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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出家:一個北漂青年的梵行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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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男女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方式來逃避當代文明加在他們身上的種種規範。逃避的方法有時是往上爬,去爬山,有時是往下掉,掉入地球的內部,有時是平麵行走,到遙遠的國家旅行。他們所追求的極端可能是心靈上的或道德上的……”看到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鬱的熱帶》中的這段話,我似乎明白了一年前那次短暫出家的意義。

在我短短二十來年的生命裏,我從未想過有幸踏入另一個世界。在這段旅程中,我切身體驗到,世界不止一種,人生如大夢一場。

“我要去出家”

疫情在肆虐大半年之後,在國內逐漸消停。上班時間我會有意無意盯著手機,“企業HR剛剛看了你的簡曆”,“這份工作特別適合你”,對一個想要辭職的人來說,這樣的通知毫無疑問包含一種巨大的誘惑。不過,決意裸辭的我,竟沒有一絲點開的欲望,而是有種沒來由的煩躁感。我不想再打開那些為“職場人士”量身定製的App了,而是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我要去出家。”

這個跳脫的想法並不是突發奇想,而是一個轉換按鈕,就像是《黑客帝國》中的Neo,隱約察覺身處的Matrix(虛擬世界)不對勁,直到墨菲斯給了他一紅一藍兩顆膠囊需要做出選擇。

2019年夏天,我本科畢業,專業是社會學,這個典型的人文社科類專業在職場上並沒有一份“體麵”的對口工作匹配,同窗們多數選擇了讀研深造或者去當教師。當有機會邁入互聯網行業時,我毫不猶豫來到了北京。作為一名“Z世代”,我清楚這個行業巨大的能量。即使有人說移動互聯網的下半場都已是紅海,但從職業發展角度來說,這裏還是無數人擠破頭的圍城。

我從《運營之光》學起,產品、策劃、文案、社群等領域的專有名詞不斷把我包裹,從第一次聽到“AARRR”(一種互聯網企業喜愛的增長模型)時感到雲裏霧裏,到駕輕就熟地寫出十條文案備選,時間已過去一年。

但我並不為自己的成長開心,而是陷入深深的迷茫。坐在30層的大廈中,我時常在想,我每條處心積慮的文案和步步為營的活動真的有意義嗎?傍晚八點,離開嶄新的辦公樓,在搖晃的地鐵車廂內,人群密布,我的大腦像一團漿糊,放著一隻找不到方向的螞蟻。

在床上輾轉反側數個夜晚後,我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有天深夜,一個想法突然蹦出:“既然找不到康莊大道,也想不明白人生意義是什麽,為什麽不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在這股盲目的衝勁下,有些桎梏好像被打碎了,一些曾經的幻想冒了出來,比如窮遊中國、去邊遠地區支教等等。

我想起了19年看過的一個Vlog,那是一個同齡的年輕人,從北大畢業後也遭遇了類似的迷茫期,於是選擇去泰國體驗了一次短期出家生活。當鏡頭拍到他剃光頭發、身著白衣在寺廟中繞行,將糖果撒向人群時,我大受感染,彈幕裏有許多“也想體驗一次”的想法,這顆種子也在我心中種下。

受製於疫情,國境封閉。泰國、緬甸為中國人提供的短期出家項目已經停滯,但我並沒有放棄,利用搜索引擎查找各種相關信息,甚至在一個介紹出家生活的公眾號的後台,我都誠懇地留言,詢問有沒有短期出家的項目。

有一天,我打開微信,竟看到該公眾號在淩晨五點回複了我。這位僧人告訴我,他所在的寺廟可以提供“短期出家”的機會,但需要提交申請表並審核通過。我大喜過望,覺得這一切似有“緣分”相伴。後來我才知道,回複我的尊者,也就是日後為我剃度的尊師,是一位曾經的高考狀元,在北京讀完大學後,決意放棄俗世中的一切,一生修行。

當我告知父母與朋友,做好一切準備,正式和公司提交離職申請時,領導竟有些詫異。在剛完成的公司項目中,他覺得我表現尚可,有望提薪,而我竟然選擇辭職出家。他告訴我,如果願意,公司的部門崗位都可以去嚐試。在和幾位相熟的領導請教溝通後,我還是選擇了停職休假。

