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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歲寫作80歲出書,退休奶奶處女作爆紅賣7萬冊

  • 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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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年近花甲開始寫作,在一個四平米的廚房裏,出版第一本書時已經80歲。後來有了自己的房間,她仍在晝夜不休地寫著。她這一生,養了幾個孩子,直到成為祖母,仍反複操勞著。她把寫作放在母親和妻子身份之後。就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那樣,生活本身永遠比寫作更緊要。到了晚年,親人不斷遠去,她回憶起家人的曆史,被巨大的悲傷擊中,身心幾乎難以複原,“在人生接近終點時,她凝視死亡,一種橫掃一切的力量向她迫近,給她帶來了自由。”

寫字的分量

作家楊本芬今年81歲,正兒八經的耄耋老人了。不過還蠻經得住看。她身形瘦小,童花頭烏溜黑,蘋果臉圓圓的,皮膚白皙,襯得眼珠很黑。她愛跟人打講,話講三個鍾,哈氣不掀,思路不亂。你若誇她哪裏哪裏,模樣年輕,她臉上一定綻開笑,普通話摻點湖南話,推辭道,哪裏咯,裏子不行了噻。說著手撫頭頂,作勢提拔頭發,探問,這是假發,你看得出吧?你若說,不用摘了,看不出咧。她便住了手,含笑的眼神遊弋,露出一絲小婦人的嬌氣邪魅,說,謝謝你眼拙呀,謝謝你的好意。

寫作的時候,她半躺在一條藏青色人造革躺椅上,雙腿搬上來,放平,這樣膝蓋上敷的鎮痛膏藥和熱水袋不會往下掉。靠背調成一個穩重的鈍角,幫年邁的頸椎托舉起腦殼。當她端起略重的9.7英寸iPad時,兩邊把手撐住雙肘,高度剛好,因為視線穿過黑框老花眼鏡,正與屏幕齊平。

她不會拚音,用手寫,食指在iPad屏幕上麻利地畫出筆畫。高科技有時會犯傻,她拿它沒辦法。比如,她寫一個“也”字,一橫鉤,係統總跳出一個箭頭,“擦都擦不脫”。比如,她在空白處畫來畫去,還是白茫茫一片,“字就是出不來”。等到過了幾天,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沒畫在寫字板上,盡是在備忘錄的空白處畫。有時候有點驚險。她有篇六七萬字的小說,去年寫,今年改,已經竣工了的。備忘錄裏找不見,她皺著眉在那嘀咕,“咦,我的《女人生涯》哪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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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倚靠在躺椅上操作iPad

她年近花甲開始寫作,出版第一本書時80歲,如今仍晝夜不休地寫著。似乎有一股不可抵擋的柔情,以及一份與這柔情衝突衝撞的不甘心,帶動她的手像機器上的活塞杆那樣,活躍異常。她很少感到寫作勞神。當她摘下眼鏡,閉目休止,往往不是因為累,而是感到痛苦,記憶讓眼睛濕潤,“字糊了,寫不下去了”。這時候,人造革躺椅像個知心人,安靜地接住她的手,皮子軟而細膩,與她摩挲出一種肌膚相觸的親密感。

多年來,她,丈夫章醫生,博美犬毛毛,住在江西青雲譜區的老小區裏。她是最活潑的,其次是毛毛。毛毛十歲了,沒有結紮,每天很躁動,直立著雪白的身體,嗚裏哇啦亂叫,要往她小腿上攀爬,抱著蹭個沒完。楊本芬吃飯,看書,刷豆瓣,隻要她坐著,毛毛可能就在底下活動。她任它去,也歎息,毛毛哎,做個大齡處男,你也幾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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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章醫生、楊本芬與愛犬毛毛

屋子是一樓,盛夏的太陽光被窗戶外麵的樟樹篩了一輪後,留下幾隻碎銀子似的光斑,滾落在木質地板上。室內有些幽暗。進門是飯廳,右邊是客廳,並列著藏青和灰色兩條沙發,灰色沙發凹進客廳一角,用一堵短牆與飯廳隔開。如果你大意了,可能進了門,在飯桌邊與楊本芬談笑好久,驀然回首,才發現客廳那頭久久地靜坐著一個老人。那是她的丈夫章醫生。

