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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不見葉詩文 當年的泳池天才少女去哪了?

  • 新聞

東京奧運會開幕第二天,遊泳運動員葉詩文登上微博熱搜:#葉詩文說希望女子混合泳成為中國強項#。一些人因此想起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一個天才少女橫空出世的夏天。

那曾被認為是葉詩文的起點,卻最終成為她運動生涯的頂點,過去這些年裏,這位天才運動員經曆了競技體育裏最甜蜜和殘酷的一切——16歲在倫敦奧運會一戰成名,隨後成為中國遊泳曆史上首個金牌大滿貫得主,卻又在之後的漫長歲月中,飽受失眠、身體發育和傷病的折磨,變成了「失意的天才」。她中途離開過,去大學求學,又下定決心休學,為東京奧運會回到泳池,堅持到了最後一刻,但卻以毫厘之差錯失東京——在東京奧運會前的國內選拔賽中,葉詩文以0.01秒之差,無緣參賽。

但是,葉詩文25年人生中所經曆的這些起伏,並不是這個故事的全部。這個故事,還關乎一個在開局就贏得了一切的運動員,如何在之後漫長的時間裏學會了輸。以及一個人怎麽在黑暗甬道中,痛苦地完成心智養成,生長出獨立的自我,成了一個「理想運動員」,一個完整而強健的人。

全滿貫和0.01秒

消息是在最後時刻傳來的。2021年7月,東京奧運會就要開幕,到了6月,中國遊泳隊才在隊內正式公布了出征名單。1996年出生的黃金一代女運動員葉詩文、傅園慧、劉湘都不在名單中。這個結果,葉詩文心裏是有準備的。確認消息後,她告訴了好朋友詩詩,看到微信,詩詩哭了,當事人反倒安慰起她來。

朋友的落淚是有理由的。2018年夏天,在清華法學院讀書的葉詩文決定休學,重回泳池,想再拚一拚東京奧運會。本來是休學兩年,奧運會延期後變成三年,這三年,她真正拚到了最後一秒。

而現實總是造化弄人。

遊泳運動員參加奧運會,必須跨越的門檻是「奧運A標」——這是國際泳聯製定的參賽標準,隻有達到這個標準,才能獲得奧運會參賽資格。而在中國遊泳隊,要求更加嚴格,必須在國內選拔賽的決賽中達到奧運A標,才能過關。在今年的兩次東京奧運會選拔賽中,葉詩文報名參加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兩次決賽,葉詩文遊出的最好成績是2分12秒57,距離2分12秒56的奧運A標僅差0.01秒。

為東京奧運會回歸的三年裏,她一直懷著堅定的信心,從沒動搖過,但結局就是這樣了。我們談起這一切,她說:「我有時候覺得這是天意。」

這個25歲的夏天,葉詩文是在家鄉杭州度過的,杭州到東京的直線距離不到2000公裏,而葉詩文距離東京也隻差了那0.01秒。

當時隻道是尋常。9年前的這個時刻,葉詩文正在倫敦奧運會現場——遊泳項目的第一個比賽日,女子400米個人混合泳決賽,她以4分28秒43的成績奪冠,打破世界紀錄。兩天後的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決賽,她再次為中國隊拿到一枚金牌,並改寫奧運會紀錄。

這兩場比賽,她都是在最後的自由泳階段以遠超其他選手的速度完成逆轉,最終奪冠。那一段比賽視頻,在之後許多年,仍被觀眾們找出來反複觀看。那是泳壇曆史上光彩奪目的一筆。那一年,葉詩文16歲。
da2d82695724ab2824484c0699551d8d倫敦奧運會女子400米混合泳葉詩文的奪冠時刻

雖然已過去9年,但對當事人來說,一切仍曆曆在目。400米混合泳決賽,最後50米,她完成最後的反超,知道自己要贏了,開始越遊越快,越遊越快,「我就覺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不敢相信我要拿奧運冠軍了。」到邊之後看到成績,尾數是8,第一反應是:「我遊了4分38秒?這麽慢都能拿冠軍?」

旁邊泳道,是拿到了第三名的中國運動員李玄旭,她抱住葉詩文,說,「你太棒了,你破紀錄了!」葉詩文才知道,自己遊出了4分28秒的世界最好成績。她喘著氣趴在泳池邊,跟李玄旭說:「我再也不要遊400混這個項目,太累了。」李玄旭回答她:「怎麽可能不遊?世界紀錄都是你的。」

李玄旭至今還記得,倫敦的那個夜晚,兩個小小女孩,一個16歲,一個18歲,一起登上奧運會的領獎台,「我們兩個嘴巴好像都沒有合攏過,一直在笑。那時候都好小哦,就很開心。之後一起回到奧運村,跟其他運動員一起慶祝,淩晨三點鍾才睡覺。」

有很多人還記得,那天,21歲的孫楊也在男子400米自由泳決賽中拿到了冠軍,並打破了奧運會紀錄,他也是第一位獲得奧運金牌的中國遊泳男選手。因為他們,在現場的中國記者都得到了禮遇——賽後新聞發布會,本不提供中英文同聲傳譯,但因為他們奪冠,組委會臨時安排了這項服務。

那個時刻,葉詩文是一個留著短發,瘦瘦小小、沉默寡言的女孩,外媒寫她,常用的詞是「shy
girl」。她第一次被國人看見,被評價為「橫空出世」。

倫敦奧運會結束後的短池世錦賽上,葉詩文再次奪冠,成為中國遊泳史上第一位拿到奧運會、世界錦標賽、短池世界錦標賽和亞運會金牌的全滿貫運動員——她完成這一切,隻用了兩年的時間,從14歲到16歲。