我的父母一直較為開明,自少年起,我的獨立性就非常強。他們擔心得更多還是安全問題。在得到寺院的肯定答複,並和父母確認安全上有冗餘後,我準備出發。

將住了一年多的合租房退掉,行李寄放在朋友處,我去到了三千公裏外的西雙版納,一個大象出沒的熱帶地區。

金塔高高聳立

抵達西雙版納時,毒辣的紫外線讓我一下子感受到了熱帶氣候的獨特:隨處可見的棕櫚樹,低矮的雲層,瀾滄江橫穿流過,遠處的山峰連綿,多了幾份綠意,少了幾分北方的蒼涼。

我要去的寺廟名為“大金塔寺”,一座上座部係統的佛教寺廟。和內地的漢傳佛教、西藏的藏傳佛教都不一樣,它的傳承源於古印度至斯裏蘭卡,經泰國、緬甸,再到我國的雲南境內,一般稱為“南傳佛教”。作為我國佛教三大係統之一,它有著古老的修行傳統。西雙版納的少數民族眾多,是傣族聚居地之一,這裏佛教文化濃厚,村村都有佛堂,甚至在當地某些地區,每個男性一生都會出一次家,這和泰國很像。

大金塔寺位於西雙版納州首府景洪市的核心區,是當地的地標建築之一。它位於告莊景區的正中心,背靠東南亞最大的夜市“星光夜市”與湄公河六國水上市場。一到傍晚,遊客如織。傣味燒烤、傣族服飾、老撾咖啡、緬甸玉器……遊客、商販、樂隊交織在一起,金碧輝煌的異國建築聳立在湄公河兩岸,人類的商業文明在這裏綻放。這裏是遊客們必去打卡的景點,人們喜歡穿上金光銀色的仿泰國王室服裝,在金塔腳下拍一張藝術照。

一到夜晚,金塔麵向夜市的那一麵,無數補光燈被放在牆角,裸露香肩的“王妃”們在攝影師的幫助下,搶占著最佳拍照視角。遊人穿梭而過,喧嘩聲中閃光燈此起彼伏。但誰也不知道,隔著一堵圍牆,這裏藏著中國罕見的佛教寺廟,一座上座部的佛院和一群出世的梵行者。

從正門走進大金塔寺,無人不會被聳立的金塔震撼。佛塔高66.6米,層層錯落,每一層的雕像、裝飾都不一樣,塔尖金色,塔身紅色,有著濃烈的東南亞建築風格。對於一個在內地長大的人來說,很容易就有一種身處異國他鄉的錯覺。院內隨處白象雕塑、孔雀石紋,就連院牆上的龍形雕塑,也長著長長的象鼻。

和我在內地見過的其他寺廟不同,這裏不供奉西方三聖,沒有一進一間的天王殿、彌勒殿、觀音殿等建築,更沒有各式各樣的佛像。這裏的佛像大多隻有一種,那就是佛教的創始人悉達多·喬達摩,被稱之為“跋葛瓦”和“正自覺者”。

剛進寺廟,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輕的賢友,皮膚黝黑,雙目有神。“姓宋,叫我元氣就行。”幫拿行李,安排住宿,幹練的做事風格很像一位出世的修行人。

寺廟由三部分人構成:僧團、信眾和義工。大部分僧人不問俗世,信眾們也不直接對寺廟負責,介於兩者之間負責寺廟日常運行的組織,是義工團隊。義工大部分是信眾,有一部分處於出家前的修行狀態,由他們來處理俗世事物。僧侶、義工、信眾三者合力運轉,一個寺廟係統才能煥發生命力。

在大金塔寺修行的常駐僧人約有十位,義工有數十人。和我想象的不同,待在寺院裏的並不都是中老年人,也有不少年輕人,光90後的男生就有五六個。大家年齡相仿,來自各地,傣族青年和我這樣的漢族青年並無區別,大家互稱“賢友”。相處久了,能感受到那種簡樸的善良之心。因為日常起居都在一起,我很快就融入進去了。

這群男生中,有一位年長我幾歲的賢友與我同期出家。他此前已短期出家一次,這一次他準備放棄世俗生活,長期出家,令我很是佩服。後來,在我離開大金塔寺後不久,同行的包括元氣在內的三四位賢友都選擇了出家。

