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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補習班:有家長賣掉別墅,有名師周入4萬

  • 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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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小舍得》截圖

編者按:

課外補習班被叫停後,我們的同事——一位曾經的學霸——回到家鄉,探訪了十幾位輔導機構的管理者、教師、學生。他看到在補習機構之外,還有一條由多方編織成的紐帶,家長試圖用巨額金錢換取更高的分數,名師則借此積累了超乎想象的財富。

在這座省會城市裏,隻有少數名校名師才能獲得故事中那樣的金錢回報,但處在金字塔頂端的他們,永遠是家長追逐的對象。讀完他們的故事,你也許會對課外補習班引起的亂象及其內在邏輯,有更多一層思考。

文:賀琦

編輯:杜強

*她常覺得那些”班補”的老師太囂張,早晚要遭殃,學校裏到處停著奧迪、奔馳、凱迪拉克,甚至還有保時捷卡宴,她膽子最小,開一台邁騰,買它就是因為黑色大眾不顯眼。

*在”騰飛教育”補課的高中王老師傾訴:自己完全沒有生活,看場電影,一個半小時結束就開始後悔——因為耽誤補課、損失了兩千多塊錢。出去旅遊,飛機剛起飛就開始盤算,這幾天損失了足足十幾萬,從此做什麽都沒心情。他後來辭職,帶著補課賺的一千萬移民加拿大。

*李成慶所在的初中是本市的私立名校,曾經有家長停了孩子的課,將班裏所有老師每晚依次請到家中補習,每節課1200元,一學期花了四十多萬。考上重點高中後,他們又延續了這種”在家開學校”的好傳統,家裏賣了一棟別墅專門補課。

*他堅決地拒絕了,說孩子的問題就是補課補的,怎麽還不停課呢?行長告訴他,孩子停了課根本不知道每天該怎麽學、學什麽了。”補課就像興奮劑,”李成慶告訴我,”吃多了就戒不掉了,停一段時間成績就會下降得很厲害。”

正文:

金錢

本市一環高架橋的入口附近就是北部的教育中心,這裏初中班主任的補課”行情”是一個暑假能補出一台寶馬。

沿著高架橋由西向東開,左手邊是以本市命名的大學,右手邊緊挨著3家排名前五的公立學校,而一站地鐵外就是本市最著名的公立高中。在三家學校的夾縫中有一排二層樓高的商戶:”X優教育”、”騰飛教育”、”X德教育”、”XX愛上學教育”、”XXX鋼琴”、”XX文化用品”……它們上方的巨幅藍色招牌上寫著:”XX兒童英語/亮麗人生的起點!”

“騰飛教育”的招牌雖不起眼,卻是這一排培訓機構裏身份最顯赫的,相當一部分本市最著名的教師在這裏上課。在”騰飛”最輝煌的2016年,九間教室每間每天上八節課,大教室能坐70人,小教室能坐50人,幾乎場場座無虛席。普通班每人每節課收費100元,上課的若是家喻戶曉的名師,則能收到150元甚至更多。

暑假過後的發薪日,每名在”騰飛”補課的老師至少能領到五六萬元工資,機構的麵包車開到門前,現金整麻袋地向下扔,普通教師拿幾個,名師抱一捧回家。

陳新密就是真正的名師,她幾乎包攬了一線教師所能獲得的所有榮譽,她的名字每年都會印在本市媒體出版的練習冊上。她快從公立名校退休了,但事業心還是活力煥發。作為”騰飛教育”的搖錢樹,她講一堂免費的宣講課,50人聽能拉到40多名新客。在”騰飛”,她每學期教兩個班,合起來整整100人,每周八堂課,每人收費150,她自己要拿100——簡單計算就知道,她僅學期中每周的補課收入是4萬塊。

也正因此,陳新密不屑於和同校的那些老師一起”班補”,不討家長喜歡,何況她不做班主任,隻能拿小頭。”班補”是本市教師主要的違規補課方式,也是2020年以前教師主要的收入來源。這班搭配的老師組團給學生補課,周六一整天,一堂課80,任課老師賺800,餘下的歸班主任。