葉詩文7歲開始學遊泳,啟蒙教練魏巍記得,2003年,他剛開始做教練,葉詩文被幼兒園班主任推薦過去。上了幾節課,他就知道,「小葉是塊大料」。她手長腳長,腳腕柔軟,打腿也快,在水中像小馬達一樣推進,是一架天生的運動機器。

按行內人的說法,她水感好。所謂「水感」,指的是一個人遊泳時在水裏的感覺,這很難用精密的數據或指標解釋——遊泳是水和人的結合,有人能浮在水麵,有人則總是往下沉,有人劃一下就可以前進兩三米,也有人根本劃不動。那些能在水中更快前進的人,往往不是最有力的人,而是最能找到重力與浮力、推力與阻力之間平衡的人,這是天分,有經驗的教練一眼就能辨認。水感不好的人,能通過訓練和努力變好。但真正要去攀登競技體育的高峰、突破人類極限,是天分最終決定一個人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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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葉詩文 圖源葉詩文微博

葉詩文練習遊泳剛剛半年,魏巍就告訴她的爸媽:「隻要沒有意外的傷病,你們家孩子,以後是要拚奧運會的。」事實印證了魏巍的判斷,葉詩文出成績的時間,比絕大多數運動員都來得早。

那是一段流暢無比的上升線——14歲那年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就拿到了全國冠軍(紹興全國遊泳冠軍賽上的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冠軍)。隨後第一次參加亞洲比賽,就拿到了亞洲冠軍(廣州亞運會女子200米混合泳金牌)。15歲,第一次參加世界比賽,拿到了世界冠軍(上海世界遊泳錦標賽的女子200米混合泳金牌)。

早在廣州亞運會上,看過葉詩文的表現之後,曾經擔任過中國遊泳隊總教練的陳運鵬就評價她:「她看起來不像和誰在拚命,而是如魚得水。她的身體很輕、很飄,個子不高但四種泳姿技術全麵,蛙泳非常好,動作不快,滑行很長,腰的力量好。如果不看她年齡,你能相信這隻是一個14歲的天才嗎?」

陳運鵬當時預測,葉詩文如能解決出發和轉身問題,在倫敦奧運會的前途不可限量。

後來在倫敦發生的一切,我們都已知道。
3273155a181267e4f7ad4ad8d00ce46a2012年7月28日,英國倫敦,2012倫敦奧運女子400米個人混合泳決賽,葉詩文奪中國軍團第4金。圖源視覺中國好勝心與野獸

在頂級競技舞台上取得勝利,不僅需要頂級的運動天賦和能力,也需要頂級的好勝心。網球運動員李娜曾在自己的傳記《獨自上場》中寫道:「想要獲勝,你必須發自內心地渴求勝利,你要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要獲勝。你對勝利的渴望,要像在沙漠中跋涉、瀕臨死亡的人對水的渴望一樣。」

葉詩文剛開始學遊泳時,啟蒙教練魏巍就發現了她比其他孩子更強烈的好勝心。魏巍也是運動員出身,七歲學遊泳,二十出頭從浙江省遊泳隊退役,做教練員第二年就遇到了葉詩文。訓練之初,他會讓孩子們在隊內比賽,看他們對比賽興不興奮、能不能正常發揮,而葉詩文總是最興奮的那一個,每逢比賽,她都會比平常訓練遊得更好。

逐漸地,魏巍開始有意地訓練這種對贏的渴望。他會讓葉詩文和年紀稍大的孩子比賽,她也總是能贏,被老師表揚了,她就覺得很快樂。這樣一點點建立她的信心後,也是魏巍把葉詩文從業餘體校送進了浙江省遊泳隊。

父親葉青鬆也覺得,女兒本身就是適合競技體育的性格。她看起來文靜羞澀,默不作聲,但骨子裏相當要強。一個例子是,她小時候寫字帖,寫不好就會把字帖撕了,哭一會兒,再把它撿起來,「我就不信自己寫不好」。還有一年冬天,一家人吃晚飯,她吃到一半扔掉筷子,走到陽台大喊:「某某某,我一定要超過你!」她說的是她的隊友,一個比她大一歲的男孩子,她剛在一次比賽中輸給對方。

2007年,葉詩文進入浙江省遊泳隊,先是跟著教練樓霞,樓霞喜歡她溫柔底下的那股子倔強,總是講起一個故事:有一次隊員們打水球比賽,說誰輸了就從10米跳台往下跳。其他小孩都不敢跳,爬上去又爬下來,嚇得哇哇哭。隻有葉詩文,直接走上去跳了下來。在更衣室,大家問她怎麽不怕,她說:「這有什麽了不起的,大不了摔斷腿,摔斷就摔斷嘛。」

一年後,因為身體原因,樓霞把葉詩文托付給了自己的丈夫、同是國家隊教練的徐國義。與樓霞的溫柔不同,徐國義是一位以嚴厲著稱的教練。運動員徐嘉餘喜歡玩遊戲,徐國義砸過兩次他的電腦。
a60aa994f2d32103b7d64d94f4ac5563葉詩文和徐國義、樓霞的合影。圖源葉詩文微博一個想贏的運動員,一個嚴厲的教練,在最初,這個組合運轉良好——葉詩文說,她剛進國家隊,徐國義會說,她是組裏做得最差的,「但我的性格就是這樣,你越要罵我,我就越是要證明給你看。我晚上會失眠,會哭,會想回家,想離開北京,但是我又不服輸,一定要勝利。他的教育方式,反而讓我能承受世界比賽的壓力。」

