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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家可歸30年,流浪漢突然在北京分到一套房

  • 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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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流浪漢,特別羨慕他。

他流浪了三十年,在街頭露宿,但是在疫情到來的時候,突然分了一套房。

那是一套公租房,幫他申請的人叫張瀟,是一個專門幫助流浪漢的社工。

張瀟之所以能申請到房,是因為他做了職業生涯中最大膽的決定:

讓這個流浪漢跟常年驅趕他的那些人,”開戰”。

本文所有照片,來自故事親曆者,為保護隱私,流浪漢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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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張瀟被電話鈴聲吵醒。電話裏一個蒼老的聲音,哆哆嗦嗦像受了驚嚇:”老板,我需要你幫忙。”

他認出了那個聲音,是一個叫”彩票”的50多歲流浪漢。

彩票說,剛剛正在街上睡覺,突然一幫人從車上下來轟他走,不讓他在這睡,非把他東西裝車上。彩票急死了,但不知道對方是誰,也不知道怎麽阻止他們,隻知道也許張瀟能幫他。

張瀟聽完睡意全無,讓彩票把手機遞給那群人。怕吵到一旁的媳婦和孩子,他摸黑從臥室走到客廳,帶上了門。

“你好,我是北京和風社工的負責人張瀟,請問你是哪位?”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傳出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你找我有什麽事?”

“你現在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叫劉鐵軍,是我們的服務對象,你沒有任何權力讓他從這兒離開。”

“你是誰啊?”

“我是北京和風社工的負責人張瀟。”他又說了一遍,”你是誰?”

沒有聲音。

“誰叫你們來的啊?”張瀟想知道是哪個職能部門,才好找對策。

嘟,嘟,嘟,彩票的電話被掛了。

事後,張瀟回憶,也許在這一刻開始,他和彩票就成了共同體,都麵臨生存的危機。

當時,和風社工事務所也在懸崖邊,團隊即將解散,沒有人再願意給他們錢。大家不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服務流浪漢,是不是在添亂。

如果再不做點什麽,在更多這樣的長夜中,社工和他們服務的人,最終都會消失。

為了救人,也為了自救,一個深埋了十多年的大膽計劃,又出現在張瀟腦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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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對露宿者有多了解?”

提問的是一位老太太,一頭卷發,戴金絲眼鏡,很文雅。

張瀟正參加一場答辯,二十多平米的房間裏,擺了一張長桌,坐了五位專家,卷發老太太是其中一位,好像是教授。

社工組織需要向政府申報項目,以獲得資金支持。此前都是張瀟的同事來答辯,但今年因為太重要,他決定親自上場。

張瀟向老太太介紹,我們管那些無家可歸、露宿街頭的人叫露宿者,和風從2014年成立,就是一個服務露宿者的社工機構,協助他們脫離露宿,獲得尊重。

露宿並不意味著是好吃懶做,和風曾對三環內所有的露宿者做過調查,發現最多的三類人群是訪民、外來務工滯留人員、拾荒者,此外還包括絕症患者、乞討者、離家出走的人等等,他們理應被幫助。