對於”班補”,陳新密所在的公立名校是自願參加,邊遠薄弱的學校裏則往往有強製性,名校老師有自信:你出去補有幾個比我好呢?要有任課教師是年級主任、備課組長或者中考命題人,就對班上學生更有說服力和號召力。一位老師做了簡單計算:若是一個班裏五十人來了四十人,每個人都補滿七科,再去除些場地費,班主任一周收入便有一萬七千元。假期時勤勞的老師可以每天補,愛好休息的每周也能補上三到四天,”一個暑假一台寶馬”的傳言就是從這裏來的。

“班補”往往借家長的名義組織,在家長的空房子裏進行,本市租臨街店麵的大多是正規補習機構。陳新密眼見著本市的房屋中介在2010年後一家家換成補習學校,那些名牌連鎖學校又貪吃蛇似地一家家吃掉相鄰的店麵,變成橫寬三間縱高兩層的地標——整個二層蓋滿紅色或綠色的巨大招牌,隔兩條街也能一眼看見。”騰飛教育”則代表了本市三足鼎立的補課格局中的第三極,各名校對門的斜側往往藏著這樣的掮客機構,注冊的營業執照是托管,靠著與名校內老師的關係請他們出來上課,自己負責招生經營、也為這些老師提供保護。

招生是這些掮客機構發展的關鍵,保護則是它們生存的關鍵。

“騰飛教育”背靠的是一站地鐵外那所本市最著名、也最樂於補課的高中。老師們看重名聲,怕出事,於是”騰飛”的校長為他們布置了三道防護網:

第一是它不收一部分人的錢,還主動邀請、自掏腰包為他們的孩子找最好的老師一對一補課,每次受到舉報、區裏市裏下來調查,它往往能提前得到消息;

第二是機構樓外各方向都布置了攝像頭,樓內各道門都設有門禁,機構內有專人注意路麵情況,看到疑似檢查的車輛立刻通報。每班還配有大學生兼職的助教,收到消息後老師馬上從後門離開,助教走上講台,就變成了正規的托管班;

第三是機構排課時會注意,不給老師安排本校的學生,如果排到了,校長會親自找學生和家長談話,給他們打折、讓他們不要和任何人說起補課的事。而本市大名鼎鼎的老師多在城內各處有”分身”,城西的人說她是城東的王某某李某某,又有誰能驗出真假呢?所以隻要不補到認識老師本人的學生,補課的消息就永遠隻是”風傳”,是懷疑,沒有確鑿證據。

陳新密就是看中了”騰飛”的可靠。她是本市一頂一的名師,對她來說學校內的好名聲很重要。她常覺得那些”班補”的老師太囂張,早晚要遭殃,學校裏到處停著奧迪、奔馳、凱迪拉克,甚至還有保時捷卡宴,她膽子最小,開一台邁騰,買它就是因為黑色大眾不顯眼。

但陳新密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在學校賺錢的時日不會太久。今年夏天她迎接新生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湧進腦海:我在外麵150一節的課,憑什麽他們在教室裏免費聽?她在”騰飛”的課程之外,把自己教的兩個班全數拉出來補課,一周一堂打八折,每人收費120,錢全都歸她。沒過幾周她就開始恐慌:自己怎麽比那些”班補”的老師還囂張?被舉報了怎麽辦?她終於也親身體會了金錢的魔力。

她曾眼見著本校一位年輕教師勤勤懇懇地帶班、抓成績、搞關係,就為了上初三補課,全年無休,到底得了心髒病住院了;在”騰飛教育”一同補課的高中王老師則向她傾訴自己完全沒有生活,每天早上起來,拎著兜子、騎上破自行車去補課,一直到晚上八點或者十點。看場電影,一個半小時結束就開始後悔——因為耽誤補課、損失了兩千多塊錢。出去旅遊,飛機剛起飛就開始盤算,這幾天損失了足足十幾萬,從此做什麽都沒心情。他後來辭職,帶著他補課賺的一千萬移民加拿大。

陳新密開始擔心自己也變成這種人,她得有節製,有點別的愛好,被錢拿住了就糟了。

李成慶就是更謹慎更節製的名師,同樣在”騰飛”補課,他隻補一對一家教,一節課一個半小時,收費1200元起,”騰飛”每節課抽成100。真正的”名師一對一”在精不在多,這些家庭大多隻給孩子每周末補8節,也就是學期中一個月要花掉四萬塊。李成慶服務的是本市的富裕階層。