在去倫敦之前,徐國義帶著葉詩文辛苦備戰了一年多。在他的小組裏,葉詩文是絕對的核心,訓練計劃基本都是按照她的情況來製定。多年後,葉詩文向我們回憶起那段時間:「每天訓練強度都特別大,都非常艱苦,但是特別適合我——也許我的能力還沒能達到這個成績,但因為過於渴望那塊金牌,我會透支自己的能力。這在短時間內,是會起效的,確實會在比賽中創造驚喜。」

但是,強烈的好勝心可以製造出一種對於勝利超乎尋常的渴望,也可以製造出一種超乎尋常的恐懼——對於輸的恐懼。

作為父親,葉青鬆或許是最了解葉詩文的人,女兒學遊泳的第一年,葉青鬆就辭了職——杭州培養遊泳小將都是走訓,每天練,更考驗的其實是父母,每天放學後要接孩子,然後再送到體校,等兩個小時再接回家。整整五年,父女倆風雨無阻。在葉詩文去倫敦前,葉青鬆就隱約有些擔心,他想著這一切是不是有些太順了:「孩子成績好,拿冠軍吧,她應該是有這個實力,但總感覺年紀太小,背上那麽大的榮譽,是不是對她反而不好?」

葉詩文的主項是200米混合泳和400米混合泳,這基於她的身體條件,蝶、仰、蛙、自四種泳姿均衡。但實際上,在遊泳隊,400混是最苦最累的項目之一。湖南選手李玄旭同樣是400混出身,她理解葉詩文,把她當做最好的對手,因為400混的苦她感同身受——這是一項考驗技術、體能和策略的全能項目,選手需要精通四種泳姿,也要掌握不同泳姿的轉換,比賽時要會分配體力,直麵弱點。菲爾普斯也說過,400米混合泳是最難的項目,需要大量訓練。它挑戰的是人類的身體機能極限。

在400混的四種泳姿中,葉詩文的蝶泳和仰泳相對較弱,而這恰恰又是400混中的前兩種泳姿,這也決定了葉詩文的比賽狀態和策略:她往往會在前半程落後,到了後程,她需要用實力強勁的自由泳去實現反超。在B站上,至今仍有一個視頻合輯,叫「那些年葉詩文讓人驚歎的最後50米」。

但這種策略也有著很強的不確定性,不僅太依賴於葉詩文的自由泳實力,且要求她在前半程落後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堅強的意誌力、必勝的信心,才能完成最後的大逆轉。

倫敦的兩塊金牌,是高光時刻,同樣是巨石投湖,擾亂了天才少女平靜的心——倫敦奧運會之前,葉詩文年紀小,體能好,有目標,是衝擊別人的心態,每次都能實現反超。但倫敦後,她的心有了負擔,覺得自己已經是奧運冠軍,是世界紀錄保持者,因此必須要贏,隻有拿第一名,才算是正常發揮。

在之前漫長的時間裏,她一直在被教育和訓練著如何去贏,但卻沒有人告訴她,如何去麵對輸。在完成職業生涯的全滿貫後,這種對輸的恐懼達到了一個峰值,崩塌也開始發生。

倫敦奧運會第二年的夏天,巴塞羅那世界遊泳錦標賽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比賽中,葉詩文預賽、半決賽成績還不錯,總成績也排名第二,僅次於老對手霍斯祖。但到了決賽,情況急轉直下,麵對落後,遊到中途時,葉詩文已經幾乎放棄,最後的成績比倫敦奧運會時慢了2秒91,排名第四。400米個人混合泳,也是相似的狀況,最後決賽隻拿到了第七。

這是天才少女競技生涯中的第一個轉折點。從2010年開始參賽到那一刻,她參加過11次國內外的200米個人混合泳比賽,保持全勝,其中包括廣州亞運會、上海世錦賽、倫敦奧運會。而這一次,她第一次沒有站上領獎台。

一根流暢的上升線從此折斷。當年的新聞這樣寫:「17歲的葉詩文經曆了一場慘敗」、「巴塞羅那發生的一切令葉詩文失望並茫然」、「葉詩文必須認真總結失利的教訓」。

多年後,再次談起那次輸的經曆,她向我們回憶起當年的心態:「我確實給了自己很大的壓力。前麵一被對手拉開了,就開始緊張,覺得不行,一定要比他們快。但一到仰泳,我的意誌力就開始動搖。想到後麵還要靠自由泳追那麽遠,我就沒辦法堅持了,一下子就崩了。」

在自傳中,李娜也描述過類似的痛苦。她將那種強烈的好勝心形容為「一頭鎖在籠子裏的野獸」,它好鬥、易怒、偏激、傷痕累累、殘暴無比,在順利的時候,它可以成為最好的幫手,而當你的精神力量變得脆弱時,就會招致那頭野獸的反噬,「它不停地譏笑我、羞辱我,讓我不斷地為自己的失誤痛哭流涕或怨天尤人」。
527adb2aab96d1ae8de26215bf6cd4842012年9月25日,安徽黃山,2012全國遊泳錦標賽女子50米自由泳,葉詩文爆冷失金牌。
圖源視覺中國
「割骨頭一樣的疼」

2019年冬天,當一切都過去之後,我們在北京第一次見到了葉詩文。她當時正穿著泳衣接受一組拍攝。我看到她身上有幾處紋身,都不大,不細看不會發現。問她紋身的來由,令人意外,這似乎是一把鑰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在漫長低穀中的自救——