章醫生89歲了,失憶,不能走路,也不太能講話,是比較明顯的阿爾茨海默病。但這個詞,楊本芬從沒用過。有一個更直白的中國式叫法,她也不用。她把這種疾病視作一種人生的必然規律,“老了,就糊塗了”。她是個很自尊的人,把另一半的身體當做自己身體的另一半,容不得邋遢,有異味,所以照料得極其細致。天氣悶熱。白天,她把他睡褲裏麵的紙尿褲脫了,定時問他有沒有尿意。可是很多時候,他也搞不準自己。搖搖頭說沒,真沒有。好,要午睡了,來穿紙尿褲吧。褲子褪下,他尿她一手,尿液濺得褲管地板都是。接下來,可夠她忙活好一陣的了。

她哪也不能去,圍著這座樓房打個圈,就是常人遠行的奢侈和勞累。這倒也不完全是丈夫的拖累。她自己的身體是另一個重負。三年前,她膝蓋痛,碰上庸醫,做了半月板微創手術,此後天天痛,越加痛。她愛熱鬧,渴望去領受榮譽,“與外麵有文化的人聊聊書”,——她去年出版的處女作《秋園》拿了清華大學等聯合舉辦的首屆pageone文學獎,舉辦方邀請她去北京,與餘華同桌吃飯,她好想去,票都定了,最後還是因為膝蓋太痛,放棄了。同樣的理由,她也婉拒了“一席”杭州演講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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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腳患,出門遛狗對於楊本芬來說也愈發困難

事實上,她連和小區裏的老太太們做做操,都做不到了。她揉搓著膝蓋,打電話給南京的二女兒章紅哭,痛死我了咯,痛死我了咯。聽女兒的勸,兩個星期前,她找了同小區的朋友玉姐幫忙料理家務。不過有些事,玉姐也不越她的界,因為章醫生用慣了她。

每天中午十二點半,章醫生從客廳沙發上起身,去四五米之隔的飯桌吃飯。飯後,章醫生要去四五米外的臥室午睡。兩點,章醫生起床,經過一個四五米,又一個四五米,坐回他的專屬沙發。在這個屋子裏,四五米有好多種走法。他身高一米八,她大約一米五,當他把她這根拐杖夾在腋下,半邊身子便垮塌下去。兩人緩慢的步態,不是走出來的,更像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式的奮力拖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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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丈夫成了楊本芬每天生活的主要部分

她最愛的四五米,應該是早上八點,從飯桌到客廳沙發的那一段。灰色沙發接納了章醫生,一肘之隔的藏青色沙發正在等著她,夫妻各就其位,章醫生盯著沒有打開的電視機陷入漫長的冥想,而她打開iPad,打開備忘錄,開始寫作。她寫四個小時,吃午飯,然後午睡,又寫四個小時,吃晚飯。晚上睡不好,吃了兩片安眠藥也醒好多次,醒來了也是寫作,或者回憶,——這也是寫作的一部分。一天下來,能寫“五六板”。一“板”是iPad一屏幕,這是她習慣使用的計量單位。

老妻

她愛寫作。說起來,那感覺就像一個巫師先是為初嚐巫術而驚奇,經過日積月累進一步習得巫術,鞏固了那種驚奇。道術高了,境界開闊,驚奇升華為驚喜。和我談起寫作時,她遲疑著,找尋和挑揀著字詞,試圖用一種專業術語去描述那種驚奇,最後,激蕩起來的快樂落在了一個我們耳熟能詳到幾乎平庸的表達上,“有畫麵感”。說完,她自己也覺得有些詞不達意,又篤篤地講,“我寫的時候,眼前看見了他們,耳朵邊聽見了他們,你講講看,神不神?”