在”騰飛”的校長看來,一對一家教是最好的教師和最好的家長才能接觸到的服務,它包括了絕對的安全和完美的信任。校長和幾位名校的年級主任是二十餘年的舊識,她隻為他們的徒弟和朋友聯係這項服務,也隻介紹通過私人關係找來的家長。但這仍是一項大生意,她某年曾跟李成慶誇口,年內一對一若能賺到一百萬,就換一輛最新的奔馳大G。

李成慶補了一對一之後時常覺得自己不完全是個教師了。一對一家教一定要見效,否則家長憑什麽付錢?這些家庭的孩子學不好不是知識問題——知識問題出在老師水平上,而這些孩子都出身名校——他們的問題出在學習的習慣、興趣和態度上,也就是家庭教育上。大多數孩子不願意和父母交流,反倒更願意向李成慶傾訴:媽媽對自己逼的太緊了、數學太挫敗了、家裏出的事讓自己心神不寧,諸如此類。李成慶首先要改善他們的家庭環境,要從”專業的角度”為家長剖析他們孩子的問題,其實大多數時候就是勸他們少給孩子點壓力,優勢學科就別補課了。

但人們總是相信,更多的錢能買來更優質的教育,海量的錢則能創造奇跡。

李成慶所在的初中是本市的私立名校,曾經有家長為了把孩子從年級500來名提升到400名,初三下學期停了孩子的課,將班裏所有老師每晚依次請到家中補習,每節課1200元,一學期花了四十多萬。學生的班主任勸家長不要浪費錢,但媽媽對班主任講:自己沒文化,孩子的缺點改正不來,而且家裏也不差這點錢,不給他花給誰花呢?孩子的爸爸是開運輸公司的,告訴班主任:我們家孩子必須要去北京,路已經安排好了,就差高考了。那學生最後考進了四百名,上了重點高中,班主任聽說他上高一後又延續了這種”在家開學校”的好傳統,家裏賣了一棟別墅專門補課。

在更廣闊的範圍裏,教育強市和教育弱市有天壤之別。一名曾在私立名校任教的教師在本省西南沿海的小城開了一家高端補習班,小城中一位家裏有工廠的女士聞風趕來做校長,捐出了自己的房子做門市,又找了北京團隊做裝修,她的積極態度源於表姐孩子的真實經曆:那孩子的曆史學科成績一直很差,找了本市的教研員一對一補課也沒有效果,後來從一個教育強市請了一位名師,上過四節課就提了30分。她得到了結論:名師是名校的結晶,是寶貴的人才,是錢換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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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印度電影《起跑線》截圖

起源

本市的格局從李成慶家門口的底商招牌上就能看得清楚:X大教育,XX寺墓園,科技美容,名師家教,X大藥房,X德教育。體麵一些的社區如此,蕭條的便少了殯葬服務和美容院,取而代之的是熟食燒烤、修車電焊。醫藥是為了這一代,教育是為了下一代,教育好了就把他們送到街上滿是健身房和房屋中介的城市去。本市已經老了,希望在南方。

李成慶所在的私立名校當年是為了”普及優質教育資源”才成立的,一大目標就是把教育弱市的好學生集中到本市來,讓他們有機會考上更好的高中、更好的大學,實現更大範圍內的教育公平。2013年,李成慶每周末在南部城市做”小升初輔導站”的輔導教師,兩年後再全職回到學校時,他感到補課的風氣已經發生了變化。

就在我見到李成慶的前一周,他剛給一位女孩做過心理疏導。那是本校初二的孩子,每天早上5點半起,晚上11點半睡,除了起床後跑半個小時步,她”要麽在補課班,要麽在去下一個補課班的路上”,午飯是媽媽趁她補課的時候點的外賣,去補下一堂課的路上要在車裏吃完。班主任給她爸爸打電話要求別再補課了,因為孩子在寢室裏整夜整夜地哭。可讓李成慶難過的不是她每天學16個小時的習,而是這是她自願的,她哭也不是因為累,而是困惑。爸媽為她付出了這麽多,為什麽還是考不好呢?這女孩自己是有答案的,她的答案是:”我還不夠努力。”這答案使她困惑了,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怎麽努力。她隻能恨自己了。