在出家之前,需要做一段時間的淨人,即僧侶的侍者,負責幫僧侶打掃孤邸、外出護送托缽等職責。和幾個年輕人一起,在西雙版納的鬧市之中,在大金塔寺的腳底下,我試著體驗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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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塔寺位於景區中心位置

“咖提那衣”盛會

在出家之前,我有幸趕上了一次盛會。

上座部佛教非常講究秩序,小到掃地吃飯,大到授課修行,都有非常細致的規定。男性僧人一般被稱為“褩爹”,意為“尊者”,而剛出家的僧人被稱為沙馬內勒,意為“沙門之子”。一位沙馬內勒通過修行和考核,這個過程被稱為“達上”,就可以成為一名“比庫”,再之後,一些德高望重的“比庫”則會升座成為“祜巴”,也就是長老。而女性僧人一般被尊稱為“尼師”。

而處於同一個修行階段的僧人之間,其順序排位並不是根據年齡,而是根據修行的“瓦薩”數量。所謂瓦薩,是因為上座部傳統中,每到雨季來臨,僧人們都要遠離人群,避免外出,在深山中結廬修行,這個過程被稱為“雨安居”,等三個月的雨季結束,順利完成修行的僧人就會增加一個瓦薩,瓦薩數量是僧人排序的依據。

每次“雨安居”結束後不久,當地會舉辦盛大的節日“咖提那衣”慶典。西雙版納各地的信眾都會雲集寺廟之中,供養僧團袈裟,僧人們會進行開示,並帶領大家舉行慶祝儀式和祝福活動。

在這場慶典開始前,我跟隨著僧團,去到了深山之中的一個禪院,為參加“咖提那衣”盛典做準備。禪院所在的山腳下有一片大湖,被群山環繞,像一麵鏡子。半山腰還有傣王曾經的行宮,很是幽靜。

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在叢林中住木屋,一個個吊腳的小木屋錯落在林中,隻有一條小路可通往,除了一張木床一個衛生間,別無他物。有水無電,更沒有信號,專為修行者而建。

得知晚上要住在木屋,我和同行的年輕人都有些興奮,覺得能體驗一次叢林生活。在當他人都在準備慶典之時,我們偷偷溜上了山頂。在荒野之中,找到一座無人的古老寺廟,門前的大鼓都蒙上了灰塵,但寺廟外的佛塔在陽光下金光閃耀。一位同行的賢友還爬上了電線杆,遠望群山。山路顛簸,但我們這群“凡心未泯”的年輕人非常享受這種冒險的快樂,當時還理解不了尊者平日所講的“平靜的喜樂”。

和蚊蟲相處了一夜,第二天的慶典讓我心生向往。儀式開始時,數百位信眾將小小的禪堂擠得滿滿當當,有傣族、布朗族等各族群眾,多為女性,她們穿著統一的白色民族服飾,梳著同樣的妝容,在禪堂中靜靜坐好。禪院的主持祜巴罕聽用傣語先給信眾授三皈五戒,然後一位名為“善吉祥”的尊者用漢語講述咖提那衣的起因與產生的功德。

隨後,在主持的尊者帶領下,所有信眾將袈裟舉至頭頂,分別用巴利語和漢語念誦三遍決意文:“尊者,為了解脫輪回流轉之苦,我們供養此咖提那衣給僧團,請用此衣敷展咖提那。”

隨後,信眾們將袈裟一一傳遞,僧團繼續帶領所有人滴水回向。這是一種祝福儀式,信眾們會準備一個杯子和一個精美的水壺,裝滿清水,隨著經文的念誦,人們一手拿起水壺向水杯倒水,一手合十,意為將布施的功德分享給世間一切生物。

我完全不懂傣語,也不了解什麽是“咖提那”,但我看見了在鬧市和城市中無法看見的一幕。人們如此虔誠的對待一個信念,將手搭在前人的肩膀上,去分享一種名為“布施”的快樂,選擇去相信一段古老的曆史傳說。在那座木質禪堂,一些古老的文明還在以另一種形式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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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第一次住在叢林的吊角小木屋。

成為“沙馬內勒”