《秋園》出版一年,已經重版了九次,銷售七萬冊。出版方“樂府文化”的總編輯塗誌剛說,這是“相當了不起的暢銷書,罕見地深受專業作家和普通讀者的喜愛”。這本書關於她母親的個人史,寫了一位普通中國女性如何被時代洪流裹挾,掙紮求生。今年,第二本書《浮木》出版了,第三本尚未命名的書,也交稿了。她正在寫第四本。因為寫作,這囿於家事又腿腳不便的晚年,才不至於像坐牢,才保留了一些樂趣、尊嚴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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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書房牆上掛著母親為數不多的個人照

“搭伴還能寫喲——”她悠悠地說,笑容意味深長。

她講話,像她寫的書,普通話和方言自由轉換。“搭伴”,在漢語詞典中的常用解釋是“結伴”,“一起”,你如果問,她細細一論,原來這裏是湖南方言,“搭伴”更接近“幸虧”,有關鍵時刻仰仗、憑依之意。當代作家韓少功是湖南人,他用汨羅方言寫的小說《馬橋詞典》,是楊本芬非常喜歡的一本書,裏麵很多這樣的“搭伴”。她的書架上有一本1995年版本的《馬橋詞典》,已經翻得開了線,提起這本書,她總是要笑的,說“有味”。

她講起湘陰鄉下那些故人迥異的思維。有個叫二寶的肚大臀肥的女人,滿了四十三歲,還未生育。她相信偷來的觀音菩薩更顯靈,邀請楊本芬的母親梁秋芳作陪,去廟裏偷個觀音菩薩回來。二寶說,我想生個細伢子都想瘋了,觀音菩薩是救苦救難的,供在家裏,我天天敬著她,總有一天她會顯靈,保佑我生個細伢子。

二寶好久冇來月經了,肚子也更大了些,梁秋芳勸她去醫院檢查一下。二寶表情淳樸無邪,很怕羞,她說,脫褲子的事我不做,我怕醜。梁秋芳大笑起來,你呀,你呀,麽裏都不懂,隻曉得敬菩薩。隻要留點尿就可以,要不我陪你去?

她把母親和二寶的聲音錄進了《浮木》一書。她愛翻自己寫的書,翻到這裏哈哈笑,“怎麽想出來的喲,偷個觀音保佑你”。她模仿二寶的氣節,換了個蠻誌氣的聲音說,脫褲子的事我不做。她笑得眼睛黏糊了,抬起手背擦擦,末了,歎了口氣,揭開故事的結局,“二寶不是懷孕,是子宮癌,幾多痛苦,幾多作孽。”

“作孽”作“可憐”解,這個詞在她的書裏出現過好多回。事實上,這個詞,幾乎能粗疏地囊括她筆下一切人的生活。雖說她的寫作被歸入小說類,其實每個人物都有名有姓地活過。《秋園》被歸錄為豆瓣2020年度作品-中國文學“虛構類”第二名,而不是“非虛構類”。她為此相當困惑。

她更願意讓你知道,她寫下的,全是真的。為了無限接近真實,聚攏汽化一般消散了的人事,修複成形,呈現在你眼前,她曾做過很多的思量、比對和取舍,杜甫說的不假,“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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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手稿

她與哥哥楊子恒親情篤深。哥哥青年時長得英俊,皮膚幹淨,臉膛方正,絡腮胡刮得青青的,有股英氣。性格卻是憨厚而靦腆的。他在鄉村小學教書,回家時,要經過一片水田。有幾次,哥哥回來,褲腿卷得老高,身上濺著泥水,原來是因為有三個車水的姑娘總愛欺侮他。聽哥哥這麽一說,她跟著去看。

哥哥一出現,就看見有三個姑娘野馬一般從田裏飆跑過來,弄得水花四濺全然不顧。她們對哥哥喊:“何裏有哉好看的男子人啊(怎麽有這麽好看的男子啊)!通世上(全世界)都冇看過!莫走咯樣(這樣)快,讓我們多看下子囉。”