我是在私立名校的校園裏見到李成慶的,我們一同在學校裏散步。那像是一座大學校園,主樓前有寬闊的廣場和噴泉,西側是黃磚扇麵牆的”藝術中心”,東側是黃麵銀色平圓頂的”國際交流中心”。李成慶說話像釘釘子,聲音不大但不容反駁。我們停下來,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他遲疑了一下告訴我,昨天他從前的家長,某銀行行長又來找他,托他幫朋友的孩子補課,他問了孩子的名字,正是一周前他做心理疏導的女孩。他堅決地拒絕了,說那孩子的問題就是補課補的,怎麽還不停課呢?行長告訴他,孩子停了課根本不知道每天該怎麽學、學什麽了,她爸爸好好想過,認為想給孩子減負,隻能提高效率,補更好的,才托我找到你。

“補課就像興奮劑,”李成慶說,”吃多了就戒不掉了,停一段時間成績就會下降得很厲害。”本校家長的補課信念就和他曾經任教的”小升初輔導站”脫不開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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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電視劇《小歡喜》截圖

到2019年禁止小升初擇校的政策出台前,私立名校一直依靠選拔考試招生,李成慶是多年命題人。選拔考試的目標是選出最好的、淘汰較差的,再賺一筆補習費,填補建校貸款。於是學校派本校教師外出”駐站”,和補習學校私下達成合作,在線下隱秘地進行招生宣傳。

李成慶再回到學校的時候,發現新一屆學生大多是通過”輔導站”考進來的,他們小學的最後幾個月在那裏吃住,花了十幾萬。補課讓這些孩子從小學同學中脫穎而出,也塑造了他們和家長的信念:補好的就能提高成績。

“班補”則更複雜一點,不光是為了賺錢,還為了老師的臉麵。每月統考後,本市會排出所有班級的大榜,榜上列老師的名字、平均分、優秀率、及格率,以及這些項目在全市的排名,成績上升了點名表揚,下降了點名批評。老師們在校長麵前,和學生們在老師麵前是一樣的。

統考後,各學校會打印市大榜,放在老師的桌子上。陳新密從來不看,當著年級主任的麵直接揉成一團塞進垃圾桶。她是名師,五十多歲,很多次把年級倒數第一的班級一年裏帶到年級第一,別人可沒有這種膽量。

成績是判定學校好壞最重要的指標,成績差了學區房就便宜,沒有能力輔導孩子的家庭就越來越多;成績差了還說明教學質量差,老師出去補課招不到學生,名師也會迅速流失;一所學校成績一旦開始變差,滑坡的速度就隻能越來越快,生源差紀律也差、項項評比落後,管理不佳,校長們就沒有評優和晉升的空間,那就全完蛋了。所以陳新密所在的學校不反對學生補課,甚至也不太反對老師班補。老師們被教育局的人堵進了補習班廁所就向領導求助,短則十幾分鍾,長則六七個小時,校長們總是能解決問題。

一個周日,我在某連鎖補習學校的線下培優機構裏見到了一位公立名校的高一學生。培優機構在本市一處高檔商場裏,門麵像是家醫院,門口幾排不鏽鋼長椅。本市的公立高中每周上六天學,這位學生餘下的周日在培優機構裏自習半天,再補半天課。我見到的這位學生,初中就讀於本市成績最好的學校之一,所在的班級也是成績最好的班,學校規定八點半晚自習結束,她們班要學到九點半或者十點鍾。白天實在是太困了,家長們自發組織起來,為班級捐贈功能飲料和咖啡,按箱摞成一麵牆,擺在教室的後方。她說自己高中的時間安排和初中差不多,本來周六是班補,現在換成了學校統一上課,但她還是挺懷念”班補”的。

為什麽?我問她。她說初中班主任很負責任,學校有什麽通知都會每天督促、盡力幫助,即使半夜給老師打電話也會耐心回答,到了高中,放學後家長再給班主任發消息她都像沒看到一樣。

這兩年間,”班補”已經受到了政策的致命打擊,名師尚可以拉班出去補課,新晉教師,以及近年本市興起的”區聘”教師都不敢賺這筆錢。這位學生初中所在的名校如今每周六會組織老師集體學習,不定時地開會,不講什麽內容,也不發加班費,隻要求到場,以抑製”班補”的風氣。