在大金塔寺過完中秋,我終於要出家了。出家之前必須剃度,剃度由比庫幫忙完成,與我同期出家修行的還有三人。

在尊者的提醒下,我們準備好剃刀、泡沫、清水、凳子,坐在寺院的魚池旁,一個個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等待尊者的剃度。在剃度時,尊者提醒我們,心中要默念“發、毛、爪、齒、皮”,就是頭發、身毛、指甲、牙齒、皮膚。在佛教的教義裏,這些身體的部分即使日常打理,也是不淨之物,通過對它們的清理,可以減輕對身體的貪愛。用佛教術語說,叫不淨作意。

等到正式出家那一天,我們都已是錚亮的光頭。在大金塔寺的佛堂中,全院的尊者們和賢友都匯集於此,還邀請了一些附近的信眾觀禮。

我們身著白衣,手捧鮮花,在一位尊者的帶領下,繞金塔三圈。隨後回到佛堂內,我們會蹲踞在親教師的麵前,頂禮三拜,請求出家。整個過程都由巴利語的對話完成,得到親教師的認可後,我們就要去禮拜“衣缽父母”。

在上座部佛教,每一位出家者都會有一位“衣缽父母”,由衣缽父母供養出家之人所需的衣缽,這種關係有些類似於在家時的“幹父母”。而衣缽父母的選擇是自願自由的,親身父母也可以,一旦擁有“衣缽父母”,雙方就有了一段特殊的緣分。我的衣缽父母是一位傣族的阿姨,我倆素不相識,但從此之後,我的生命中多了一位母親。

在接受了“衣缽父母”的袈裟後,出家儀式最關鍵的部分是受“三皈十戒”。三皈依就是平常說的皈依佛、法、僧。而十戒是指放棄欲樂,遵守一個佛教徒的戒律。而我們平常所追求的一切,基本都包含其中,不論是金錢、愛情、權力都要學會舍棄。

為我們受戒的是大金塔寺的“祜巴”罕聽,“祜巴”的意思是長老,他也是大金塔寺的主持。這個慈祥的長老是傣族人,年幼時就出家修行,是當地佛教係統中最為德高望重的僧人之一。“祜巴”罕聽帶著我們用巴利語念誦“十戒”,如果翻譯成中文,這最為重要的十個戒律可以理解為不殺生
、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過午不食、遠離各類聲色表演、不可裝飾自己、不可坐超過規定尺寸的床、不可以任何方式接受金錢。一旦違背了這十條戒律之一,出家者會自動失去“沙馬內勒”的身份。

隨後,我們被帶到內間,在其他沙馬內勒的幫助下,脫下白衣,換上袈裟。穿上袈裟後,我感覺整個人的外貌氣質完全不同,有了幾分出家人的樣子。

受戒完成後,每一個新的沙馬內勒都會獲得屬於自己的法名,這些名字都是從巴利語的佛經節選而來,也有一些是古老的修行者用過的名字。我在翻閱經文時,看到了一個喜歡的詞,告訴了“褩爹”。在出家儀式上,我正式獲得了新的名字——願自在,與我同期出家的賢友也變成了“月亮”、“捨心”、“健具足”,從此我們之間也不再以賢友稱呼,而是稱其法名,後綴為尊者。

在眾人的注視下,完成這一切後,我從一名曾經的北漂青年變成了一位“沙馬內勒”,開始我的梵行生活。

正如為我剃度的尊者所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在出家之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有自己的生活,但是一旦出家之後,應該怎麽穿衣、應該怎麽吃飯、應該怎麽待人接物,就要像一個新人一樣,從頭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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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前的繞塔儀式

梵行一日

體驗梵行生活和嬰兒學步很像,一點一滴都要適應和學習。

早晚課、托缽、修行,這裏的生活方式千年不變,遵循著古老的傳統。每日早上六點半,寺院就開始上早課,由於是上座部的佛教,所有的經文與教義都源自於最古老最原始的佛教傳承,使用的都是巴利語。這是一種古印度語,除了上座部佛教,現在已經很少被使用。

大金塔寺的僧人們與信眾會在6點半準時來到佛堂,不管風吹下雨,早課晚課都不會停止。一位尊者會帶領大家背誦經文,而我這樣的初學者則跟著課本與尊者,一字一句地讀出來。

天微微亮,城市還未醒來,僧人們獨有的念誦聲透過喇叭,在廣場中飄蕩。

每次早晚課開始,都需要先禮敬佛陀,這也成了我最日後熟悉的巴利文:“Namo Tassa bhagavato arahato
sammasam buddhassa.(禮敬那位正自覺者)”