然後慫恿著那個最小的:“老三,快去和他談愛。你好看,配得上。”

她寫作的時候,彼時情景,相隔半個世紀不止,如文物出土,一目了然。湘語山歌一般清爽而婉轉的調子就在耳邊響起。她學她們講話,憑著音節在漢語中找尋最接近的字詞。她覺得必須要那麽講,寫“通世上”,而不是“全世界”,不是翻譯為普通話,才能現出那人當時的樣態。她較完勁,回頭再看看,是有味。她很高興。她從記憶中抽身而出,便有了良好的心情去照料丈夫,無怨無悔地擦屎擦尿,也像那些青春的姑娘們調戲哥哥一樣,想熱情洋溢地講講情話。她笑眯眯的,摘下老花眼鏡,往灰色沙發那頭湊湊身:

老章,你愛我吧?我愛你哎!

老章,我一天到晚都講我愛你,你怎麽不講一句話呀?

章醫生沒有反應,有時眯著眼,有時望著眼前的空洞,總之不擺一下腦袋。毛毛會突然醒來,汪汪幾聲。她覺得自己寫得好,幾多有味,快樂的餘味還未散去,便朝章醫生響響地做一個飛吻。興致再高,她會不辭勞苦地把雙腿搬下沙發,走到他的身邊,親他一口,再爬上沙發繼續寫作。如果不是他病了,她的活動能力強過他一點,她大概親不到他。章醫生是那種嚴肅寡言的人,不愛跟人親近,——她不也是人嗎。那年,他們去南京給女兒帶孩子。出門買菜,陌生龐大的城市,連斑馬線都顯得那麽非同小可,讓人惶恐。她主動去牽他的手,他一把甩開她,看也不看她,說,還是各走各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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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帶丈夫在小區裏乘涼

她說他從來沒正眼看過她,跟她說話,眼睛瞥向別處。她把這種冷漠視為他某方麵能力的缺失,“他不會跟人對視”。當然也覺得討厭,因為“人家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平生隻提過一次她的名字,一封家信上他寫,“楊本芬同誌”。他叫她,是用介乎“嘿”與“喂”之間的一個音。孩子長大些,招呼她是“你媽哩你媽哩”。一輩子特意為她做的事,唯獨“買了四塊豆腐”。鑽石婚,泱泱六十載啊,她覺得“太不可思議”。

年輕時,為了得到更多的愛或者隨便叫它什麽的那種好東西,她也不是沒吵鬧過。她端莊隱忍,也有漂亮暴躁的一麵,——哪個妻子沒有過血衝腦門拿頭撞牆的時候呢?那是因為她對他還抱有希望,拚死也想喚起他的血性和情愛。實在沒有,爭得一點溫情也好。現在她可不會這麽幹了。

比較而言,父母讓她看到家庭的另一種形態,“有愛情,雖然物質生活幾貧苦,但是情感生活是有的,爸爸喊媽媽,‘芳哎,芳哎’,好個親近”。兄弟姐妹之間也有溫情,“你對我好,我對你好”。這大概也是她願意回味,一再地想要通過寫作折回那個家庭的原因。十多年前,母親去世了。接著,哥哥也走了。《秋園》出版後,她像燒紙錢那樣,燒了三本書給父親,母親,哥哥。“他們一生愛好文學,要是在另一個世界爸爸媽媽能看到女兒出了書,哥哥能看到妹妹寫的書,該有多高興。”

《秋園》給丈夫看,封麵寫著她的名字,他清醒時也不相信是她寫的。手稿重達八公斤,他一頁也沒看過。說起來,她恨他的淡漠,可是恨的時候,她也愛著。她隨時準備著起身,為他做一切事。妻子高高在上,統治著那個女作家。

經曆所致,她很關注像自己一樣年老的妻子。她的幫手玉姐73歲,是個身材高大的山東奶奶,銀白的馬尾高高紮起。她照顧患帕金森症的輪椅上的丈夫23年了。她說,我工資少拿點,一日三餐,在你家炒好,分一半送到老伴和兒子那,這樣我兩頭都能兼顧,好不好?楊本芬同意了,說是少拿的工資,她讓玉姐留著買菜。

