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三個90後末代《蘋果日報》記者的故事

2020年港區《國安法》通過,這年8月《蘋果日報》公司被警方大規模搜查。今年6月,《蘋果》五位高層被捕,數百名警員再次大舉搜查公司大樓,三間相關公司資產被凍結。6月26日,出版26年的香港《蘋果日報》宣告停運,出刊最後一期,俗稱“福壽版”,香港報業的一個時代沉重結束。

大時代下的香港記者,尤其是相對年輕的90後記者,一頭裁進傳媒業,隨即屢屢遭遇重創。近年香港新聞自由步入寒冬,2020年與2021年全球新聞自由排名,香港都停留在中下遊的第80位。當一間報紙的死亡成為頭條新聞,背後耕耘青年記者又作如何想?而今後隨香港步入極權社會,記者這份誌業,仍有甚麽用處?堅持的意義在哪裏?歪腦記者訪問了三位旅程不一,但都一起經曆《蘋果日報》結業的記者:甘仔、阿明、陳靜。

2a32587f558a0fa56ef8dbbc685f0b67

支持者一邊舉起最後一期的《蘋果日報》一邊比著手勢(圖:Reuters)

這篇稿太“黃”了

“經常聽到人說以前香港傳媒業多麽風光,多麽自由,但我經曆不到有新聞自由的年代。”三人當中,阿明屬後進,2018年入行,做過一間免費報紙,一間網媒,兩間媒體的建製色彩都濃厚。他讀經濟學出身,卻選擇念新聞學碩士。入行前父親不理解,質疑他好端端可以當上班族、打銀行工,卻走去投身“夕陽行業”。

“我真的想做記者。在免費報紙工作,每日‘炒稿’(綜述改寫通訊社與其他媒體的相關報道),看別的報紙報道什麽內容,濃縮、改寫一下當自己的報道。限製很大,能夠爭取到的空間便是外出做一兩篇專題訪問,但上司也講明,主題隻能彰顯社區人情關懷之類。之後到那間網媒,朝令夕改,不時被人批評我去訪問一些‘黃’的受訪者,稿子太‘黃’。其實你可以批評我實力不足,寫稿有些問題,但是你批評我找不符媒體立場的受訪者?記者帶住恐懼做新聞,根本無法求真。”

他記得2019年區議會選舉,當時任職的媒體老板列出一張近200名泛民候選人的清單,要求所有記者不得訪問清單上的人。當時他已經寫好幾篇專題訪問,眼見清單上有受訪者的名字,頓感錯愕。原來訪問會有不能刊出的一日,他為此深深不忿,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受訪者。

隨2019年反送中運動爆發,“黃藍之見”延伸到媒體界別,不少媒體被定義為“紅媒”、“藍媒”、“黃媒”。行內的記者並非不想求真,然而身處建製媒體的記者,往往出現像阿明的情況,寫了稿不能刊出,又或者找受訪者時,對方按媒體立場劃線,不接受“藍媒”記者訪問。

發現行內大多數媒體都這樣,阿明在2020年以自由身當專題記者,卻又發現以自由身寫專題,投放時間要很多,稿費難以維生。直到今年,經甘仔的介紹下,阿明成當了三天的蘋果記者。

4e0f1c196c60c047fbf406d9d40ffe61

員工們最後一晚聚集在《蘋果日報》總部(攝:鍾健華|歪腦)

蘋果的“永遠”和“一天”

翻開最後一期《蘋果日報》,會見到有一小格有關阿明的故事。作為蘋果最後時刻,最後加入的一名新人,他覺得自己意義重大,反而不擔心自身職業生涯是否可能會被封殺等問題。6月21日,阿明第一日上班,搭乘穿梭巴士,前往被搜查過的新東家的大樓,那裏在6月17日剛剛經曆高層被捕、大量電腦及資料被警方取走。他一直想,那裏的氣氛會是怎樣?如果大家人心惶惶,會不會自己的入職,可以稍稍激勵到他們?

“因為大家都驚、都怕被捕、打算辭職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到來和大家同進退,那應該是很激勵的。我其實並不怕。隻是到了大樓,準備用職員證拍卡通過閘機時,上司過來跟我說,如果想改變心意,現在就可以即時離開。但是我一直都這樣說:做新聞無罪。”

於是來到新環境。怪異的是,他聽見很多笑聲,公司氣氛像大型的歡送會,很多人拍照留念,沒甚麽工作的氛圍。他接到的第一宗、也是最後一宗任務是,街訪問市民怎樣看蘋果隨時結業。當第一日的蘋果人,去訪問大家對蘋果彌留的看法。也有其他媒體留意到阿明,紛紛致電希望訪問、跟拍,但他一一回絕,最後隻做了簡短的電話訪問。

“我也是記者,可否給我時間,專業地工作到最後一刻?”