她說,2014年,她去紋了第一個紋身,是一個心電圖,在右手手腕,上麵還有一句英文「you are the
best」,那時她狀態稍微好了些,這句「you are the
best」是為了讓自己克服對泳池的恐懼,刻在手腕上,是為了隨時都能看到。訓練的時候看一下,就能有點力量。而肋骨和腳腕的那兩處,一處是五角星,一處也是鼓勵自己的英文,她挑在這兩個地方,是因為這兩處紋身時都很痛,她希望用這種痛「警醒自己」,
「我特別討厭輸,特別討厭失敗,我想記住這種痛。」至於這是一種怎樣的痛, 「割骨頭一樣的疼。」葉詩文平靜地作答。

2013年,巴塞羅那世錦賽失利後的采訪中,葉詩文提到了自己的失眠和恐懼,「一直睡不著,壓力特別大。」
事實上,她麵對的還包括:正在發育的身體、傷病,以及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在麵對這一切時的慌張、迷茫以及孤獨。

作為職業運動員,她長期在封閉的環境中生活和訓練。每個白天都排滿訓練,從早八點到晚六點。一周隻有半天假期。在平常手機是要上交的,直到二十歲,她才有手機的完全支配權。在那之前,她們常常靠在宿舍跳繩解悶。

實際上,從很早開始,失眠就成為困擾葉詩文的一大問題。她心思單純,但也心性敏感,不是那種粗線條、大心髒、腦袋空空的運動員。進浙江省隊的第一年,她開始在封閉的狀態下過集體生活,就用了很久才適應。到了國家隊,練不好的時候,徐國義會更嚴格,她晚上就會失眠。

但那時,她年紀小,也有一個確定的目標,就算是白天訓練強度大,肌肉酸痛,晚上又失眠,第二天還是有飽滿的精神對待訓練。但巴塞羅那世錦賽的失敗,摧毀了她的信心。

那種恐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天黑會讓她恐懼,因為需要麵對睡眠,那不再是一件自然且令人享受的事,而是一件任務,必須去完成,這讓她絕望,兩三點睡著,五六點就會醒來;天亮也會讓她恐懼,因為天一亮,一天的訓練就開始了,她的身體會因為缺少睡眠而疲勞,一跳到水裏,肌肉又酸又疼,難以堅持。

為了睡著,葉詩文試過泡腳、喝牛奶、吃褪黑素、聽音樂、冥想……都沒有用,隻能在這種低沉的情緒裏,捱過一個個白天黑夜。

2020年冬天的北京,在建國門附近的一間酒店大堂,我們和葉青鬆見麵。他談起倫敦之後,一個父親所看到和經曆的一切,女兒所有的掙紮和心碎。

他印象最深的,是2014年的一個深夜,半夜一點多,他被葉詩文的電話吵醒。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電話那頭是女兒痛苦的聲音,在哭:「爸爸,我睡不著。」之前他也知道葉詩文睡眠不好,但沒想到情況已經這麽嚴重了。

葉青鬆最了解女兒,知道她凡事都自己扛,輸了比賽、受了委屈從來也不說什麽,都是在房間默默流淚。打這通電話,是一個明確的求救信號,她真的撐不住了。「作為父母,那時候真的特別煎熬,看到她這樣特別難受。」
cb10556c7b5f5201989697988b928998被葉詩文刻在手腕上的自我鼓勵。教練徐國義也是第一次麵對這樣的狀況。魏巍說,徐國義有一次和他談起,正為小葉的訓練達不到要求而發愁。但徐國義也明白葉詩文的痛苦,原來他喜歡在訓練時讓葉詩文和其他隊員比賽,到後來,就不再這樣做了。

回了家,父母也小心翼翼,好好做頓飯,帶她走一走。遊泳的事,盡量不談。有段時間,葉青鬆想勸女兒退役,「我說要不退役算了,反正你什麽冠軍都拿了。」但葉詩文不同意,「她總覺得自己還行,還能再往前走一步,始終有這樣一個念頭在。」

低穀期漫長且痛苦,一年又一年,一個又一個失敗的現場——2015年,喀山世錦賽出征前,葉詩文的腳腕發現了碎骨,半決賽時被攙扶出賽場,撐到決賽,最後排名第八。2016年的佛山奧運選拔賽,400米混合泳決賽她排名第七,腹痛離場。同年的裏約奧運會,她的泳鏡打翻,200米混合泳決賽隻拿到了第八名。2017年布達佩斯世錦賽,她因蛙泳失利而無緣決賽。

在遊泳隊這樣一個封閉的環境裏,失敗的人是尤其孤獨的。那段時間,葉詩文把自己在倫敦奧運會奪冠的視頻下載下來,放在了電腦和iPad裏,沒人的時候,一遍遍拿出來看。

一個轉折點出現在2017年的全運會,葉詩文終於拿到200米混合泳的冠軍,比賽結束後,教練徐國義擁抱她,說:總算是幫你實現了一個冠軍。他也勸她:離開吧,離開遊泳隊,去讀書,換個環境。

此時的徐國義也經曆了一段時間的離開,剛剛回到遊泳隊不久。早在2015年,他就被診斷出腦癌4級(以嚴重程度由低到高總共分為5級),經過手術,狀態好轉後歸隊,徐國義與妻子樓霞都是遊泳隊教練,他們沒有孩子,把幾乎所有心血傾注在運動員身上。