他還說,和風怎麽接觸露宿者,怎麽取得他們信任,做過什麽事,這群人麵對的困難有什麽。

老太太點頭稱讚,你們很有意義,政府照顧不到的時候有你們照顧。

對這樣的開場,張瀟挺滿意。

他胖乎乎的,長相討喜,原本毫無領導的架子,總是甘於做團隊裏受欺負的人。

但這一次他搞了一言堂,別人提議的項目,發食物、帶人洗澡等,都被他否了。他鐵了心要幹自己的項目,哪怕隻有自己支持。

他的項目是”流浪漢”世界杯,要在露宿者中組織一支足球隊,但考慮到他們身體太差,就用機器人替代。球隊會和別人踢比賽,尤其是要和他們最怕的救助站踢一場。

長久以來,露宿者們都作為一個麻煩存在,到處被嫌棄,被無視。他試圖讓露宿者們能通過踢球,被人看見,被人了解,從而有機會脫離露宿。

今年,和風申請的項目經費是29800元,隻有往年的五分之一。

事後傳出小道消息,甲方裏有人說為了幾十萬還可以理解,為了兩三萬張瀟就親自來做答辯,挺丟人的。

張瀟毫不在意。

答辯的一開始挺好,但進入最後階段時,一位專家否定了張瀟的項目。

“流浪漢世界杯的事情我知道,你的和人家的不一樣,真去踢球可以強身健體,而踢機器人足球就是帶著他們去玩樂消遣。你們這麽做對流浪漢有增益嗎?”

說話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士,張瀟認得,她是大學老師。他反問,難道露宿者沒有娛樂和消遣的權利嗎?

“我不是說他們有沒有這個權利,我是覺得你們對露宿者理解的不夠深入、不夠透徹。”

“我們現在有2000多個服務對象,做了100多個案子(幫助他們結束露宿),我該怎麽理解他們,我該怎麽形容他們呢?”

女老師教育他,你的項目要和宏觀的政策結合到一起,”北京是首善之區,你不能讓街上有那麽多露宿者,大家都睡大街你怎麽維護首都的形象呢?”

這個問題讓張瀟惱火,因為總有人這麽說,是他們帶來了流浪漢,他有些激動:

“第一,我們是2014年成立的機構,2014年之前北京市有沒有露宿者?”

“第二,從2014年到2019年,因為我們的存在,西城區的露宿者在持續減少,每個人都有了很好的歸宿。”

“第三,我們的服務對象被驅趕,經常是從西城跑到東城,從東城跑到朝陽,再從朝陽折回西城,我不認那是能體現北京首善之區的方式,首善是要整個社會能感受到溫暖的東西。”

答辯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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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瀟之所以要辦流浪漢足球隊,種子在很早就埋下。

他1988年出生在北京,高中的時候,就琢磨社會與社會發展規律的問題,”我是誰,我要去哪,我要做什麽”。

可他高考成績不行,不能直接讀社會學專業,隻能讀一個基於社會學、心理學、法學、人類行為學的二級學科——社會工作。

有必要說的是,張瀟學社工的時候,國內還沒有社工。

長期以來,國內的社會學沒有得到重視,直到1987年才恢複學科,90年代才有了第一批學生,也就是張瀟老師那一代人。

社工是什麽沒人懂,連老師也隻知道課本上說的,要遵循利他主義,要幫助服務對象。

為了讓學生們理解專業課,老師隻能放映帶有社工元素的電影,然後一一分析,裏麵的社工用了什麽技術。

大一時,張瀟看了香港電影《流浪漢世界杯》,是一個真實故事,一名社工帶領一群流浪漢踢球。

社工充滿激情,但流浪漢們不當回事,不好好訓練,也不敢直麵自己的過去,隻想放逐自己。

最後,他們克服困難,代表香港,參加了在南非舉行的流浪漢世界杯,拯救了大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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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流浪漢參加世界杯的報道

張瀟非常震撼,原來社工還能幹這種事。

直到2009年,北京才有了第一家專業社工機構。

張瀟成了其中一員,但他越幹越不對勁,因為整天就是挨家挨戶送掛曆,或者帶大爺大媽做手指保健操,這和他腦海中的設想差太遠。

更重要的是,他們關注的僅僅是城裏,是住小區裏的那些人。但是”社會資源的分配是不平均的,我們隻給城裏的孩子辦活動,山裏的孩子怎麽辦?”