雖然一開始阿明父親反對他成為記者,但是現在家中兩老也被阿明的熱誠感動,支持他當記者。甚至他第一日入職,家人煮了一頓豐富晚飯給他慶祝,即使三日之間風聲不絕於耳,阿明的母親仍然樂觀。為人母,都是想兒子開心的,阿明說。來到最後一日在蘋果上班,媒體問他感想如何,他直言,其實他隻想當記者,跑新聞,旨在求真,絕非殺人放火,為什麽會那麽困難?

上司臨別和阿明聊了一會,提到香港的媒體生態將無可避免迎來碎片化,沒有一間大媒體公司能統合所有的民間認受性。“至於會不會變到像大陸一樣,自由身記者撰稿,也要偷偷把稿發到海外華文媒體刊出?我不知道。反正大命運之下,很多事情輪不到記者想,紅線飄忽,那就不必刻意回避,一如以往保持專業,報道事實。”

“我想我被捕的時候是一名記者”

相比之下,帶阿明到蘋果的港聞專題記者甘仔,聊起那三天在蘋果的經曆,情緒仍然激動。

甘仔2017年在蘋果當港聞編輯,2018年到2020年在一家網媒任職專題記者,認識了阿明。離職網媒,再度入職蘋果的時候,蘋果大樓已經第一次被警方搜查,但甘仔內心目標很明確——這次回歸,是為了陪蘋果到最後一刻。

“自從立國安法,我判斷《蘋果日報》不會久留,立法後必然要處理《蘋果日報》立威。所以入職已經有做心理準備,同時不會把太多訪問資料存放在公司電腦,到最後結業時,反而很快已經清理好我在公司的個人物品。”

甘仔記得6月下旬,正值區議會麵臨“DQ”(取消區議員資格)風聲,政府推出政策,要求所有區議員宣誓,如被懷疑非真誠宣誓,議員隨時失去議席及麵臨追討薪津的風險。甘仔訪問幾位區議員是走是留,大家都互開對方玩笑:“不知道是區議員先辭職,還是《蘋果日報》先結業”。時間回到6月21日,當時她原以為蘋果的生命會如之前報道,在這個周末才結束,但是風聲不斷傳出,人心惶惶。加上星期三早上又一名蘋果資深主筆被捕,使得蘋果提早停運,旋即變成星期三出版最後一期。

到頭來,原本她訪問到一位堅決留下來的區議員,訪問卻無法刊出。

“我覺得那篇訪問多少可以激勵到大家。星期三晚踏入淩晨零時公司便停止運作,而星期一已經有一部份同事辭職。到了星期三晚,有一個方案被提出,那就是由總編輯陳沛敏簽紙,解雇想辭職的同事。如果仍想留下,就隻能等到將來某日蘋果真的結業,才可脫離身份。當時我不大能諒解那些嘻嘻哈哈,等歡送的同事,因為有人仍然想留下,有很多人忍住百般難過,趕工‘福壽版’。我本身到來,就是為了留到最後。”

然而,本身已於17日因涉國安法被捕的總編輯陳沛敏,隻能趁最後這個機會為同事盡一份心力。甘仔憶述,她於蘋果中止運作後的星期五辭職,而現今正在在囚,連同其他管理層,大多都失去自由。甘仔覺得,陳沛敏也想留到最後一刻。

眼見形勢嚴峻,有同事全組舉手辭職,而甘仔最後也含淚舉手。理想是留到最後,現在隻餘一份屈辱感縈繞心頭。她坦言,差不多一個月內,她每日恍恍惚惚,有些工作機會,卻提不起勁;和朋友談話談了一堆,事後卻又繼續如爛泥狀。對於尋找下一個東家,甘仔坦言沒有很明確的想法,但是,她希望日後真的到無力挽回時,可以以記者的身份被捕。

家中放著一株紫羅蘭,是周四她回到蘋果大樓交還職員證時,在大樓中庭處取得。那裏有很多蘋果曆年來的出版物、月曆卡、2014年雨傘運動“我要真普選”貼紙等。她瞥見月曆卡是《壹周刊》今年設計的,內裏有不少知名壹周刊主編、作者、受訪者的語錄,標語是“二零二壹,一齊撐”。

“一齊撐,撐不完這一年。”她取走紫羅蘭,回到座位,登入內聯網,備份自己過去的稿件。“繼續報道‘人’在這個時空下的‘真實’,是我想繼續在香港當記者的目標。……我隻想留在我最能發揮影響力的地方發力,直麵現實。”

跑新聞,旨在求真,絕非殺人放火,為什麽會那麽困難?

