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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海外華人:留不下也回不去,害怕招人嫌

  • 新聞

王兄在巴黎開了一家叫“孔府”的中餐館,一開就是十五年。二十多年前初到巴黎,他心裏還揣著畫家夢,後來一路輾轉,手裏的畫筆被榔頭和方向盤取代,最後落腳餐飲,生活就在菜場和客人中間打轉。巴黎是什麽樣,他根本不記得了,好在也算站穩了腳跟,可是疫情一來,多年的經營立馬歇了業。旅居巴黎的作家申賦漁每天出門散步時都要和他打聲招呼,兩人隔著門問候閑聊一陣。有一天,王兄說等疫情過去自己就把餐館賣掉,買輛房車一直開,“我反正沒有家,也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就一直開。”

  盡管疫情爆發之初就有不少專家警告,新冠病毒不會很快消失,它的影響是長遠的,但等到兩年過去,我們才真切地領會了這句話的全部負重。早期的各種阻絕已經變為一個個隔離的屏障,普通人隻能在或大或小的氣泡裏努力維持正常生活的模樣,在屏障之外,是被迫中止的關係與夢想。誰心裏不和王兄一樣,夢想著掙脫層層束縛,驅車向前呢?尤其是那些漂泊於海外的人,對他們而言,一張國際機票連接著的不是一次旅行度假,而是許久未見的親人、夢中的故土、一個溫柔的歸依之所。

  疫情爆發後,留學生成為最受國內關注的海外華人群體,不論得到同情還是遭到謾罵,他們的艱難回家路已引發大量討論和關注,與之相比,長期在海外務工甚至定居的華人則很少進入大眾視野。巴黎封城,申賦漁在新書《寂靜的巴黎》裏記錄了許多身邊小人物的故事,冷眼觀事的葡萄牙門房、彈鋼琴的鄰居、遠渡重洋的朝鮮農民……當筆下人物轉為同胞時,他的語調親切又無力,他對他們的孤獨處境如此熟悉,卻也無可奈何。外麵討不到日子,故鄉回不去,也不敢回去,生怕自己變成惹人嫌的“麻煩”。一家華人經營的日料餐館牆上印著一首俳句,“落葉作輕舟,隨波逐浪江湖去,何時靠岸頭”,正是對海外遊子的寫照。經出版社授權,界麵文化從《寂靜的巴黎》中摘編了兩篇有關疫情下海外華人處境的文章,裏麵普通人的煩惱和苦楚渺如塵埃,卻也落滿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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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巴黎》申賦漁 著

  回不去的家

  走在巴黎的大街上,我有兩次感到恐慌。一次是混在黑壓壓的“黃馬甲”遊行人群中,一枚催淚彈突然從天而降,落在腳邊。一次是今天晚上出門散步。

  帶好出門單和身份證,我打算快步走上一小圈就回來。兩天沒出門,的確有些煩悶。一向熙熙攘攘的聖拉紮爾火車站前,空空蕩蕩,隻有幾個警察在巡邏,沒有人戴口罩,他們沒有口罩。這是晚上八點,原本正是最熱鬧喧囂的時候,寬闊的奧斯曼大街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輛車。所有的店鋪、咖啡館、酒吧,全都閉門關燈,四周安靜得能聽到心跳。我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置身於人類末世的荒原。走到普魯斯特故居的樓下,終於不敢繼續向前。對麵是贖罪禮拜堂,路易十六和瑪麗王後上了斷頭台之後,遺體曾在這裏存放多年。即便白天過來,這裏也總是彌漫著陰森的氣息。此刻它周圍的一大片建築樹林,都沉在黑暗當中,像一個無言的深淵。我換了個方向往回走。

  剛走幾步,就看到兩個流浪漢。一個仰麵躺在大路邊,一動不動。另一個蜷縮著坐在一家銀行的門廊下,定定地望著我。這一天他們大概都沒有吃飯。疫情漸重,原本給他們送飯的誌願者回家了。誌願者大多是退休老人,正是高風險人群。慈善組織呼籲年輕人站出來。有些失業在家的人響應呼籲,不過人手仍然遠遠不夠。現在已經無法給無家可歸者供應熱飯,隻能用塑料袋裝一些麵包、糕點、水果和飲用水,隔著柵欄分發。即便這樣的飯食,也不是人人能領到。