他覺得,一個社工能做的就是專注一個領域,實現領域內的資源公正分配。

基於這個原因,畢業之後他學香港的模式,服務夜不歸宿的青少年。但每次外出沒發現幾個青少年,倒是發現不少露宿者。

於是,他開始專注服務在北京的露宿者,想幫助他們重回社會,不再露宿。

2014年5月12日,和風社工事務所成立,隻有三個人,一男兩女,是張瀟和他的前同事。

他們擅長外展,也就是去街頭和露宿者聊天,而不是在辦公室提供服務。

最早,他們看到南二環有個地方,露宿者多,地下通道裏常有二三十號人,於是帶著牛皮紙袋,裏麵裝著食物,見人就發,套近乎。

可人家根本不要——他們都是訪民,不敢要陌生人的食物,怕有毒。直到張瀟他們先吃了,對方才相信。

趁著給食物的機會,張瀟問,需要什麽幫助,我們能做些什麽?這下熱鬧了,大家都聚攏上來,說自己遭遇過什麽不公,能不能幫忙曝光,能不能打官司。

張瀟也尷尬,自己一個都幫不了。

後來他再來,這些人把他當免費食堂,50個紙袋本想發一晚上,結果不到一分鍾就被哄搶一空。

這讓張瀟一度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好這個工作。

2019年,和風社工事務所成立的第五年,經曆了一次貫穿全年的動蕩,團隊一共15人,陸陸續續有8人離開,而且都是精銳,最後連日常工作都變得困難。

張瀟很明白大家為什麽要走——沒勁兒。

職能部門的誤解,導致經費越來越少;待遇也就提不上來,招聘裏一直寫的是三到五千。

而露宿者也不好接觸,令人身心俱疲,裏裏外外沒有值得留下的理由。

如果再不做點什麽,恐怕剩下的人也撐不了多久。於是這一年,張瀟回到了自己做社工的源頭,想用足球隊的方式,來了一次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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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答辯一個月後,張瀟收到了民政局的正式通知,答辯通過,流浪漢世界杯可以舉辦。

他很高興,如果露宿者能一起踢球,不僅能更多人看到露宿者,更重要的是,露宿者也能看到,自己的生活並非一潭死水,還有更多可能性。

他們就可能走出封閉的世界,和不同人接觸,有更多的機會脫離露宿。

張瀟第一個想到的露宿者是”彩票”。

他曾找過彩票一次,想讓彩票加入足球隊。他給彩票演示,怎麽操作機器人帶球,射門,很好玩的。

踢球的機器人隻有巴掌大小,塑料殼,靠輪子跑,能遙控它擺腿,售價一百左右。

彩票看了看,卻說,沒功夫陪你們玩兒,耽誤我掙錢。

彩票是北京人,因為與家裏矛盾,無家可歸,露宿二十年。他有一輛三輪車,上麵亂七八糟裝著雜物,是他所有身家。

半夜被驅趕那天,張瀟靠一股強硬勁兒,居然讓驅趕的那夥人走了。但張瀟也說,”趕緊換個地方吧,唬人的事做一次就夠了,咱們搞不過人家。”

張瀟有信心能讓彩票加入球隊。

以前,彩票騎著小三輪,天天收廢品,買了之後就去買點酒菜,晚上就睡在街上,一天天就能這麽過去。

現在,他晚上一睡就被人轟走,哪怕改成白天自己躺在車上,也會被人叫起來。逐漸他意識到,那些人不僅是針對自己,還是針對所有和自己一樣的人。

“票爺,我想讓您作為一個代表,去替像您這樣的人發聲,行不行?”

張瀟第二次問的時候,彩票沒有再拒絕。

他們簽了個協議,彩票成了足球隊第一個露宿者,形象印在了招募海報上。他眯著小眼睛,手捧著招募標語,抿著嘴害羞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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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拍攝的海報

但張瀟知道,其實在那時,彩票的精神狀態很差,很暴躁,生活的不順心讓他覺得,所有人都在逼他,”逼他殺人”。

這也是彩票成為露宿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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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原名劉鐵軍,1966年出生在北京,兄弟倆人。父母對子女管教嚴厲,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不聽話就得打。