對於一個從未有過修行經驗的人來說,哪怕是最日常的事,都極具挑戰性。第一個就是坐姿。僧人參加誦經時的主要坐姿有兩種類型,一種是跪坐,雙腿並攏,腳背貼地,腳掌心朝後,身體挺直,臀部向後坐去,挨著腳後跟,對於僧人們來說,這逐漸已形成本能。但對於我來說,兩分鍾不到,就已經滿頭大汗,雙腿酸痛,而每次早課晚課都要持續一個小時。

另一種是盤坐,上身坐直,雙腿向內交叉彎曲,上下錯落,就像供奉的佛陀一樣,在佛教中,這叫結跏跌坐,而且還分不同的盤法,單盤,雙盤等等。對於我來說,別說單盤,即便嚐試做個最簡單的雙腿交叉盤坐,十分鍾後就酸疼無比。

持續一個多小時的早課結束後,僧人們修整一下,準備用早餐。由於戒律規定了“過午不食”,所以僧人們一日隻用兩餐,早餐與午餐過後,僧人們就不會進食。

受益於熱帶地區的物產豐富,僧人的飲食非常豐盛,肉類、魚蝦類、水果、主食應有盡有。這一點和其它地區非常不一樣,在大部分人印象中,僧人是不是葷腥的,但在佛教曆史中,以托缽為主的修行者是不會去選擇食物的種類,特別是在一些物產不豐富的地方,如西藏等地區,不食葷腥可能無法保證基本的生存能力。在我國內地,僧人不食葷腥的規定也更多是從南朝梁武帝的規定之後。但在上座部,這一條規定並不存在。

吃飯之前,會有一位比庫先去檢查食物,這時需要一位淨人將每一樣食物舉起來,比庫會碰一下示意已經看過。淨人於是放下,端起另一種食物。全部食物都檢查後,旁人便不可再碰,僧人們就要依次選取食物。

即使吃飯的時候,僧人們也要保持敬畏之心,每一餐飯前,僧人們鋪好坐墊,次第選取好食物,一一坐好後,就要開始念誦“省思文”。除了巴利語,中間也有一段中文的省思文:“我如理省思所受用的食物,不為驕慢,不為裝飾,不為莊嚴,隻是為了今身佇立存續,為了資助梵行……”

用畢早飯,到八點半,比庫和沙馬內勒們會在齋堂內集合,準備去托缽。根據教義的規定,僧人們離開寺院時袈裟要使用“善披覆”穿法,相比於平日裏在寺院中的“偏袒右肩”式穿法,善披覆穿法要難得多。

這裏的袈裟和其它佛教派中的袈裟並不一樣,本質是是兩條方形布,一條用於遮蔽下體,一條用於披覆全身。這也是僧人的所有衣物服飾,除了可將保護衣服的另一塊小方形坐墊披在肩上,僧人們並不允許穿戴任何有裝飾性的服飾,手表或者外套這種在家人的裝飾品不說,在內地經常看到的佛珠,法器,在上座部的傳統中,通通都不允許。

不管是泰式穿法還是緬式穿法,僧人們都要按照特定的步驟,將袈裟在右手邊一點點卷起來,最終將卷起來的長條提至左肩,整個袈裟便繃緊了。長條則盤旋在僧人的左臂上,右手在袈裟內拖著缽,再扣上袈裟的下擺,隻留光溜溜的腦袋和雙腳在外麵。

為我剃度的尊者曾經講了一個小故事,有個老先生剛出家,幾天都不出門,原因就是袈裟穿不好,又不好意思說,隻好一個人在孤邸生悶氣。出家之前我對這個故事還不太理解,但之後的每日,我都會為滑落的袈裟而苦惱。

從出家的第一天起,我就遇到這個麻煩;到了離開寺廟的那一天,我還是不會“善披覆穿法”。吃飯的時候,誦經的時候,托缽的時候,我的袈裟總是會掉。年長的沙馬內勒一遍遍教,領行的比庫們有時看我在那磨磨蹭蹭,也會親自幫忙。在俗世裏我是個獨立自主的成年人,穿衣吃飯是5歲前學習的技能。在這裏,每一個沙馬內勒都要從頭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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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的沙馬內勒一遍遍教我如何穿袈裟。