她在朋友圈寫過一些小區老太太的事,有一個74歲的李老太跟她說:

我的一生也能寫本書。我母親生活不檢點,我是個私生女,下放到太原,連大人都沒做就結了婚。那地方真苦啊!一年要吃五個月的紅薯,受不了。我帶著孩子逃到浙江,嫁了人。那人是個性亢奮,過了兩年,再不脫身會被折磨死。我挺著大肚子又逃到江西。在江西找到了工作,結了婚。男人離一米遠就能聞到狐臭,被熏了幾十年。還好,他曉得疼我,有好吃的讓我吃。結了三次婚,帶大了三個孩,但沒一次愛情。

我四十多歲時,一次看到他那東西,那頭子分了叉,活像個開花饅頭,後來我一看到開花饅頭就想起那東西。陰莖癌,要割掉。他硬是舍不得,直到流膿,割了。後來又轉移,那東西腫得像個西瓜,還不肯手術,拖到最後還是被鏟為平地。肚子上打了個洞洞排尿,這個尿直直地朝上射,我洗了十幾年的尿布。

也許隻有老妻,才明白做一個老妻有多磨人,“被‘枷’住了,躲無可躲,逃無可逃”。她站在婚姻的盡頭,舉目四望,看見多少老妻挑起另一個人活著的負荷,安靜隱忍地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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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裏的“老妻”們

祖母

56歲那年,為了支持女兒繼續工作,她轉讓了汽車配件門麵,去南京帶外孫女秋秋。

她把孩子看得第一重要。青年時代,她接連生了三個孩子,“困在家中做了十年家屬(全職媽媽),心裏幾自卑”,但是照顧孩子極用心,細究飲食,也關注精神,她的道理很簡單,“孩子哭得少,笑得多,就有了一個幸福的童年。”她不給孩子哭的機會,就必須花費更多精力逗孩子。比如帶外孫女,孩子有點困了,她把孩子馱在背上,一邊顛著,一邊唱歌,兒歌民歌唱完了,孩子還沒睡著,她又細聲把《國歌》《國際歌》唱了幾輪。孩子入了睡,她擔心孩子忽然醒了,房間裏看不見大人,要哭的。她守在那房間,守著孩子睡覺。臥室沒有書桌的餘地。她蹲在床頭櫃那裏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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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曾在4平米的廚房裏寫下了她的第一本書《秋園》

做外婆,也是做母親,帶孩子和做家務不區分,她一手都管了。四平米的廚房,她的小矮凳和另一張略高的凳子,與水池、灶台和冰箱這些碩大穩固的東西爭搶空間,好多次被擠到邊角裏。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中,洗淨的青菜晾在一旁,等湯煮沸的間隙,她伏身在凳子上,讓手中的筆在紙上飛快移動。在南京,她不認識什麽人,卻沒有覺得孤獨,因為寫作,“消失了的人與事紛至遝來……書寫的過程,溫暖了我心底深處的悲涼。”

她寫的是父母一家人和自己的幼年。那一年,母親去世了,“我被巨大的悲傷擊中,身心幾乎難以複原”。在異鄉,遠離了同胞兄弟,她的悲傷不能被理解。婚姻裏豎起高牆,她也不好傾訴。而手上那支筆能容納她的哀戚,思考,絮語。她也感到寫的迫切:逝者如斯,如果不由她來記下些什麽,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痕跡就會迅速被抹去,她們母女經曆過的那些艱辛困苦,就什麽都不算,由冷酷的死神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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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右)與母親 楊本芬

年近六十,開始寫作(所幸多年的閱讀也培養了她寫作的能力)。沒有發表或出版的企盼,也沒有成為作家的雄心。她領受著純粹由寫作過程本身帶來的獎賞。她的稿紙連本子都稱不上。是出版社上班的女兒廢棄不用的製版紙張,零碎,毛躁,上麵印著“日本小學館”“世界文化遺產”等字樣。寫完一遝,拿棉線一縫。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寫《秋園》的故事,黃土色的紙張,被黑色的筆犁過一遍,又被藍色的筆鎬過一遍。後來,出於好奇,她稱過它們的重量,——足足16斤。