  流浪漢好像突然之間從大街上冒出了許多,到處都是。其實他們一直在那裏。隻是所有人都回家了,所有店都關了門,大街上隻剩下他們,就顯得很突兀。他們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很快,我就走回了我居住的伯爾尼街。這是一條窄窄的小街,剛夠兩輛車交錯而過。街上除了一家日本料理店還開著門,所有的店鋪全關了,整個小街顯得昏暗冷清,甚至有些淒涼。亮燈的料理店為這條街添加了一絲暖意。店主是華人,姓馬。我不常去,因為是同胞,也就比較熟悉。每次從他門口經過,他都會在裏麵朝我揮手致意。

  店裏的燈開著,卻是大門緊閉。馬克龍宣布封城後,所有飯店不允許堂食,隻能外賣。我推門進去,想要一個號碼,以備在斷炊時能叫外賣。店裏沒有客人,也沒有外賣的訂單。老馬看到我,
格外高興,一定要我坐一坐,說著從酒櫃裏拿出一瓶日本清酒。

  老馬陪我說話,他的妻子在廚房裏收拾。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兒也在這裏幫忙。現在無事可做,坐在櫃台後麵看電腦。

  “房租太貴了,不敢停業,做一天是一天。”老馬說。

  妻子切了一盤生魚片端過來:“天天忙,大年三十也沒停,歇歇也好。”

  “回不回國呢?”我問他們。

  “好多年沒回去,也想回老家看看。前段時間,國內疫情緊張,跑了幾個藥店,想買些口罩給老家那邊寄回去,沒買著。都被我們華人買回國了。我什麽貢獻都沒做,現在這裏緊張了,往回跑,不好。”老馬笑笑。

  “我們是中國人,回去有什麽不對?”女兒在電腦後麵,頭也不抬。

  “國家剛剛才好些,回去反而添亂。”孩子的媽媽尷尬地朝我笑笑。

  二十多年前,老馬就來法國了。那時他還年輕,櫃台後麵的那個漂亮女兒剛剛出生。他拋下妻子和幾個月大的女兒,一個人來了法國。偷渡來的。

  他先是到處打黑工,幾年之後,才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安下身來。老馬能吃苦,人又聰明,兩年下來,從幫廚開始,竟然成了這家店裏手藝最好的大廚。料理店裏的各樣菜,他做得比日本人還地道。老板於是跟他簽了雇用合同。有了這張合同,老馬終於拿到了合法的居留卡。一番輾轉,老馬把妻子女兒接來法國。離別多年,一家人終於團聚。老馬更是沒日沒夜地幹,他要給妻女一個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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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麽貢獻都沒做,現在這裏緊張了,往回跑,不好。”

  老馬是去年才買下伯爾尼街上這家小店的。說是買,其實隻是從上一家手裏買下經營權,叫“頂”費。房租、稅費都還是自己交。

  料理店剛開張,我就去吃過一頓。原先不起眼的一家小餐館,被老馬整修得煥然一新。一麵長長的牆壁上,滿滿地畫著一幅巨大的海濤洶湧的浮世繪。另一麵牆上請人用毛筆寫了一首鬆尾芭蕉的俳句。

  巴黎有許多家日料店,不過有一大半是華人開的。據說薩科奇當總統時,曾經公開抨擊中餐館如何髒亂差,一時之間,許多中餐館門可羅雀。沒辦法,一些中餐館搖身一變,改成了日本料理、韓國料理、越南料理。這樣的餐館,自然談不上什麽味道正宗。不過老馬不一樣,他在日本人的店裏打拚多年,已經是十足的內行,
每個菜都做得像模像樣。也許是有這個底氣,他們一家人在服飾上倒沒有做刻意的改變。除了老馬在頭上紮了一根白帶之外,身上穿的就是尋常衣服。漂亮的女兒更是穿著巴黎正流行的時尚裙子。特別是他們臉上的笑是那樣親切自然,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