清華大學法學院,這是徐國義幫葉詩文挑的,法學學起來艱苦,但他認為,這才能有「真才實學」——他希望這能為葉詩文的人生增加一個保障。

那一年,葉詩文21歲了,她決定接受這個建議。開學的時候,是「徐爸爸」徐國義和父親葉青鬆一起去送的她。
ff8afac46b64c8ef524ed87bfc5c93412016年裏約奧運會上的葉詩文。圖源視覺中國自由的魚

葉詩文是清華法學院招的第一批運動員,與清華經管院專門為運動員開班不同,在法學院,運動員和普通學生一視同仁,都要修滿162分的學分。

葉詩文在清華法學院的好友、同樣是運動員出身的詩詩說,法學院的課程難,要記的知識多,一上課,葉詩文就掏出一支錄音筆,下了課再回去重聽。每天熬到很晚,一頁書要反複看好多遍才能理解。準備期末考的時候,她們幾乎是通宵看書,但就算是這樣,也還有掛科的危險。

大學生活鍛煉了她的性格,也加速了她的社會化。之前十幾年競技生涯,在遊泳隊,運動員是核心,想要什麽,隻要說一聲,都會保障到位。這讓葉詩文能一直保持安靜的性格。但到了學校,沉默是行不通的,任何事都要自己主動,比如想選的課滿了,就得去和老師溝通,求他們能否加個名額。很多課都是小組作業,不認識人,也要主動找同學說話,問問小組有沒有滿員,能不能加自己一個。

有老師知道她是奧運冠軍,會給她額外的作業,讓她獨自上去做分享。還有一門社會學的課,理論艱深,她幾乎不懂,但每個人都必須做陳述。一站上講台,本來就緊張,然後所有同學都舉起手機開始拍,最後老師也舉起了手機,葉詩文「語無倫次,講到汗如雨下」,抖著聲音講完了全程。

在這樣辛苦又繁重的學業之外,遊泳突然變成了不太一樣的東西——不再讓她覺得恐懼和痛苦,反而成了生活中最大的甜。

她跟著清華校隊一起訓練,算是一個編外成員。隊員們知道她來了,都很高興,讓她遊在最前麵,女孩們在後麵跟著她練,整個隊都特別有衝勁。恍惚之間,她覺得好像回到了八九歲的時候,那一段在業餘體校時,最無憂無慮、不計輸贏的時間。

在當時,還有一位清華學生在知乎上回答過一個提問,題主問:「你離奧運冠軍最近是什麽時候?」那位學生說,是在清華遊泳館遊泳,突然看見深水區有人遊得跟飛一樣,看得目瞪口呆,等她上來以後發現,原來是葉詩文。

在大學自由的空氣裏,葉詩文體驗著很多從沒做過的事情。比如她開始留長頭發了,以前在隊裏,徐國義不讓留,覺得留長發是愛美,會動搖運動員的心,「你不能留長發,不能談戀愛,要把心思都用在訓練上,你拿冠軍就是最美的。」但在清華可以,也可以染頭發。周末她會和詩詩逛街,去吃甜點、喝咖啡。上課和遊泳之外,她還常常玩滑板。她喜歡騎自行車在校園裏兜兜轉轉,尤其喜歡從宿舍到遊泳館那一段路,秋天特別美,她覺得被治愈,過上了錯失已久的、普通人的生活。
9d8423827d0793b4977b6bf64d92a124留起長發的葉詩文。
圖源葉詩文微博
為了早點修完學分,她把課表排得非常滿,但還是每天都去遊泳,時間全靠擠——每天大概五點半下課,飛速騎單車回宿舍換衣服,六點到泳池,遊到七點多,爬上來繼續上晚課。時間不夠用,晚飯就不吃了。詩詩看到的脫離了競技狀態的葉詩文,開心又放鬆,遊泳不再是壓力本身,反而成了紓解學業壓力的良藥。有一天,她驚喜地告訴詩詩:因為清華太大,每天蹬自行車上課,她長了腿部肌肉,遊蛙泳更有力了!

關於泳池的一切,依然會時不時撩撥著人的心。剛入學不久的十月,是那年的亞運會,葉詩文和詩詩在宿舍一起看完了所有遊泳比賽,隊友拿了冠軍,她就在房間尖叫。「每一場比賽我都會看,特別渴望回到賽場跟他們一起去拚搏、去戰鬥。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原來還是那麽熱愛遊泳,我不想錯過每一場比賽,我舍不得離開那個泳池。」

還有一些變化也在發生——法學院的學習,讓她開始動腦,開始習慣分析和思考。夜深人靜時,她常常回顧自己的運動生涯,以及過去在低穀的幾年經曆。那時,遊泳遇到了困難,她不知道怎麽辦,第二天隻會更拚命地練,但效果往往不好,身心俱疲,走進死胡同。但在清華,她第一次開始獨立思考,比如蛙泳,其實不需要那麽大的運動量,隻要把技術提升,把力量練好,下水特別有力,成績就會提高。她也試著這麽做了,參加了國內一些小的200米蛙泳比賽,成績提升確實明顯。

作為曾經的天才少女,葉詩文開始掌握身體之外另一個最鋒利的武器,就是她的大腦。她感覺自己的思維被打開了,形成了自己對於遊泳的理解——那不再隻是一種簡單的運動能力的付出,而是一種思考和分析的能力,在接受采訪時,她說,「一個高水平的運動員肯定不能純靠體能,要有自己的戰術、自己的想法,要有主見。」