女兒幫她上傳到天涯社區,二十年後被發現,《秋園》出版,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在她看來,這是長壽難得地給她帶來的好處,“要不是活得長,也看不到出書——”

她把外孫女帶到上幼兒園,兒媳婦即將臨盆,催她回南昌做奶奶。兒子兒媳也都是有工作的人,孫女晗晗也由她一手帶大。

回南昌後,她有了一間自己的房間。十平米左右,陽光通透,從弧形窗台上照進來,把她的鐵海棠養得生機而嫵媚,碧綠的圓葉中綴著紅。靠牆有一條矮小的長沙發,可坐可臥,現在,因為膝蓋、視力和體力受限,她看書半臥的時候多。一麵牆是書架,以小說居多,細翻翻才會發現,這真是“祖母的書架”:比如時代特點,1958年出版的楊沫的《青春之歌》,是以抗日為背景的。比如書的版本,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版本,《基督山伯爵》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版本,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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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滿一整麵牆的書

她愛看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那時還習慣譯為吳爾夫。但這不妨礙她與年輕一代擁有共同語言。飯後,她會拿著手機刷看豆瓣,了解讀者對《秋園》和《浮木》的評價。《秋園》豆瓣短評有近七千條,她“每一條都看過了”。有個名叫“世小月”的讀者引用伍爾夫的段落評價《浮木》,她戴著老花眼鏡,饒有興味的,把這自己熟悉的字句念誦了兩遍:

等我們越過彌爾頓的亡靈,再也沒有人能遮擋我們的視線;等我們麵對現實,因為這就是現實,我們沒有臂膀可以依靠,隻能自己前進,我們的關係不僅僅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而是人和真實世界的關係。

不過,就寫作而論,長久以來,離她狀態更近的也許是簡·奧斯汀,而不是“不恨任何男人也不用取悅任何男人”的伍爾夫。如伍爾夫所言,簡·奧斯汀“她沒有自己的書房,她寫得很小心,防止這項事業被仆人、客人或者其他非家庭成員發現;簡·奧斯汀一輩子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寫作”。

《浮木》是在回南昌之後,帶孫女晗晗的同時寫的。

她學會了打字,花五百塊錢買了台式電腦,那種“背後有個坨坨的”。母親的照片貼在電腦旁邊,她就在母親柔和的注視中寫作。她愛和母親麵對麵。全家福的照片,貼在她身後的牆上。孫女的大寸照片也在她身後,可以說是頒給她的一個獎狀,孫女已經是個軟件工程師了。她養育的孩子,包括在“文革”中度過童年和少年的三個兒女,個個都考上了好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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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孩子的合影一直放在楊本芬的書桌上

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並不意味著寫作在她生活中有了更高的地位。它依然是排在家庭需要之後的。寫作是她的一部分,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看得比家庭其他成員更重要。這也許能部分地解釋,為什麽她對自己寫下的文字抱著滿不在乎的態度,棄之毫不可惜。離開南京時,行李箱被日用品占滿,所以手稿大多放棄,隻帶了薄薄一疊紙。台式機太占地方,讓家裏顯得不空爽整潔,家人說,賣了吧。不到一百塊,她就賣了,連同寫下的好多文字。

——有十來萬字嗎?