本市補課”三足鼎立”的格局中一邊被削弱了,另兩邊便更發達起來。名師名班的傳說漸漸變得真假難辨,陳新密認識一位姓楊的補習學校教師,沒有任何教職,自稱某名校”李老師”,從十元一節補課上起,靠著聰明以及和家長搞好關係的能力,補到了800元一節課;李成慶同事班裏的學生則遇到過詐騙,她本是年級前十,花了幾萬塊補了一個”衝刺班”,教師號稱是某教育連鎖機構請到的北京專家,開場卻開始罵,說私立名校的學生上了高中都是垃圾,是最末等的,給學生做了一次”能力測試”,以證明她學習能力很差。學生回到學校就陷入焦慮,成績不斷下滑,班主任花了兩周時間,和她談完談家長,才讓她們明白:不是她能力差,是有人想騙她錢。

本市的教育減負工作已經進行了十幾年,最直觀的表現就是中考題出得越來越簡單,但越簡單的考試題越能靠重複訓練拿分,補課和晚上不放學就越來越有用;越簡單的考試題也越容易在答題技巧和話術上拿分,這樣有名師壓陣的重點校比起薄弱校的優勢就逐年增大。但更簡單的考試題不會讓競爭趨於平緩,本市中考七科加體育滿分760分,最好的幾所高中錄取分數線已經在735分上下,想上這些高中平均每科隻能扣三分,對於很多學科這隻是一道選擇題的分值。

困境

劉娟是本市公立名校的”區聘教師”,也就是沒有編製的合同工。陳新密的學校在城北,劉娟的學校在城南,城南是本市新富的聚居區,新的市政府大樓就在這附近。劉娟最近在備孕,她因物色幼兒園而發愁,她工作的學校對麵有家”X師大幼兒園”,每月收費5000,她住的地方附近有家普通公立幼兒園,每月收費2500,而她每個月到手工資是2420元。

在本校尚未嚴打”班補”的時候,劉娟的收入三分之一來自工資,三分之一來自每周一次的”班補”,還有三分之一需要她自己找補習學校去上課。普遍的補課讓家長不再信任老師了,本校每到初三,每個班都會有一兩個後進生停了學校的部分課程,到校外去上80元一節的一對一補習。劉娟班上曾有學生中午離校一直補到淩晨,每天上午的課從頭睡到尾,劉娟找家長談,這樣孩子在學校跟不上、天天睡覺,是不符合教育規律的。家長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老師怎麽著?”兩指一捏,”差事嗎?”

劉娟的表姐有天突然問她:”我們家孩子總被老師批評,是不是沒給送錢?”劉娟聽她講了孩子做的事情,覺得老師批評孩子是有道理的,就建議她要好好調整孩子身上的小毛病。但表姐到底還是不信,給老師送了錢和昂貴的水果,關照老師要愛護她家孩子,老師竟然真的把批評的話都換成了表揚。劉娟不明白這錢花得意義何在,不想解決問題,又不能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就開始”解決人對問題的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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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電視劇《小歡喜》截圖

就連陳新密這樣的名師也開始碰上怪事。中考前一個月,她的班上還是有幾個學生上課永遠在睡覺,從來不拿課本,她那天有點生氣了,一節課點了那個男生五次,到第五次的時候他終於抬頭了,罵了一句”傻*。”

陳新密驚住了,那個學生又趴回去用審視的眼神看著她,她卻不敢發作,暗自覺得那學生是準備等個機會找她麻煩。陳新密在外麵補著兩個班的課,要被舉報抓住了可就麻煩了。當時全班都聽得清清楚楚,有人馬上開始起哄:”老師他罵你!”她也隻能回答:”當時我可能在說話,沒聽見。”

私立名校的一位物理老師向我懷念起了他12年前做實習生的時光,那時候本校的學生很少補課,任課教師初三時會讓他們上台講題,最優秀的學生講題用的是老師的思路、老師的方法,甚至會不自覺地模仿老師的語氣。這就是教書育人的感覺,傳授知識、方法乃至品格,看到學生身上逐漸有自己的影子。現在的學生身上沒有這種特質了,最優秀的學生甚至做每一道題用的方法都不同,誰知道他們補了多少不同的班?有在外麵補課的物理老師抱怨:現在的家長都說在我這是第一次補,可基本概念還沒教呢孩子都會搶答了,這都補了幾遍了?誰來教都是零零碎碎的。