像看著同行陸續中槍倒地

阿明與甘仔是專題記者出身,陳靜卻是攝影師,專門拍攝影像報道,在蘋果副刊版“果籽”工作兩年半。一開始她從屬於一間與果籽長期合作的獨立製作室,後來轉到果籽工作,直到《蘋果日報》的最後一夜,她仍在剪接最後一篇影像報道。晚上7時剪好片,9時上載影像報道,一到淩晨零時,就如同所有讀者所目擊的,《蘋果日報》網上所有報道被刪除,App也停止運作。

“做完工作,還是回到將軍澳蘋果大樓探望同事。但首先我要在大樓外感受一下被讀者支持的感覺。”陳靜一說,阿明和甘仔立即大笑起來。

《蘋果日報》的最後一夜,大樓外有不少讀者到來支持,直到淩晨左右,印刷好最後一期,大樓內的員工取出幾批送給守候的讀者。

14f991b9564701a6a0b5e0ef30d90be1

支持者在大樓外等待最後一期的報紙(攝:鍾健華|歪腦)

陳靜說,去年起“果籽”的上司已經明令同事不要做政治敏感的題目,回到一般報道文化、藝術等副刊範疇。她有不滿,這個限製或者出於同事安全著想,但她不想一邊見證香港愈來愈惡劣,卻一邊製作毫不相關、還鼓勵讀者娛樂的生活資訊。臨別依依,陳靜與一位文字記者同事決定製作一份號外,記錄“果籽”最後一代同事,每拍一張照,就加上簡短感想。陳靜想之後可以印刷數百本,免費派出市麵,希望讀者可以知道,過去一直以報道陪伴大家的幕後記者是怎樣的人。

然而,在極權化的社會裏,如此一個舉動,或者也會牽連甚廣。7月22日,由一班專業言語治療師成立的“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推出的以反送中故事為主題、羊和狼為主角的兒童繪本《羊村守衛者》引來香港國安處上門拘捕。共有5名工會理事被捕。據了解,國安處指控繪本涉嫌違反《刑事罪行條例》第十條,即“串謀發布、展示、或複製煽動刊物,內容引起他人憎恨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

羊村繪本事件發生後,我再向陳靜查詢該份號外的狀況。她也表示,不清楚照原定計劃出版的話,會引來甚麽後果。

“紅線是甚麽根本沒人知道,無論你寫甚麽,怎樣寫,都可以想像政府指控你假新聞,引起憎恨。報道新聞的空間一定會愈來愈窄,甚至沒有,好像看著一個個同行陸續中槍倒地。在極權社會自處,繼續去報道真相,說真話,個人要活得磊落真誠。”

“反而更想更想當記者”

當香港媒體環境與中國愈來愈相近,中國的媒體又是如何應對體製的監控?來自中國、現於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任教的記者方可成,曾於訪問指出,在中國大陸當記者,必然有一大批永遠無法發出的稿件。記者、編輯每日收到各省宣傳部門通知,羅列出哪些新聞不能報,哪些新聞可以報但不能太大回響,以及哪些新聞鼓勵媒體報道。

違反宣傳部指令的媒體,可能麵對報道被刪、記者寫檢討書,嚴重的可令報刊無法出版,記者被解雇。方可成進一步分析,由於中國大陸所有媒體的都姓“黨”,黨有生殺大權,記者一定隻能“跪著造反”,因為一入行便置身黨國體製內,日常麵對相當多自我審查,例如要留意出版時間,哪個月份較為敏感。而公民記者則比一般記者來得更危險,因為他們從來不在體製內,難以控製,所以新冠疫情在湖北武漢爆發時,其中一名公民記者陳秋實便被強行帶走,失蹤一年多。

然而,香港絕大多數媒體由私人擁有,有時老板的立場便是媒體的立場。過去被分類為泛民光譜的香港媒體,有《蘋果日報》以及部份網上媒體,然而以印刷報紙出版的媒體觀之,隻有《蘋果日報》代表泛民主派聲音,親建製的則有《星島日報》、《東方日報》、中立偏建製的《明報》以及根正苗紅的《大公報》、《文匯報》。每逢“七一”慶祝回歸,上述報紙皆預留頭版刊出祝賀廣告,唯有《蘋果日報》不見廣告,網民長年羅列拍照,形成每年殊異的報界風景,如今已不複存在。新聞自由日漸凋零,類似中國媒體的上述監控也越來越接近,香港傳媒業的未來難以預料,但仍有年輕從業員前赴後繼地上船。

回望在蘋果的最後日子,阿明覺得,即使隻有短短三日,也算是見證了自己終於做到想做的事,來到一間仍有少許自由的媒體,即使三日後,《蘋果日報》結束了。

“經曆過三日,反而更想更想當記者。”阿明笑了。

甘仔想繼續做記者,直到最後一刻。“我知道那個空間會漸漸凋零,直到想做的獨立媒體沒了,就轉當公民記者,但同時要有一份全職支持生計。”

自認悲觀的陳靜則說出了自己選擇的底線。“不要成為極權的共犯。雖然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或者日後也未必繼續當記者,但是我可以去拍紀錄片,總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要躺平,盡力爭取。”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三個90後末代《蘋果日報》記者的故事

相关推荐: 被要求下跪謝罪! 韓前總統全斗煥出庭僅25分鐘稱呼吸困難退庭

韓國前總統全斗煥習慣配戴眼鏡(如圖中間),但在今日出庭時卻未配戴眼鏡。(資料照片)   圖 : 翻攝自每日頭條 今日,韓國前總統全斗煥因涉嫌詆毀死者名譽,前往光州地方法院出庭受審。據韓國媒體《紐西斯》報導,在全斗煥出門前,一名中年女子高舉牌子在其住宅附近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