣東電視台采訪的時候,講到離開的那段時間,我當時哭得很傷心,百感交集。

即使去讀書,我還經常做和乒乓球有關的夢,沒那麽快釋然,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消化。最痛苦的時候,做夢夢見我還在隊裏,還在訓練,還在比賽,但是醒來我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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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倪夏蓮在第43屆世乒賽上

4

80年代後期,我周圍退役的運動員們接二連三地出國了。我實在不想放棄我的乒乓球,離開上海交大後,我和德國的一家俱樂部簽了合同,1989年夏天,也踏上了去德國的飛機。

很巧的是,第37屆的世乒賽也是奠定我來盧森堡的一個因素。我跟歐洲冠軍打比賽的時候,盧森堡國家隊的教練看見了那場球,他知道我去了德國後,就想辦法把我弄過來。最初他們沒有辦法養活我,就找到一個俱樂部,聘請我當教練兼運動員,我提出來的條件,他們都答應。俱樂部就在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城市,市長就是俱樂部的主席,他真的像是慈父一樣,來的第一天,他親自到海關來接我,張開雙臂,擁抱了我。我感到很神奇,乒乓球曾經給我帶來了痛苦,也給了我很多幸福和希望。

我剛來的時候,這裏根本就沒有職業運動員,什麽條件也沒有,後來慢慢才有了職業化的係統。我現在的搭檔,是因為她對乒乓球有特別的感情,所以參加了職業培訓,但是幾年以後,她也要回到學校去讀書、找工作。在盧森堡打職業乒乓球,根本不知道出路在哪裏,誰願意做這個事情啊。如果正常讀書、大學畢業,找一份老師的職業,比這個工資多幾倍,還願意打球嗎?

除了我的搭檔,和我們一起參加世界錦標賽的另外兩個隊員都是老師,平時上班,業餘時間過來練練球,有世界比賽,和學校請幾天假就去了,順手參加個世界錦標賽。這跟體製有關係,盧森堡人熱愛體育活動,但並不重視體育賽事,也沒多少經費,算是有個乒協,乒協主席都是兼職的,不拿一分錢的,他自己本職是個老師。

在這裏,你得自己負責自己,他們沒有什麽要為國爭光這種教育,他們認為,我自己是最重要的。在國內,我要感謝教練的培育之恩,這裏沒有的。他們的隊員和我說,教練是工作,他拿工資,他應該教你的呀。教練和隊員非常平等,尊重彼此。

1991年,當時我也28歲了,我和盧森堡的國家隊教練說,我想要生個孩子,我以為他們不要我打了,哪想到他們來了句,生了孩子會打得更好。是不是很好笑?這跟我們從小接受的理念完全不同。

生完孩子他們還是要我打的,於是又繼續簽了下去,一直到現在。當然合同也有了變化,以前是靠打球吃飯,所以我必須贏。現在我已經不是靠打球吃飯,我有自己的旅館和公司,有另外的收入,所以我愛打就打,這種感覺很好,不靠乒乓球吃飯了,沒壓力,我又找回了那種打球的快樂。

有一年,盧森堡國家隊換了新球。隻有一百個球,我們教練和我說,夏蓮,這些新球,你先拿去,帶回家,在家裏就可以練。我心想,整個國家隊隻有一百個球,我當然不能全部拿走。我就拿了十個球。

雖然我沒有奮鬥目標,一定要怎麽樣,奧運會也不是我的計劃。我的目標就是盡最大的努力多贏一分。如果我不繼續打的話,我們這個隊就不是歐洲的甲級隊,會降為三級隊。我和年輕隊員說,你們要衝啊,衝到第一線去,結果一直衝不上去,第一線還是沒人。我不是想占年輕隊員的位置,而是他們需要我在這裏樹立一個榜樣,我像他們的媽媽一樣,有一個燈塔的作用。

他們哄著我,什麽都讓著我。我偶爾去隊裏練球,他們知道我喜歡哪個球台,都讓出來給我。想要跟誰練,我可以自己挑的。快30年來,他們一次都沒有拒絕過我。在我生活的城市,很多人認得我。我到商店裏去,老板不要我花錢。有的人在路上會問候你,看見我車子過去了,停下來等我,見我一麵。大家都特別高興,哎呦,就問寒問暖的。