如今在私立名校任教的小慧曾經是XX方的主講教師,拿過季度銷量冠軍,她告訴我,補習學校的秘訣就是服務家長。畢竟家長大多不懂教育,補習學校能帶給他們受到特別重視、收獲特別具體的感覺。小慧會在每節課後給學生發一份詳細的說明:這節課講了什麽知識點、學生掌握情況如何、課後應該如何練習,還會根據學習情況贈送一些小禮物。她的一對一補習價格從120元逐漸漲到了380元,跟她學一對一的學生又轉化成了她的大班客源。小慧幾乎不在續課期給家長打電話,提到錢家長們總會變得警惕,營銷的功夫、服務的功夫都得下在平時。

在補習的盤算中,家長們也難免攀比擠兌。我見到了私立名校裏一位來自本省西南沿海小城的家長母親,她兒子平時成績在年級30名上下,按照這所學校的水平應該能穩穩考上最好的高中。家裏不富裕,母親過來陪讀,開了一家小托管班,兼做社區團購,還成為了班級”家委會”的成員。

“騰飛教育”的營銷人員曾經找到這位母親,準確地說出了她兒子的班級、名次,甚至小學以來得過的所有獎項,他們邀請孩子免費來騰飛上課,條件就是母親在”家委會”做些宣傳,她拒絕了。她開托管班時,客廳兼做補課教室,有教師邀請她開班招人,她也拒絕了。在同一個園區內,同一個市過來陪讀的另一個媽媽心思則活絡很多,靠著”家委會”給其他家的孩子拉班補課賺了幾十萬,徹底辭掉了在小城的工作,還經常批評這母親:”你家孩子底子那麽好,你怎麽一點也不上心!”兩人後來交惡,因為這母親去年終於”開竅了”,想給孩子補點課,就拉了個大班,跟老師努力講價,希望能給大家點實惠,結果老師罵她:”補課便宜了有誰開心呢?”心思活絡的媽媽聽說這事立馬把老師請去原價補了一對三。

這位母親的兒子聰明,無論多難的數理題總能接近滿分,但因為練習太少,總容易在簡單題上錯那麽一兩道。在臨考前,母親找到了私立名校裏一位教語文的年級主任給男孩補課,年級主任看他聰明,補了四節作文,沒有收錢。男孩中考時的語文成績比平時提高了十分。但同時,他科科答不滿,因為化學上失誤又多丟了7分,最終還是差一點沒能考上最好的三所高中。

那位曾在私立名校任教,又到本省西南沿海小城開補習班的陳校長對於國家整頓補習學校有自己的看法,他預測政策不會下達得那麽急促:”怎麽能讓人健康地戒煙呢?要先禁糖,然後炒瓜子。你要是直接把煙戒了他難受啊,他就會去變本加厲地吃糖,那也不健康,要讓戒煙的人都去嗑瓜子。在校教師補課就是煙,不合規的小補習班就是糖,我們這樣正規的補習班就是瓜子。”

如今看來他實在是過於樂觀了,不過情況對於陳校長來說並沒有那麽緊急,他教的是糅合了曆史常識、文言素養和國學經典的”大語文”,進可以補學科知識,退可以做素質教育,究竟要怎麽變化,還得看政策的變動。

另一位80年代末在廠礦學校任教,之後輾轉了三家本市頂尖私立中學的英語老師得出的結論則是: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要看到大的趨勢,要多想辦法。本市九十年代為了普及優質教育資源提出過”民辦公助”,就是生意人出錢,公立校出經驗,合作辦學。結果本市最有名的幾所公立初中紛紛成立了”校中校”,在公立學校內部集中最好的師資和管理另立學校,上這樣的學校要交九千塊(90年代);2000年代本市鼓勵小升初擇校,給好學苗因材施教,直到本市揚起了補課大潮;到了2010年代,本市鼓勵”集團辦學”,讓名校在本市各處邊遠薄弱地區掛牌,卻推升了各處學區房的房價。唯一不變的是本市的家長永遠想給孩子更好的教育。