  老馬手藝好,人又精明,妻子、女兒幹得也賣力,生意一下子就火爆起來。我每天從他門口經過,裏麵都坐滿了客人。偶爾去吃飯,老馬總要送一份新菜品讓我嚐一嚐,再忙也要跟我拉幾句家常。老馬說,這麽多年的積蓄,都花在買店上了。再幹上十年八年,掙一筆錢,就到鄉下買個房子養老。

  “我想要一個院子,幾畝地。老了,有個自己的地方,挖個塘養養魚,種種菜。法國都是海魚,蔬菜也不合口。你看我雖說開了個日料店,平時我們家還是吃中餐。小時候養成的口味,改不了。”

  “有沒有想過回國養老呢?”

  “也想過。”老馬歎口氣,“回不去了。家裏什麽也沒了。一片瓦、一分地都沒有。你說,人就是好玩,兜了一個圈子,到臨了,還是想過從前那種日子,養雞種地,安安寧寧的。”

  在老馬的店裏坐了一個多小時,這次他說什麽也不肯收我的錢:“都這樣了,也不差一頓飯。”

  女兒想回國。老馬夫婦擔心她,不想讓她一個人回去。回去了,生活不習慣,環境不熟悉,工作不好找。一家人在一起,總好些。這次遇上新冠病毒,小店是不是能挺住,老馬心裏沒數。周圍十幾家餐館全關門了,不論是法餐館還是中餐館。若是小店關了,法國留不住,回又回不去,接下來怎麽辦?“我不能想,
也不敢想。”老馬說。

  “我們冰箱大,裏麵有魚有菜。你要是不方便去菜場,就給我們打電話,幾步就給你送過來。千萬不要客氣,誰讓我們是自己人呢。”出門時,老馬的妻子叮囑說。

  “一定一定。”我朝他們揮揮手。一家三口站起身來送我,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打在後麵的牆壁上,像是牆上那首俳句的插畫。俳句自然是日文的,名字叫《小蟲》。我第一次來吃飯的時候就詢問過意思。老馬說是女兒選的。那天生意特別好,女兒一直在忙著收銀。父親喊她好幾回,她才抽空翻譯給我聽。因為隔著櫃台,離我有點距離,她放大了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唱:

  “落葉作輕舟 ,

  隨波逐浪江湖去。

  何時靠岸頭?”

  直到世界的盡頭

  巴黎封城前一個多星期,有兩位中國客人到“孔府”餐館吃飯,其中一人咳嗽得很厲害。第三天,店主王先生覺得喉嚨疼痛,渾身乏力,當即關了店門,把自己隔離在裏麵。

  “孔府”是離我家最近的中餐館,在莫斯科路一號,走路隻要四分鍾。因為環境優雅清靜,每次請客,我都選這裏。店主王先生說話溫和謙恭,笑容靦腆。服務周到細致,卻從不與顧客饒舌,一看就知道是個體麵的讀書人。與他熟悉是因為一次事故。

  我和翻譯家鄭鹿年還有兩位法國人約好在這裏見麵談事。其中一個高大的法國人顯出中國通的樣子,說話之間與鄭老師發生了爭執。引得七十多歲的鄭老先生勃然大怒,突然拍案而起。鄭老仿效語極好,兩人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幾乎捋起袖子要動手了。我雖然自忖不是這位法國人的對手,還是擋在鄭老師麵前。這時身材單薄的王先生跑過來,死命地把法國人按在座位上。

  事後王先生說,他也好幾次遇到法國人與中國人爭執,從來沒有看到鄭老先生這麽有血性的人。“他真敢對我們老人動手,
不信我們三個人幹不過他。”他說,“大不了把店砸了。”自此我和他結為好友,我喊他王兄,他喊我申兄。

  王兄到法國已經二十多年。原先是來巴黎學畫的,和一個上海來的學生租住在一起。兩人一邊學油畫,一邊在蓬皮杜藝術中心旁邊的廣場上給人畫像。幾年過去,上海同學的畫家夢終於破滅,回了中國。王兄也放下畫筆,跟幾個師傅做裝修。先是抬水泥、搬黃沙,後來學會了鋪地板、貼牆紙、布電線、裝水管,隻要是裝修的活兒,樣樣上手。一幹三年,生活稍有結餘,買了一輛尼桑麵包車,開車運貨。