我在這裏感受到了很多愛的力量,真的很充實,很有安全感。

我從小在壓力下長大,不是我必須贏,是我「應該」贏。後來到了國外,我腦子裏還是想著自己應該贏,贏不到我就有罪惡感,心裏很不踏實。從很不踏實到慢慢踏實下來、享受它,是我現在的愛人Tommy給我的幫助。

1994年到1996年,Tommy是我們國家隊的教練,他很有耐心,也非常善良,給了我很多空間。這些正是我所缺少的呀。我以前輸了,覺得什麽都不好了,但是他看問題不是這樣的,你盡力了就好了。

我們會從技術上具體地分析某一場球輸在哪兒、贏在哪兒,他會安慰我,你這樣打到這個份上已經很棒了。他總是和我說,夏蓮,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他可以找到方法,找到他的詞,讓你覺得他是真誠的。我們常常這樣聊著聊著,球就進到夢裏了。我夢見自己在打球,醒來他就笑著問我,今天打了嗎?

我愛人說,我們現在一起贏當然更好,但是也要準備一起輸。一起輸也沒關係,我們可以去度假了。愁眉苦臉是一天,開開心心也是一天,永遠不要愁眉苦臉地贏球。

1996年,Tommy帶我去參加美國公開賽,那次輸了球了,我們就去開水上摩托,多颯,太浪漫了,多開心啊。我好知足,我這輩子過成兩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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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蘇州世乒賽,倪夏蓮失利後與愛人牽手退場

5

在國外的生活穩定下來後,我有了一個決定,我想邀請馬金豹指導出來看看。在國家隊的時候,馬金豹指導對我的幫助是很大的,為我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他幾十年沒出國了,從國家隊退下來以後,就沒出來過。以前出國都是帶著任務來的,出國真是走馬觀花,所以我心想,我現在有了集訓的經費,可以邀請他出來走走。

我跟他說,你可以做我的教練,幫我練練球怎麽樣?他開始還很緊張,他怕幫不了我。我跟他說,你可以幫到我。我想讓他心裏舒服一些。2017年的時候,他想想,還是來了。

他那些天住在我家。我說,我們就在家裏訓練,什麽地方也不去。我愛人在樓上忙他的事,我們在樓下練球,訓練完了以後,我們三個加起來兩百歲的人,出去兜一兜(風),吃一吃,看一看,很自由,不需要到國家隊去。這個畫麵非常奇特,馬指導傻掉了,哪有這樣訓練的。

幫我來訓練的時候,馬指導77歲,我們兩個人最多一天練兩個小時。因為我們兩個都是高齡。我們聊球,看比賽,我們還聊過去,輕鬆快樂地聊起以前的事情。

小時候我們很恐懼教練的,現在都可以說了,大家都長大了。哦,不是長大了,是長老了,哈哈。

後來又一次,2019年,我請他去了瑞典,馬指導那天生日,我帶他去了我們共同戰鬥的地方,是我們曾經在哥德堡世界比賽的場館。我們在那裏照了相,馬指導好感慨,他說,我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這一天。多年後再見麵,我們達成了很多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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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夏蓮和馬金豹在哥德堡合影 受訪者供圖

6

今年3月份、4月份的時候,我都沒練球,不知道這奧運會還開不開。

沒有練球,我突然間放鬆了。打電話,聊天,看手機,聽新聞,做蛋糕,做好玩的事情,生活好豐富,開心得不得了。很多以前不敢學的東西,都去學。小小的時候,我多喜歡打羽毛球,但是不可以打,因為擔心影響動作的定型。在國家隊的時候,我們沒有資格去玩旱冰,萬一受傷了怎麽辦。現在的我可以自由地去試了。

今年最忙的是種小苗,拿菜籽放在那個花盆裏邊,每天澆水,試試看行不行,嘿,結果它們還真長出來了!每天我都去看看它們,看它們活了沒有,它們也是生命呀!