隨之而來的,還有那種小獸一樣的贏的渴望、冠軍的野心。2018年夏天,在清華讀了一年書之後,盤踞已久的念頭終於破土而出——她要休學,她要回到泳池。

她至今記得說出這個想法的那一刻,是在國家隊的泳池邊,教練徐國義非常生氣,語氣特別嚴肅:「你的學業怎麽辦?你要讀多久才能畢業?你那麽痛苦幹嗎呢?」

她理解他的心情:「他是最知道我有多痛苦的人,不想看到我再來一次。」她也明白,比起拿到多少冠軍,徐國義更在意的是,他的這些運動員,可以有更快樂和順遂的人生。

但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小葉子。做出這個決定時,沒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隻是告知了他們。父母也很擔憂,但最終還是表示尊重她。她自己辦好了休學手續,回到了國家隊,回答泳池邊教練拋出的一個個質問:

「我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當我決定要休學的時候,我已經想過了回到泳池要麵對的痛苦、挑戰和恐懼,遇到它們我該怎麽辦,我全都想好了。」

至於那一刻的感受,日後在接受網易體育采訪時,葉詩文對它的形容是,「長大成人。」
12097e6752004ebb1a0518be618a8d55葉詩文和爸媽在一起。圖源葉詩文微博「理想運動員」

遊泳運動員在離隊後回歸,葉詩文不是第一人,但重回泳池的每個人,都要經受加倍的辛苦。

曾在倫敦奧運會和葉詩文同池競技的湖南運動員李玄旭,也在退役後回歸過。她如今已經研究生畢業,做著和遊泳完全無關的工作。今年7月初,我們在上海見了一麵,她講起當時回歸的經曆——那是2015年,她21歲,對於遊泳運動員來說已經是大齡。她要減肥,然後找回失去的水感,在訓練中,她明顯感覺到體能的下降「練不動,容易累,隨著年齡增長,你的身體機能在走下坡,但為了達到以前的成就,你的訓練量和訓練強度就必須走上坡。」

李玄旭堅持了一年,排在隊伍最後咬緊牙關,但最後因為太過辛苦,免疫力下降,病毒性角膜炎反複發作,醫生告訴她,再練下去,眼睛會瞎掉。她為了2016年的裏約奧運會回去,但最後因為傷病,不得不放棄。

2018年夏天,葉詩文歸隊後,前三個月,她也是連教練規定的基礎訓練量的1/3都完成不了。最初那段時間,徐國義也不怎麽管她,想著讓她自己練,也許過段時間她就會放棄。但她沒有,她能做的就是更自律:每天6點45分起床,8點訓練到11點,午餐和午睡之後,繼續訓練整個下午,晚餐和按摩之後,晚上10點20分準時睡覺。朋友詩詩見證過那段時間,「她常常累到沒辦法回微信,看到了很多人的微信,以為自己回複了,但其實沒回複就劃走了,她太累了。」

後來,在接受采訪時,徐國義說過,他認為這個階段的葉詩文已經成為了所有教練都期待的那種「理想運動員」:「自覺、享受訓練,心甘情願接受訓練的苦和累,願意接受比賽的挑戰和壓力。」

對於葉詩文而言,這種「理想」還包括擁有獨立的思考和判斷能力,更深刻地理解遊泳這項運動——她按照自己的節奏訓練,並在賽前分析每一個對手,就像在做一份研究報告,或是一道數學題。看對手們的比賽錄像,分析他們的戰術,然後再製定自己的比賽計劃。這讓她變得心裏有底,就算自己在前半程被拉開,也可以有平穩的心態麵對和追趕。

她一點一點重回賽場。2018年在美國訓練時,她比過蛙泳,比過蝶泳,在國內也參加過一些分站賽,試水了幾次200米混合泳,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害怕了。最後再去比過400混,發現「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可怕」。

很快,2019年7月,回歸後的第一場大型國際比賽來了——在韓國光州舉行的遊泳世錦賽,葉詩文報名了女子200米混合泳、400米混合泳和女子200米蛙泳。

200米混合泳的那一場決賽,前100米後她還位列第八位,後100米奮起直追,拿到銀牌。400米混合泳決賽,第一個轉身後她排名第六,同樣是在蛙泳階段一路上升,最後五十米自由泳,再進一個身位,再次拿到了銀牌。

時隔7年,葉詩文再次登上世界大賽領獎台,身邊還是當年的對手霍斯祖和大橋悠依。她也遊出了自己在倫敦奧運會之後的最好成績。

200米混合泳決賽的那個夜晚,「葉詩文回來了」上了微博熱搜,看了那場比賽,李玄旭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這一晚,小葉用實力告訴全世界,她回來了!!」在比賽視頻下麵,現在還能看到當時觀眾的評論,很多人說自己流淚了,7年後,再見到當年的天才少女,「在低穀中不言放棄,在歸來時不忘初心」。

但最令葉詩文驕傲的是,整個比賽過程中,自己沒有鬆懈、沒有懷疑,沒有一刻想要放棄,即使前麵被拉開了非常遠,後麵也追了上去——她真正戰勝了多年來一直盤踞於心的恐懼。

在經曆了整整7年的低穀期後,一個天才運動員的第二個黃金時代,似乎真的來到了。
50e6e2853815734ac8181245d9453b23eec0ad704381675b12d71a7bf19c68b6在光州重返領獎台後,葉詩文在微博上曬出了自己第一次在世錦賽奪冠時的照片,這是她的15歲和23歲。失去與告別

