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衝進新冠病房，開始搶奪死去病人的屍體。他們叫嚷著、怒氣衝衝，奪屍前，還在醫院進行了一輪打砸。
回想起去年那場鬧劇，巴基斯坦醫生阿裏仍然無法釋懷。
被打砸的真納醫院
圖源：臉書
疫情爆發以來，醫院成了一個讓人 ” 又愛又恨 ”
的地方——不幸感染的患者擠破頭隻為搶到一張床位，健康人卻對其敬而遠之，不想產生任何交集。
自去年起，阿裏所在的卡拉奇真納醫院就承擔起了新冠肺炎患者的救治工作。
2020 年 5 月，一名感染者不幸離世，阿裏的同事向死者家屬解釋，為避免病毒傳播，醫院不能像以往那樣把屍體移交給他。
激烈爭執過後，家屬顯然並不買賬，氣衝衝地離開了。
不一會兒，這名家屬帶著 50
餘人返回醫院，一進到室內就對現場展開破壞：砸碎了護士站的玻璃，摔壞了電腦，就連天花板上的風扇也未能幸免地被拔了下來，重要文件扔得滿地都是
……
被打砸的真納醫院
圖源：臉書
掃蕩完大廳，這群 ” 暴徒 ” 衝進新冠病房，抬走了目標屍體，隻是苦於找不到救護車運送，才被及時趕來的警方製伏。
屍體最終沒被帶走，醫院為此蒙受了約合 21
萬元的經濟損失，還收獲了一群瑟瑟發抖的醫生與護士——回憶起那天的經曆，阿裏和同事至今都心有餘悸。
實際上，類似鬧劇並不隻存在於巴基斯坦。
聯合國特派調查員特蘭 ·
莫福肯表示，盡管針對醫護人員的襲擊一直存在，但新冠疫情卻使情況更加糟糕和頻繁。全球範圍內，成千上萬的醫護人員都在經受著語言、肢體暴力，甚至是死亡威脅。
美國埃默裏醫療集團總裁布萊斯 · 加特蘭對此表示認同，他也意識到這個現象在最近一波疫情中尤其明顯。” 醫護人員鏖戰 18
個月了，他們已經精疲力竭。”
馬來西亞，一位身穿防護服的醫護人員走過一幅巨大的壁畫，壁畫上是相擁打氣的防疫人員
圖源：網絡
一年半之前，各國新聞紛紛播出民眾為醫護人員助威打氣的畫麵。人們讚頌醫生的犧牲，也願意為他們提供幫助。然而，很快，這群相同的人卻深陷暴力漩渦，待遇差別之大，不禁讓人唏噓。
18 個月，究竟是什麽讓當初的 ” 超級英雄 ” 淪落為如今被襲擊和辱罵的對象？
” 傳染疾病的老鼠 “
除了掃蕩醫院診室的暴徒，阿裏還經曆過更加近距離的語言暴力。
去年 11 月，當阿裏將同意書遞給一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家屬，希望後者允許醫院使用呼吸機時，這名家屬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
他對阿裏劈頭蓋臉一通咒罵，說 ” 醫生為錢可以無限折腰 “，還說 ” 醫院為了賺錢謀殺了不少新冠病人 “。
當時，網上廣泛流傳著一種 ” 陰謀論 “，認為日益升高的新增病例數字背後，是醫院搞的鬼，因為病人越多意味著醫護人員的財路越廣。
身體本就嚴重透支，還被奮力搶救的病人及家屬指控為 ” 殺人凶手
“，很多醫護人員都有著道不完的委屈。父母也勸阿裏幹脆辭職為妙，隻是看著疫情仍在肆虐和同事們疲憊的身影，他知道逃避並不是選擇。
” 醫護人員冒著生命危險保護我們，尊重和保護醫護人員是我們的責任 ” ——世界衛生組織的一張海報如是寫道
圖源：網絡
大洋彼岸，墨西哥醫生喬凡娜 · 托雷斯也向大家分享了自己的遭遇。
一個清晨，喬凡娜身穿醫院製服在家附近遛狗，一陣聽不真切的叫喊在她身後飛快靠近。正當她打算回頭看看發生了什麽時，一輛轎車的車窗中突然潑出液體，直接灑到喬凡娜的臉上和左眼中。