從小,父母教育劉鐵軍和他哥,要做一個正直的人,任何事都要先對得起別人,再考慮對得起自己。

劉鐵軍很信這套,但沒想到這都是謊言。

14歲那年,父親給了兄弟倆四百塊錢,讓他們去買台彩電回來。路上哥哥卻說,要不把錢分了,就說丟了,最多也就挨頓打。

劉鐵軍不敢,但也不能咋樣,哥哥強行給了他二百塊後,獨自去瀟灑了。

劉鐵軍惴惴不安,有家不敢回,就揣著錢買了一張去廣州的車票。1980年代流傳,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他也想賺點錢再回來。

可是那裏誰也不認識,待了兩周,隻出不進,錢花完了。

他沿著鐵路線,走了兩個月,才回到北京。路上靠吃香蕉和玉米,吃得都快吐了。越靠近家他越想,這麽久沒回來,父親應該氣也消了,沒準還會擔心自己怎麽失蹤了。

但一進門,迎接他的不是擁抱,而是一頓毒打。

因為當天哥哥玩完之後回家,發現弟弟沒回來,就騙父母,是劉鐵軍拿錢跑了。哥哥沒有任何事,父母積攢了兩個月的憤怒,都撒在了劉鐵軍身上,打得他兩個禮拜沒能出門。

此後,劉鐵軍對父母完全服從,再也不會幹一點出格的事。

16歲,劉鐵軍被母親送去一家工廠,做學徒。他勤勤懇懇,工友做不完的活他都幫忙,喊他幹啥就幹啥。

但時間久了,他發現就自己是這樣,別的人都在想辦法偷懶,而且偷懶的人因為會跑關係,還升官了。

他不理解,回家問父母,怎麽會這樣,怎麽和你們當初教育的不一樣?父母卻反過來嘲笑他,別人都偷懶你不偷懶,你是傻子嗎?

劉鐵軍就此崩塌了,他不明白這世界,好像對的就是錯的,錯的就是對的。

換了一個工作,他去了建築工地,因為太過講原則,太認真,也開不來玩笑,越來越不合群,大家都針對他,領導也不幫他說話。

一次,工友拿著報紙說,最近有個殺人犯,幹了些啥事。劉鐵軍插了句嘴,這不算啥新聞,他們那兒的大院,壞孩子殺人強奸啥都幹過。

工友們起哄,說劉鐵軍是不就幹過這個。他又嚴肅起來,說自己絕不會幹壞事。說著說急眼了,工友可能也是半真半假地罵他,劉鐵軍說不過,突然抄起一把刀,往對方砍去。

好在工友用手擋了一下,沒砍死,劉鐵軍被判了八年。

進了監獄,劉鐵軍因為蔫兒了吧唧的,更是經常受欺負,誰看他不爽,就是一拳一腳。獄警也對他不好。

劉鐵軍原來還多少有一些脾氣,在牢裏他一點脾氣都沒了,讓幹啥就幹啥,什麽都能做。他就想活下來,有一天能回家。

老老實實蹲了八年,一天沒減刑,刑滿釋放後他到了家裏,發現自己徹底成了外人。

八年家裏發生了許多事,哥哥已經結婚,正準備搬家,對他冷冷淡淡。父母也覺得自己培養了一個坐牢的王八蛋,挺丟人,天天奚落他。

四口人裏,唯一對他好一點的,是嫁來的嫂子。

哥哥搬家那天,劉鐵軍以為是要分家了,跪在母親麵前求她,這個家不能散,我沒了你們就什麽都不是了。

“傻逼,”哥哥在一邊插嘴,”蹲監獄把腦子蹲壞了,人話都聽不進去了。”

劉鐵軍氣頂腦門,他說,我受了這麽多苦,歸根結底不就是因為你嗎?

可是事情過了這麽多年了,他再把當年發生的說出來,父母也隻是說,無所謂。他更憤怒了,為什麽我哥犯了錯就可以被原諒,我犯了錯就被歧視?