2019年冬天,我們第一次見到了葉詩文。她正處於光州之後的巔峰狀態裏,整個人很輕快,那個下午,我們談起頭發的顏色,在國家隊宿舍的生活,以及哪裏的奶茶更好喝。

她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昆明冬訓,昆明海拔高,氣候好,正是備戰打基礎的好地方。徐國義接受采訪時曾說過,高原適合小葉,在高原訓練難度增加,會很痛苦,效果也會更好。冬訓完了,到了夏天,她就要去東京奧運會的泳池裏拚一拚。

然而現實總是陰差陽錯——疫情來了,葉詩文沒有去成昆明,一直留在北京封閉訓練,後來,東京奧運會宣布延期一年。

身體是一位運動員最寶貴、鋒利也最難掌控的武器,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他們的感覺最靈敏。2020年初,葉詩文明顯感覺到,自己「遊不快了」,身體似乎被封印了:「狀態好的時候,感覺會不一樣,你會遊起來很有支撐,很有勁,人會很輕。在低穀的時候,就會覺得肌肉很沉重,好像有一股阻力,推著你無法前進。」

這種感覺很熟悉,2012年倫敦奧運會後,她也是因為之前備戰強度太大,身體透支,有過一段疲勞期——運動員的競技狀態,其實是一條有規律可循的曲線,高峰與低穀,蓄積與釋放,在經曆過2019年的好狀態之後,葉詩文應該進入一個短暫的調整期,緩衝一下,但此時,徐國義因為病情複發住院,葉詩文隻能先跟著其他選手一起練,一天的訓練量接近18000米。

就在她的身體承受能力快要到達極限時,2020年2月,國家體育總局發布了一則通知,要求所有運動員必須參加體能測試,達標後才能參加奧運選拔。體能測試對全體運動員執行一套標準,遊泳運動員也需要在田徑項目上達標。

對於遊泳運動員,這是一項極大的挑戰,因為遊泳運動員的腳踝都很軟,這樣才能靈活地打水,他們很難進行長跑,甚至逛街太久都會累。遊泳運動員的肌肉類型也不同於田徑運動員,他們沒有大塊的硬肌肉,有的是那種能讓他們浮起來、但又有力量的肌肉。

而對於葉詩文,這個挑戰尤其大。啟蒙教練魏巍說,她本身就是肌肉偏硬的那種運動員,少年時這是她的優勢,因為有勁兒,長成績快。但到後期,肌肉不易放鬆和恢複,成了劣勢之一。

為了完成體測,葉詩文花了很多時間練習3000米跑,做分量很重的臥推和下蹲,甚至在山上跑十公裏越野跑——體能測試過後,她長了整整三公斤肌肉,下水後更沉了。
531c8f5f37474d13f35c4ef2075caf29體能訓練中的葉詩文
圖源葉詩文微博
她還需要麵對身體機能的老化。同樣的體能訓練,年輕運動員睡一覺就能恢複,但她可能需要一周。為了盡快恢複,她試過很多方法,比如每天按摩,隻要肌肉酸疼,一定會馬上按開,但始終無法很好改善。

葉詩文在東京奧運會宣布推遲一年後的經曆,也是很多運動員的共同經曆。關於時機是如何改變了人的命運和競技體育的格局,一位體育記者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她有一個收藏,是一件2019年中國遊泳隊主力們簽名的衣服,如果奧運會不延期,這些名字中的大多數都會去到東京,按照他們當時的狀態,都有拿獎牌的實力。但前段時間,她再次拿出這件衣服時,她的同事問她,「你這拿的是什麽?奧運會落選名單嗎?」

在這兵荒馬亂、各種狀況不斷的一年多中,還發生了一件事,是失去和告別。

2020年7月19日淩晨,徐國義去世了。

在對葉詩文的兩次采訪中,我們總是談起這個名字,她說他嚴厲,但也真正關心她,真正在乎她是否開心、是否有順利的人生。徐國義去世後,她很少在其他人麵前表現出悲傷,但默默地把朋友圈封麵換成了自己和徐國義的合影。她的微信簽名寫著:「該記住的是,別人對你的好。」

關於競技體育領域的師徒關係,在這次東京奧運會的遊泳賽場上,被屢次提起的,是男子200米混合泳金牌得主汪順與他的教練朱誌根的故事——奪冠後,汪順在接受采訪時說,決賽的前一天晚上,為了他能好好休息,朱誌根一直坐在他的門口,提醒每一位比賽晚歸的運動員「輕一點,輕一點」。

在講述這個故事時,公眾號「有馬體育」寫道:「這個細節的動人之處,並不是朱教練工作得心細如發,而是發生在汪順在房間裏聽到這一番話的時刻。一個人如何理解另一個人,這種理解才是人間的深情。某種意義上,人們締結人間的深情,比共同取得一枚金牌更難。」

今年清明節,葉詩文在朋友圈分享了一個鏈接,裏麵是作家保拉·麥克萊恩的一段話:「假如你思念的人去了足夠遠的地方,遠在地圖的邊緣,他們反而會和你貼得很近,近到無法遺忘。」分享時,葉詩文的轉發語是:「是的。」這是一個克製寡言的人,在表達她的深情。

曾經與葉詩文同在一個教練組的徐嘉餘,這次去了東京,在臨行前,曾經被徐國義砸爛過兩台電腦的他,把徐國義生前留下的銀鐲子,帶在了身上。
11be09677fab0efb69a896f500c7a17f徐國義去世後,葉詩文在微博發圖悼念。
圖源葉詩文微博
「Yeah,she win!」

我在和葉詩文、李玄旭見麵時,都問過同一個問題:到底有多少遊泳運動員是真正喜歡遊泳的?她們都說,自己也好奇過這個問題,和隊友們就這個話題聊過天。她們給我的答案是,很多人都不是真正喜歡。