“她讀的是天大,一直讀到博士,”這位英語老師跟我說起他自己的女兒,”畢業後去了北京,拿了戶口,一個月賺五萬。我覺得我這輩子算是圓滿了。她當年考上大學的時候我就跟她說,往南走,去哪都行,別回來,回來打斷你的腿。”

劇場之外

陳新密一生中有很多機會向上爬,當年她在政協,開會前要擺牌子、倒水,時間久了,她明白了自己到底是缺乏領導才能。

她正好1990年從師範學校畢業,隻能說是生不逢時,一整屆人都被分配到了中遠郊,城市裏一個沒有。她去了村裏一所中學,破樓、土路、漫長的公交,學校建在以前的墳場上,孩子們茬起架來每人抄個板凳條翻窗就出去。陳新密覺得不行,自己不能在這耗一輩子,她跑去找鄉裏的書記,書記跟她說:”你好好幹,如果你能拿一個市一級的榮譽,我就把你放走。”她又確認了一遍,書記說:”這話肯定算數。”

20歲的陳新密在村裏住下了,教初二,每天上班先拉開抽屜,蹦出來幾隻老鼠幾條蛇,下班的時候老師們騎著自行車拉一橫排,校門口爬著一排蛇,她們屏住一口氣軋過去。都是學生幹的,陳新密也抄起了板凳條,你們不是愛打架嗎?老師陪你們打。她把幾個最渾的先削服了,不管怎麽著,上課的時候得在教室裏瞪著眼睛好好坐著。

半年過去,陳新密發現教室裏人越來越少了,怎麽也得把初中念完吧,她騎著自行車30多裏地一家一家跑,找孩子們的爸爸:”你家孩子必須得念書。”一個爸爸說他把孩子派到市場賣饅頭了,陳新密騎車到市場提著那筐饅頭對孩子說:”饅頭我買了,你跟我回去上課。”
陳新密一個月工資80,那筐饅頭10塊錢,她提回去給體育組老師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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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電影《一個都不能少》截圖

孩子們簡直是愛戴陳新密了。她虎氣,又護犢子,周邊學校互換監考,別的學校來的體育老師喝多了把她們班孩子給打了,她帶著全班學生到對方學校去討說法,那體育老師必須處分,不處分她們就不走。

陳新密打心眼裏不覺得孩子非得念多少書,跑得快的就跑,愛唱歌就唱,喜歡做生意就去做,但得上學,出落得正道點。她帶著他們去後山抓鬆鼠、挖野菜,她的班裏出了幾個鄉一級的運動員,在縣裏的運動會上拿了第一名,成績也是全縣最好的。初三的寒假過後,陳新密拿了個市優秀班級,書記說話算數,她辦了手續進城,要自己找個新學校。

但陳新密來到公立名校的第一天就覺得不舒服。孩子們進校門要站一排,沿著地上的白線走直角,一個挨一個板正地進樓。這哪是學校呢?這不是監獄嗎?

老師們她也看不慣,不少同事在課堂上聲嘶力竭地講50分鍾,下課也不下,孩子還是不聽,陳新密實在是瞧不上這樣的。”他是條驢你喂他胡蘿卜他吃了,你以為他是知道有營養,他是條魚你還喂他胡蘿卜他不吃,你說他不懂事?他就是愛吃不愛吃嘛。”

於是陳新密從不讓她的女兒做作業——她聰明,做那些幹嘛?陳新密每周把她接回家一天,別在那受罪了,她倆去看看樹,看看螞蟻要去哪,他們什麽時候回家。但陳新密有她自己的問題,暴力已經刻在她的骨子裏了,假期看到女兒八點起床就要痛罵一頓。懶死了。不疊被也要胖揍一頓。太邋遢了。罵過了,打過了,陳新密自己就後悔,覺得自己是個城鄉結合部的”流氓”。

陳新密的女兒高考考了660多分,她對陳新密說:”我想去北京林業大學。”陳新密不同意,浪費了50多分呢,大多數好學校不是隨她挑?女兒對她說:”但我就喜歡這個,我自己考了這麽多分,想幹什麽我還不能自己決定了嗎?”

這一句話就把陳新密說動了。她當了一輩子老師,補了半輩子課,圖什麽呢?她總是覺得拘束,覺得痛苦,陷入在無目的的奮鬥裏。

“那你覺得喜歡就去做吧。”陳新密對她女兒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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