  二〇〇五年十月,兩名黑人男孩在躲避警察時不慎被電死,
引起了半個多月的法國大騷亂,全法有一萬多輛汽車被燒,法國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王兄停在路邊的車也被燒了。第二天早上去一看,隻剩下一個空殼和一地碎玻璃。生活一下子又沒了著落。思來想去,王兄找親戚朋友幫忙,湊錢開了“孔府”餐館。生意雖說一般,十多年下來,債務終於在去年還清。王兄笑著跟我說,現在終於可以挺起胸膛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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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疫情過去,我就把餐館賣掉。我買一輛房車,一直開,一直開。”

  幾個月前,“孔府”忽然受了一次重創。我給王兄打電話,想訂晚上的餐位。王兄語氣急促而倉皇:“廚師出事了。”

  當天晚上,客人都走了,廚師到外麵抽根煙放鬆,突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王兄趕緊叫救護車,陪著去醫院。拍過片子,廚師腦子裏長了一個瘤。他什麽保險也沒有,王先生四處借錢,想著救他的命。

  過了一周,我去見王兄。他原本白皙的一張臉,變得蠟黃,
頭發也是亂糟糟的,眼睛裏滿是血絲。他說廚師救過來了。醫生把他治得暫時沒事,今天早上讓他出院回家了,瘤還留著。醫院沒有提錢的事。

  店還是要開,一時也找不到新廚師,王兄隻好親自下廚。大堂裏由那個老實巴交的孟加拉夥計應付。很快到了中國農曆年底,王兄說我和他都是一個人在巴黎,不如一起過一個年三十。他把晚上的生意停了,就我們兩個人,炒幾個菜,喝一杯。吃飯的時候,一直在談新冠病毒和武漢封城。王兄歎息說自己沒有路子,買不到口罩,隻能給法國山東商會捐幾百歐,算是表個心意。

  就在法國總統宣布封城前的一個多星期,王兄喉嚨疼痛,渾身無力,擔心自己中招。他害怕傳染給客人,甚至毀了巴黎中餐館的聲譽,當即關了店門。

  我每天散步時都會從他門口經過,每次我都喊他一聲。他不開門,隻在裏麵跟我說話。昨天經過他門口,他在裏麵跟我說,
他以為自己得了新冠肺炎,這些天想了很多。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有過一輛麵包車吧?有一次出城,
迷路了。我把車開到一片森林裏,看到一頭鹿,就站在我的車前麵,一動不動。看著它的眼睛,我忽然想,做一隻鹿也很好。”
遠處突然傳來救護車緊急的鳴笛聲。往兩邊看,街上一輛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我那個廚師,腦袋裏長瘤的那個,昨天給我打電話,他又出來工作了。他說反正是死,不能在家等死,不如出來做點事。”

  “死在路上怎麽辦?”我說。

  “死在哪裏不都一樣。”王兄說。

  “你到底想什麽了?”我知道他有話想跟我說。

  “我自從開這個店,到現在差不多十五年,每天就像驢拉磨,不停地拉。十五年,除了客人,我和別人沒有往來。除了去菜場,我都沒看到巴黎是什麽樣。這些天關在家裏,什麽也不做,
我就想,我這樣活著到底為什麽?”

  “你可以當畫家。你會是一個好畫家。”

  “孔府”餐館的牆壁上掛著他的一幅畫,他取名叫《塞納河》。長長一幅畫,橫跨了整個牆麵,像許多顏料桶被同時打翻在地,無遮無擋地奔湧向前,色彩和線條大膽驚豔,美得令人驚愕。

  “我早就不畫了。等疫情過去,我就把餐館賣掉。我買一輛房車,一直開,一直開。我反正沒有家,也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就一直開。”他大概為了安慰我,又補充說:“我希望遇到好的……遇到了我就停下來畫。”

  我們不說話,隔著鐵柵欄和玻璃門,互相看著,就像從世界的這頭,看到那頭。從外往裏看,他像被關在一個大鐵籠子裏。從裏往外看,他大概也覺得我在另一個籠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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