托缽與禪修

外出托缽,也就是化緣,是乞食的過程,也是一次修行。行走在路上,腳麵與土地一一接觸,缽藏在懷裏,僧人們一字排開,沉默不語,步履不停。踏出寺門,意味著將與城市,另一個文明有著更直接的接觸。路上的行人遊客總會停留駐足,拿出手機拍照。商鋪小販,也好奇地注視著,連的士司機都會從車窗探出個腦袋,目不轉睛。

托缽的目的是化緣,一些施主知道僧人們托缽的時間,早早就在路邊準備好了。他們拿出已備好的食物,各式各樣,香蕉、牛奶、粽子、糖果、純淨水,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路邊,等僧團經過。僧人依次經過,彎腰露出自己的缽,施主們會依次布施,將食物放進僧人的缽中。

等布施完畢,僧人會站成一排,開始念誦經文感恩施主的布施,同時也為他送上祝福,並分享他的善行。結束後,僧人們將食物匯總,繼續前行。

每次托缽路線不一,時間也不等。有時候下雨了,僧人們也會在雨中前行。經過正在施工的路段,土地並不平整,充滿著石塊,僧人們麵不改色,繼續沉默不語,一路前行。在城市中繞過一條條街區,走過瀾滄江邊,在林中,在村舍中留下足跡,再回到大金塔的腳下。

僧人遵守戒律是根本,但所有人的目的是修行。這是出家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一日,為我剃度的尊者將我喊到亭中,講了一遍修行的順序,並帶我初步體驗了禪修的過程,這部分體驗最為複雜,是佛教教義裏最神秘和重要的理論。其中一些知識被心理谘詢、體育運動、瑜伽鍛煉等領域吸收使用,最典型的就是“冥想”。方法很簡單,那就是一心一意地專注於呼吸,真正地融入呼吸裏,讓大腦這台運轉的機器停下來。而這對於這世界絕大數人來說,每時每刻都處於上一秒的過去和下一秒的未來,冥想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一般下午的時候,僧人們有大量時間用於禪修,每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的修行階段,靜靜地修行,僧人們不許有娛樂活動,互相之間也不會經常串門,大部分僧人都會節製對電子設備的使用和依賴,而專注於修行和佛教經典的研讀。

到了晚課結束,每周大金塔寺都會有一次麵向所有人的公開講課,講課的尊者一般會從佛教小故事講起,然後解釋它所包含的道理,再結合實際生活,告訴大家應該怎樣去生活。結束後,所有參加的人都會點上一盞燭燈,緩緩出現在廣場上,此時大金塔寺的燈光剛剛亮起,廣場上夜幕降臨,這是一天當中遊客們最集中的時候。

僧人們會秉燭繞塔,念誦經文,所有遊客都被吸引,一些人甚至會主動加入進來,跟在僧人的後麵繞塔,領行的尊者會引導大家至廣場正前,將佛燈供奉,並用中文祝福祖國與人民,為這場活動劃上句號。

這種梵行生活離普通人太過遙遠,但它卻在大金塔寺中日日上演。從最初的好奇與不解,到自己也能默默地吃飯、行走、托缽、修行,西雙版納的陽光對我來說已不再毒辣。每日下午六點半,我都會踏上大金塔寺的鍾樓,拿起木錘,敲響寺院的大鍾。被吸引的人們四處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二十一聲鍾聲之後,遊人們如潮水般進出,僧人們又悄悄消失在寺院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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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庭中禪修,這是佛教教義裏最神秘和最重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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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緣,是乞食的過程,也是一次修行。

變回“北漂青年”

來這裏修行的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帶著疑問而來,想要通過宗教和信仰去解決一些問題。在佛教教義中,各類問題都是“眾生皆苦”。這種“苦”是一種普世意義的苦,比如,為工作為前途的煩惱是一種苦,為感情受挫是一種苦,為財富患得患失是苦,親人的離去是苦。佛教將苦分為八種,分別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