液體順著臉頰流到喬凡娜的脖子、肩膀和製服上，疼痛隨之而來，她的眼睛開始灼燒，視線變得朦朧。感到疼痛的同時，喬凡娜覺得這種液體的味道很熟悉，然後瞬間意識到，這是漂白劑。
好在處理得當，喬凡娜的眼睛隻是得了結膜炎，沒有造成嚴重損傷。
看著當時穿著的製服和漂白劑留下的一條條褪色痕跡，她感慨萬千，”
我在新聞中看過針對醫護人員的襲擊，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故事的主角。”
墨西哥聖弗朗西斯科 – 德爾林孔，一名男子向護士潑灑熱咖啡
圖源：網絡
類似事件還有很多。
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一名新冠病人因為不滿等候時間過長，向醫生和護士吐痰，導致整間診室關閉，所有人員被迫進行隔離。
在西班牙巴塞羅那，一位醫生上班時發現車門被人噴上了 ” 傳染疾病的老鼠 ” 幾個大字。
英國倫敦，醫院工作人員因為提醒患者佩戴口罩而被辱罵。
槍支合法化的美國更誇張，不久前，加州聖萊安德羅醫院的急診部就緊急關閉，原因是一名訪客因為疫情規定見不到患病親人，揚言要攜槍前來報複。
2021 年 5 月 31 日，尼泊爾醫科大學醫院的醫生們抗議、譴責針對醫護人員的暴力行為
圖源：路透社
根據國際紅十字會的一份報告，2020 年 2 月至 12 月，該機構一共收到了 848
起與新冠疫情有關的、針對醫護人員的暴力事件。
國際紅十字會代表馬希耶 · 波爾科夫斯基強調，這一數字僅僅是 ” 冰山一角
“，因為麵對弱勢一方的患者和家屬，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會選擇保持沉默或者容忍。
民眾態度為何發生變化？
還記得疫情初期人們對醫生的讚美嗎？
世界各地人民打開家門或走上陽台，為同住一個街區的醫生或護士加油助威，覺得鼓掌聲音不夠大，一些人還找出鍋碗瓢盆造勢。
圖源：網絡
多國領導人登上國家電視台，帶頭感謝在一線救治生命的 ” 白衣天使們 “。那些舉世聞名的地標建築也毫不吝嗇地打出感謝標語。
大傳染病誠然是不幸的，但是另一方麵，它卻罕見地將一個國家凝聚在一起，而那個起到凝聚作用的紐帶，正是醫護人員。
美國警察用警車為醫護人員拚出了一個 ” 心 “
圖源：網絡
如今，醫護人員從接受夾道歡呼的英雄淪為 ” 傳染疾病的老鼠 “，與其將這種落差歸咎於 ” 人心變了
“，倒不如說是正、反兩種觀點的聲勢發生了變化。
一方麵，疫情戰線拉了這麽久，人們的感動早已漸漸變淡，另一方麵，需要接受治療的人群日益龐大（包括那些不相信病毒存在和反疫苗人士等），以及不少政府缺少應付大流行病的經驗，都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醫患矛盾。
今年 2 月，美國全國護士聯盟的一份報告指出，人員配備不足使醫護人員沒有充足時間識別並緩和潛在的暴力襲擊。
比如，為了減少進入新冠負壓力病房的人數，避免感染，護士不得不承擔起給病人喂食、打掃房間等在疫情前屬於其他工種的任務。
工作增加了，但醫護人員緊缺的情況從未改善，導致護士根本沒有時間理會病房外焦急等待的家屬。
長時間工作後，醫護人員臉部被口罩勒出深深的印痕
圖源：網絡