“那可不止。”她微笑著說,“寫完的,半途而廢的,好多好多咧。”

你若替她可惜,她也隻是抿著嘴笑一下,那樣子,好像她寫過了,便領受過了寫作的美妙,哪好意思還要更多;也好像她失去過太多東西,和失去親人相比,失去這點寫作的灰燼,絲毫不值一提。書出了,她也沒因此就受到激勵,去想揚名、不朽那些事兒。她孜孜不倦地寫,那態勢幾乎讓你迷茫,讓你想到人的活著:哪怕活的盡頭是死,多少人也要孜孜不倦地活,似乎活著的過程即目的,活著的目的即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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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不需要再困在廚房裏寫作的楊本芬

她給感情至深的哥哥寫了一篇小傳,收錄在《浮木》。她寫道:“人生之難,並非全是吃飯穿衣和日常開支,精神生活也占據同等重要的位置,當你的親人一個一個離開你時,那刻骨銘心、椎心泣血的難受使人恍惚不知所措。”

她這一生,不管處在什麽階段,從來沒有放棄過個人的精神生活。對情感和智識生活的追求,她始終是熱忱和深情的。之前,她反反複複地閱讀著,現在,她孜孜不倦地寫著。她的這股欲望,從未因食不果腹、孤立無援而停息過,廢棄過。

人生不得解

在女兒章紅的記憶中,母親是個特別勤快的家庭主婦。那時候,父親泡在醫院裏,家務繁難而沉重,種菜、劈柴、燒水、做飯、洗衣,什麽都靠母親那雙手。她的手深夜也歇不下,三個孩子和夫妻兩個,身上穿的,都是她那雙手做出來的。然而,隻要聽說銅鼓縣城哪戶人家有書,她就跑過去,跟人家說,我給你做衣服鞋子,不要錢,你的書借我看看咯?有次人家催得急,她又愛不釋手,熬兩個通宵把一本小說抄下來。這樣,她把找得到的“西方名著”讀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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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中的楊本芬,讀書還是她現在的習慣

她習得的也不是翻譯體,比如,她以前也背得《古文觀止》裏的篇目。她的作品,首先是靠“漢語語言”打動出版人。塗誌剛說她的文本,“有異質性,表現出極強的感受力和粗糲的生命力。語言樸素而高貴,與流行的文學語言很不一樣。”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她認為自己關鍵時刻“總是運命不好”:17歲考上中專,從湘陰鄉下跑到嶽陽求學,離畢業隻有三個月,學校倒閉了。沒有畢業證,找不到工作。她遠行的本意是自立,為饑困中的父母分憂,可不能铩羽而歸。於是又隻身跑到江西,入讀半工半讀的共產主義大學,卻被選中下放農村。她苦惱極了,還想讀書,因為“我背井離鄉,跑到江西,不是為了做農民的”。

走投無路後,朋友介紹一個醫生給她認識,醫生大她七歲,“蠻帥,愛穿好衣褲,蠻瀟灑飄逸的一個男人”,她對他一見鍾情。他向她求婚,她提出的唯一條件是:“送我讀書。”對方答應,她便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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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楊本芬與丈夫 楊本芬

在弟弟楊寬的回憶中,讀書在姐姐心中至為重要。姐姐從小就是那種為讀書可以拚命的人,大雪天裏,沒鞋子穿,赤著雙腳跑十幾裏山路,也一定要去上學。她十多歲才進學堂,而這機會也是在家庭極貧困而她又極孝順父母的衝突中,狠狠心爭取來的。她在家“看到同村的女孩子都讀完小學了,急得要發瘋”。母親說,不是不願意送她上學,而是如今連飯都吃不飽,如果沒有她在家照顧弟妹,做家務,媽媽就掙不得小學的那份收入,日子就沒法過下去。

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為什麽一個人的求知欲即使受到無窮盡的挫折,還是要想方設法尋得一點實現的機會。等到從女兒長成妻子,母親,又長成祖母,這求知的欲望也長得更堅韌了。

在親人離世、丈夫得病、兒女各自成家等一係列引發個人情感生活不斷塌縮的過程中,智識反而得到比以往更多的生長空間,蓬蓬勃勃,幾乎引領了她的整個世界。

她第三本書、第四本書的寫作,顯得更加自由,無所畏懼,在由直覺自發的寫作向具有文學抱負的寫作轉變。在塗誌剛看來,“她的寫作變得勇敢,是因為她在趨向自由。在人生接近終點時,她凝視死亡,一種橫掃一切的力量向她迫近,給她帶來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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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最近在讀的關於思考死亡的書