很多人最初都是被父母送到泳池,憑借天賦遊出一些成績,接下來就是靠著慣性、成功的刺激以及泳迷的支持往前走。

李玄旭就是如此,在湖南省隊時,她覺得每一天都漫長而痛苦,一睜開眼睛,想的就是今天能有什麽理由不去訓練。在封閉的環境裏,她每天晚上就靠看時尚雜誌度過,那是她真正的興趣。拿到冠軍、破了紀錄,她也開心,「但是你說有多開心,遠不及我看模特開心。」而現在,離開泳池的她正在時尚行業裏工作,做自己年少時就真正熱愛的事情。

但葉詩文是另一種運動員。她真正喜歡遊泳。

2016年裏約奧運會之後,她最低穀之時,一個退役的師哥要結婚,給她送喜糖,問她還練不練,她說還練,對方就說:你還要練啊?多辛苦。她說自己是真的喜歡。對方不相信,「別開玩笑了,怎麽可能喜歡。」但她好奇的是,「怎麽可能不喜歡呢?遊泳其實是一項很透支的運動,是挖掘自己的極限,作為運動員不熱愛這項運動的話,怎麽堅持到今天?」

葉青鬆也曾跟我們講起,他記憶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恰恰是葉詩文還沒有進入競技體育之前,最初的那五年,她的七歲到十二歲。這是一位開明的父親,和女兒也一直平等、親密。他提到那幾年,一段話說得溫柔而綿密:

「她那時候走訓,基本都是我在送。從學校到體校,從體校回來,路上有一個小時,我騎電動車帶著她。那時候路上聊得比較多,聊學校發生什麽事啊,今天訓練怎麽樣啊。她也很願意和你說這些。她有時候問我,爸,這個四百米啊我應該怎麽遊?前麵衝,後麵頂,還是應該怎麽樣?我是前麵跟呢,還是後麵超呢?我覺得她就在動腦子了,真正鑽進去了,這對孩子來說就不一樣了,說明你這項運動你是真正喜歡,開始動腦子去遊了。這個過程和孩子交流是最舒服的,特別融洽,特別珍貴。」

而現在,葉詩文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接近當年的狀態。
cf4ae635a2e6aef85930ea1c250c49c6圖源葉詩文微博沒能去成東京,葉詩文終於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她回到了杭州,平常依然去浙江省隊訓練,每天不間斷。周末回了家,和父母一起吃飯,在植被茂盛的小區裏散步。幾年前,他們家搬到杭州城東邊的一個小區,這幾年訓練太忙,在家的日子加起來都沒有二十天。因為不熟悉,她現在還會在小區裏迷路。采訪那天,她找不到家在哪棟樓了,還要給媽媽打電話。

談起0.01秒錯失東京的遺憾,葉詩文沒有表現出太多失落,她了解自己的身體,也明白自己的狀態,這就是運動員的宿命,甚至早在奧運選拔賽開始前,她就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

她也全程關注東京奧運會,為女子4X200米自由泳接力賽奪冠而激動,還發了朋友圈。她享受泳池,但不再有某個遠大的盛會要參加、某個遙遠的冠軍要獲得。雖然仍然在備戰今年的全運會,以及明年將在杭州舉辦的亞運會,但這更像是為自己的運動生涯畫一個句點——她是從杭州開始學遊泳的,也應該在這裏結束。

站在這樣一個節點,我們跟她的啟蒙教練魏巍聊起,該怎麽總結葉詩文的運動生涯,魏巍說:「她年少成名,中間經曆這麽大的波動,再自己調整過來,走進校園讀書,慢慢再恢複,後來又想練,又達到了一定的高峰,後來因為疫情影響,沒能去東京,這都是一種經曆。但最終來說,她還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運動員,達到這麽高峰,整個運動生涯,又沒有什麽爭執,清清爽爽,幹幹淨淨。這樣的運動員是很難遇到的。」

葉詩文始終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七月底,參加一個綜藝節目,有人問她最常聯係的人是誰,她25歲了,答案依然是爸爸、媽媽和隊友。在她家裏,我們談起她以後的打算,她說自己沒有想得太清楚,也許畢業後去做一個遊泳教練,或是做行政工作,也許還有其他可能。她沒有多大野心,爸媽也沒有多大的野心,還有什麽比自己的孩子開心、平安更重要的呢?

唯一可以確定的計劃是,到了今年秋天,葉詩文會回到清華,繼續把剩下的學分修完。朋友詩詩讀了研究生,她們還可以繼續在大學作伴。詩詩說,小葉是一位很完美的朋友,善良,體貼,謙虛,懂得傾聽,沒有一點架子。原來清華的同學讓她問遊泳隊的其他隊員要簽名,她一口氣幫人家要了20多張。過去幾年,詩詩也看著這位朋友,變得更加開朗自在。

2021年7月23日,東京奧運會開幕的那天,葉詩文在微博上轉發了一則自己接受采訪的視頻,在那個采訪中,她講述了自己從倫敦成名到無緣東京的經曆,她的轉發語是:「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很多泳迷也跟著轉發了這則視頻,還記錄了一些自己和葉詩文有關的回憶,其中有一位說,自己至今都還記得,13歲那年夏天看倫敦奧運會,葉詩文拿了冠軍,BBC的解說員大喊,「Yeah,she
win!」她說,這像是在喊葉詩文的名字,也像是在講述葉詩文的故事,「無論是賽場,還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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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東京不見葉詩文 當年的泳池天才少女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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