這樣的理論源自幾千年前悉達多·喬達摩的智慧,作為一個古印度王子,他在成長過程中感受到了生老病死的痛苦,於是選擇放棄奢華的宮廷生活,尋找解決一切的根本辦法。

類似的故事幾千年後還在發生。為我剃度的尊者非常年輕,曾是家鄉的高考狀元,在北京就讀於一所頂尖大學,即將畢業的他曾經得到了體製內的工作機會,與戀人也感情和睦。但經曆了同窗在三天之內突發腦膜炎去世之後,他產生了出離心。作為一名在教育係統裏走到前列的學生,他可以爭取到最好的就業機會,獲得更高的成就,但他對同窗的突然離世卻無能為力。

尊者告訴我,這就是佛教說的“無常”。

對這些與我曾經習得的知識有著巨大衝突的道理,我還不能完全吸收和理解。但在這樣的梵行生活中,我慢慢進入了另一個狀態。每日生活已成規律,從剛開始早起都需要意誌力,到後來就忘記了早起這回事,因為生物鍾已經習慣。手機裏的遊戲與視頻軟件被一一卸載,少了很多信息的攝入。和身邊人的討論,也不再是熱帶的風光、財富的幻夢,在戒律的約束下,我得到了另一種解放。

我不再去苦惱北漂青年的未來在哪裏,互聯網大廠是不是最好的人生舞台;這並不是因為我找到了答案,而是隨著我對於呼吸、吃飯、走路等最日常的生活有著更深刻的察覺,對這些問題的苦惱自然而然就剝落了。

就像一台計算機,隨著運行程序的增多,對內存和性能的要求越來越高,設備卡頓與崩潰的可能性就越來越高。而在當下的消費主義文化中,我們第一反應是獲取更大的內存條和更強的性能,而不是試著去清理計算機內的垃圾以及關閉那些在後台偷偷運轉、但其實沒有必要的程序。

這種對極致的追求也反映在人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從未停過的人生道路,中考、高考、考研、工作,有一根主線貫穿一切,人生似乎變成了一條沒有盡頭的跑道,從起跑線起我就開始焦慮和迷惘。但現在,我看見了另一個文明,受限於熱帶獨特的氣候和古老的曆史傳承,它所運行的規律在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地區都無法占據主導地位。人類之軀很難在做到在北極圈內赤腳托缽,也不能僅靠一件袈裟就安然度過北半球的冬日。但它的確代表著另一種生活方式,而我此前所苦惱的很多問題的根本在於,我以為答案隻有一個。

想起為我剃度的尊者,我十分佩服。他和大部分人不一樣,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道路,並決定一生踐行。我沒有這樣的勇氣和覺悟,城市的烙印在我的心頭淡去,但從未消失,隨著修行生活的持續,這種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電影《海上鋼琴師》中的1900,被船困住了,但他也與船上生活早已融為一體。當數次擁有下船機會時,他最終都選擇了放棄。而我麵對的,是一艘不一樣的船,我貪戀的卻是腳下的土地。

修行生活至月餘左右,我正式選擇了還俗。在上座部傳統中,第一次出家的時間從一周到三個月,可隨意選擇,但最多也就三個月。想要長期出家,需要在三個月後再做選擇。

要走的時候,一切如舊:和僧團用畢最後一頓午餐,我向眾人表示感謝與感恩。脫下袈裟,換上曾經的衣服,我自動從“沙馬內勒”再次變為“北漂青年”。

離開的時候,我傣族的衣缽父母又專程來到了大金塔,她是景洪市的居民之一,每日風雨無阻都要來到廟裏布施。在我出家的佛堂裏,她跪坐著,請我與她合影。由於語言不是非常暢通,我告訴她我的生平和家鄉,她示意我帶走準備好的茶葉,我再三推遲不過,隻好領了這份情誼。

再次穿上內衣、運動褲、T恤,我回到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之一。

從地鐵出來,望京SoHo的三座巨塔在陽光下依舊閃耀,人們在街頭穿梭而過,我感覺自己來自另一個星球。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我要去出家:一個北漂青年的梵行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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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巴嫩當地2座最大發電廠因燃料短缺停止運作,引發全國大停電,民眾只能自備手電筒摸黑採買民生用品。(路透) 〔即時新聞/綜合報導〕黎巴嫩2座最大的發電廠近日因燃料短缺相繼停運,導致全國自當地時間9日陷入大停電窘境,且情況恐將持續數日。 綜合外媒報導,黎巴嫩國營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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