說起來,她還能寫,所以對死神沒有期待之心。她也不怕死。她大概三十歲就不怕死了。她覺得,婚姻裏的冷漠讓她的精神受折磨,“我跪著祈天,老天爺啊,得癌症得我啊,讓我得十種癌症啊。大年初一我就跪在窗戶底下這樣拜。那時真的想死,可是老天爺不收,也不能尋死。”她說起死來,毫不修飾,也無哀戚神色,不像這個年齡段的很多老人,對死亡抱著敏感疑懼的複雜情感。她幾乎有點好奇,“父母哥哥能見到是好的,恐怕是見不到。”

她現在在寫的,試圖厘清一個疑惑,“這60年的鑽石婚怎麽來的?他總要有點好的,才會讓我不斷去原諒,繼續走下去吧?”他的好,她的原諒,都在於,他確實是個好父親。他對孩子們負責,不打罵孩子,孩子們也喜歡他。她是把“妻子”的幸福放在“母親”的職責之後的。寫作讓她變得冷靜,幫助她平靜,“對他沒有那麽恨了”。

第三本書,出版社起了個名字,《我本芬芳》,大家都覺得好。她覺得不好,一是太張揚自信了,不合她的個性;二是句式太確定,不合她此時的心態。拖了數月,好像嬰兒趕著上戶口本了,可名字還沒定。塗誌剛去看她,她還是搖搖頭,拿筆在紙上寫了個大而黑的“惑”。

“不如叫《解惑》。”

什麽意思?

“活到八十多,感到人生不得解啊!我還在寫,還在解惑。”

八十多了,每天把失憶、失語、失去行動能力的丈夫帶在身邊,像帶出生幾個月的男嬰,她會為沒有得到一份愛情而失落,覺得“這一生真不抵(不值)”。她的記憶力極其強健而細微,在寫作中回想和複現這固若金湯的鑽石婚裏無數的光點光斑,用得最多的感歎是,“太不可思議了”。她想尋得對人類生活多一點的理解。比如,她和丈夫以前打冷戰,一個屋簷下起居飲食,月餘冇講一句話,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究竟有幾多深的恨?恨如何消解,愛如何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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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個鄰居,她男人長得高大,好帥,她自己蠻矮,不麽裏好看。不像我們愛生悶氣,他兩個老是打架。我估計她男人還是不麽裏喜歡她。打起來喲,他提起她,抓雞一樣,往門外一丟。有次我出門正好看見了。第二天,那女人見到我,怕丟臉一樣,講,小楊小楊,哎,昨天我男人打得我喲。我也唉唉歎氣。女人講,小楊哎,人家不跟我睡一頭,要分兩頭咯。我勸她,分兩頭就分兩頭,別計較咯。那女人講了,是咯,唉,摸到他個腳我心裏都舒服嗒。”

她重複那女人的話,“摸到他個腳我心裏都舒服嗒”,作何解?

為了讓出版方千萬丟棄那種表達上自信無疑的標題,她講了一個事情,意思是,她寫的,是她自己活過的日子,隻能代表她的感受和體悟。

幾年前,丈夫還很清醒的時候,她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有下輩子,你還願意跟我過一世嗎?

丈夫說,不願意。

她聽了,覺得好不可思議,心想,我為你做了那麽多,我為這個家庭做了那麽多。“我又能做,又能吃苦,性格也好,特別能夠體貼他,我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是怎麽愛也不為過。但是我沒得到過,(他)連一杯水也沒倒給我喝過。”

兩個人都這麽老了,說不定今晚睡下明早就天各一方。她歎息又歎息,對丈夫的回答很不甘心,似乎一定要爭得一個蓋棺定論。她跟丈夫說,你再仔細想一想哦,等下我再來問你。

過了一會兒,她又跑到丈夫身邊,如果有下輩子,你還願意跟我過嗎?

丈夫不笑,不看她,說,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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