因為擔心傳染，新冠肺炎死者的屍體不能如往常一樣移交，也是導致不少家屬情緒爆發進而對醫護人員實施暴力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像掃蕩巴基斯坦醫生阿裏所在醫院的那群暴徒一樣。
此外，來自美國堪薩斯州的護士考德威爾告訴《大西洋月刊》，新冠肺炎的症狀包括呼吸困難和缺氧。缺氧時，人會變得意識模糊，甚至易怒和好戰，如果再趕上一名不相信病毒存在的
” 陰謀論信奉者 “，矛盾極易爆發。
提到不相信病毒存在的群體，將病毒 ” 政治化 ” 的政府和黨派也難辭其咎。
現實社會中的矛盾同樣會流入醫院。有人看
CNN，有人看福克斯，單單是戴口罩這件事，就能反映出民眾截然不同的政治觀。而將口罩政治化的背後舵手，他們的出發點又有多少是真為民眾健康考慮？
現實中，當一名不願戴口罩的病人遇到堅持讓他戴口罩的醫生，就能發生爭執。
2021 年 9 月 18 日，澳大利亞墨爾本，反對政府防疫政策的人群
圖源：CNN
國際紅十字會的波爾科夫斯基對此批判道，”
當權者的溝通不暢讓民眾焦慮，他們有的淡化病毒風險，有的將保護經濟放在首位，我們經受的暴力就是惡果之一。”
隻是最終救治病人，使無數家庭免於崩塌的還是醫護人員。”
醫護人員幫政府的錯誤決策擦了屁股買了單，但是在這種形勢下，還能撐多久呢？”
” 我不想成為英雄 “
為了打擊疫情期間針對醫護人員的暴力行為，各國醫療係統和立法機構紛紛製定了相應對策。
美國密蘇裏州的考克斯布蘭森醫療中心，預計在年底前為 400 餘名醫護人員配備隨身報警按鈕。
這個按鈕十分小巧，可以與戴在胸前的名牌合為一體。如果遇到緊急情況，按下按鈕後，安保人員會收到通知，並定位到報警人所在位置，提供幫助。
給醫護人員設計的 ” 報警按鈕 “
圖源：網絡
與世界各地情況類似，考克斯布蘭森醫療中心也在疫情間經曆了暴力激增。2019 年，該醫院一共發生了 40 起騷擾醫護人員的事件，到了
2020 年，這一數字上升到了 123 起，增長了 3 倍以上。
” 發放報警按鈕隻是保護醫護人員的諸多方法之一，我們還在各大醫院加派了警力和警犬，安裝了更多攝像頭。”
密蘇裏州醫院聯盟安全部副主席傑基 · 蓋茲表示，他們還向醫院提供了相關培訓，幫助員工識別、緩和以及應對暴力的技巧。
還有國家通過立法試圖威懾那些欲對醫護人員實施暴力的人員。執政者心裏可能也清楚，經濟垮了還能重建，但是人心被辜負後，就很難挽回了。
2020 年，印度修改了《緊急傳染病法》，將襲擊醫護人員視為犯罪並處以最高 7
年監禁。同年，阿爾及利亞也對《刑法典》進行修改，將襲醫納入刑事範疇。
圖源：Library of Congress
在英國，立法機構建議將騷擾、襲擊醫護人員的刑期從 12 個月提升至 2 年。警方還為英格蘭地區的醫院工作人員提供了隨身記錄儀。
回想疫情初期收到的掌聲和鼓勵，來自加州的護士卡瑪娃塔 · 馬瑪拉感慨萬千。”
我不想成為英雄，我隻想做一名好母親和好護士，我隻想能踏實地工作，而不必時時刻刻擔心會被襲擊。”
公益組織 ” 保衛健康 ” 創始人倫納德 · 魯賓斯坦則對《衛報》講道，”
社會中光有譴責和聲討還不夠，什麽時候法律能讓襲醫者真正付出昂貴的代價，針對醫護人員的暴力行為才可能減少。”
” 比起接受人們的掌聲及歡呼，醫護人員更需要被保護。” 倫納德說。
（文中阿裏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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