我家前麵是玫瑰園,玫瑰花特別多,我給它們殺蟲、澆水,我很喜歡搞得幹幹淨淨的,漂漂亮亮的,自己看著高興。我家裏也像開花店一樣,花開了我也不用剪它們,就放在那裏看看,謝了再剪掉。這種花開完了,你重新去買一些新的花種,再給它弄進去,每個季節的花是不一樣的。花可以一撥又一撥地開。

後麵花園我用來種菜,像花果山,我的櫻桃樹、桃花、蘋果,都長得特別好的。小的西紅柿、黃瓜、南瓜,沒有農藥,直接摘下來吃,不用煮的。還有韭菜,我種了十幾年了,草莓、藍莓、桑葚,紅紅紫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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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夏蓮的花園 受訪者供圖

這次奧運會前,我有一年多沒比賽,隻是跑健身房,保持自己的體力。我愛人就跟我說了一句話,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肌肉丟了就回不來了啊。這句話份量很重,激到我了。

我心想,對的對的,所以我就保持一下體力,一個禮拜最多兩次三次去跑跑步,每天我隻練兩個小時。練完兩個小時,在健身房再練一練,練練啞鈴這些器械,腿部力量。鍛煉的同時不要把自己弄傷了,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我很當心的。

這些年身體有了明顯的變化,也不知道哪一天開始發生的。以前我沒有認識到我的年齡,有一回,俱樂部出去比賽,我們需要坐車到斯德哥爾摩,大概有四百公裏的路程。他們讓我坐前麵,我不好意思,我想我個子小,他們人高馬大的,我就坐後麵吧。我的腿是彎著的,沒想到這一彎彎出問題來了,坐久了我的膝關節出問題了,積水,發炎。

兩三年以前,我站在球台上,突然覺得自己怎麽矮了呢,本來能夠照顧的範圍就小,現在又矮了一點,又要辛苦一點。這是跟自己的身體妥協或者對抗的一個過程,不得不接受它。隻能盡量安排得好一點,保持健康,不要留下遺憾。

那次我參加裏約奧運會時,跟網球運動員德約科維奇一起聊天。我說我沒有讓自己受過傷,他很驚訝。競技運動員很難避免受傷。一方麵,是因為我的動作比較合理,從小學的本事,比較正規;另一方麵,我訓練不是很多,累了就歇。

一個人到了極限以後,以前說要堅持,說這個是拚搏精神,要吃得起苦。現在我早就把這個想法換掉了,休息是保護自己,是對自己負責任。我生病了,我就負不起一個女兒、妻子和母親的責任了。

我睡眠質量不太好,這是以前落下的毛病。我的兒子是1992年出生的,那時我愛人要上班,我又要打球,又要照顧他。晚上八點我練球回來以後馬上就把他弄得睡著,我還要吃點東西,晚上再去教球。他總是覺得媽媽不在,不安定,半夜老要哭,所以我睡不了安寧的覺,不懂得怎麽帶孩子。

原來我的父母還有哥哥姐姐們都在上海。慢慢地,家人們像一大串螃蟹一樣,一個一個移到了盧森堡,有了家的感覺。我的媽媽90多歲,上帝保佑,她還不糊塗,隻是身體比較弱一點,有時候洗澡要我幫忙,洗完澡剪剪指甲。我要做飯,做家務,照顧好家人的飲食起居。

我也是幸運的,這種模式幾乎不可複製。上了年紀的人,不論是在海外兵團,還是在國內,條件都沒我這麽好,沒有人為他們聘用私人教練,沒有人提供這些球台、按摩椅,很多人得不到這些條件。所以我經常說,我是被愛推動著去打乒乓球的。

職業球員可以把百分之一百的精力全部投入在乒乓球裏邊,我不行的,各種各樣的責任把我的精力已經拉掉很多。我隻能盡量平衡,數量不夠,靠質量去提高,效率要高。把百分之五十的精力放在乒乓球上,剩下的百分之五十的時間,我要處理繁瑣的生活。

我麵臨的是兩頭的選擇,一頭是練過了受傷,還有一頭練得不夠,就輸球,你說怎麽辦?我盡量選擇中間,但是中間在哪裏,我自己都把握不了,如果一定要選,哈哈,我還是選輸球那頭吧。

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永遠完美的,很多事情你這麽看是好的,這麽看是壞的,但不會全部都是壞的。所以不要太糾結,畢竟,輸了球還可以去開摩托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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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夏蓮和她領養的貓狗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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