一氣之下,他拿起一把水果刀,紮進哥哥身體裏,然後扭頭就跑。

成為露宿者之後,劉鐵軍靠撿廢品、幹臨活為生。以往的經曆,把他推往人群之外,害怕一切穿製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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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的彩票

2018年,他在露宿時,一個男青年靠近他,問能不能聊聊天?劉鐵軍看那人,沒穿製服,看不出什麽來頭,便問,你是不是便衣,不讓我在這待了我走就是。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和風社工,可以給他介紹工作,辦低保。他沒聽過社工,但感覺他們輕聲細語,很有禮貌,確實和穿製服的不一樣。那群人,通常是一腳把他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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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瀟認識劉鐵軍的時候,同事告訴他,這老頭為人老實,即便貧困潦倒,也樂於助人,買東西給比他更落魄的人,就是不太好接觸。

張瀟理解露宿者的小心翼翼,這很常見。

當年,他離開了那群訪民露宿者,繼續拓展範圍,碰到的一般露宿也都警惕十足,吃喝可以,但不多聊。

建立信任唯一的辦法是刷臉,隔三差五就去,讓對方熟悉自己,慢慢才能有話。

露宿者告訴他,生活在城市會付出多少艱辛。他們大多數人是被迫露宿的,無家可歸,隻能棲身在橋下、地下通道、麥當勞。

露宿者也與乞丐有區別,他們在乎自己的尊嚴,天亮了要去拾荒、卸貨、賣藝、看門,用勞動換取生存的資本。

不過,他們確實會有很多衛生問題,讓自己不討喜。

張瀟說,接觸時間久了,不用眼睛看,鼻子一聞就知道附近有沒有露宿者。他形容,那是把雞蛋和尿擱一個瓶子裏,放一周時間,再打開的味道。

但一個人不幹淨,就意味著不能生存嗎?

張瀟看過他們潰逃的樣子,慌慌張張,要在極短時間裏,拾取能帶走的生活物資。而驅趕者們,大聲呼喝著,還有一分鍾,準備清場!

有一段時間,因為有人怕他們睡在公廁裏,所以他們連公廁都不能進去。

認識劉鐵軍之後,張瀟發現,他唯一的愛好,喜歡買彩票,想著有中獎的那一天。在張瀟口裏,他就成了彩票,票爺。

足球隊有票爺加入,這給了張瀟信心,可以招募到更多的露宿者。他知道,二環路有段河邊,聚集了十來個露宿者,可以去那裏試試。

那有一個地下通道,有燈,小瓷磚貼在牆上。之前,七八個露宿者固定住在那裏,還有三四個流動人口,偶爾會來。

領頭的叫彭大哥,一口東北口音,但硬說自己是河北人。他說,自己在石家莊打了人,不知道打沒打死,也不敢去求證,就在北京一直流浪。

他像是地下通道的家長,負責組織打理一切,白天去幹活,賺點錢,晚上回來給大家買菜做飯。

但後來,地下通道被裝了攝像頭,這群人被趕走了。他們挪到了洞口,攝像頭照不見的地方。但沒待多久,又被舉報,清理了。

最後,彭大哥想了一個法子,躲在天橋下。

早上四點他們生火做飯,趕在第一波晨練的人起來前,吃完飯各自散去,中午不吃,一直到晚上再回來,七點鍾居民們也在吃飯的時候,他們趕緊吃完,就躲進自己鋪蓋裏。九點多遛彎的人都散了,他們再出來活動一下。

張瀟和彭大哥關係不錯,曾經幫助他解決過橋下世界的老大之爭,送走了一個年輕的露宿者。這次,他拿著機器人,想邀請他加入。

不過,橋下的地點又被舉報了,找到彭大哥的地點在橋上。

張瀟好奇,怎麽跑橋上住了,不遮風不避雨的。

彭大哥說,住哪裏都被趕,隻有這裏,地上小方磚中間有一條細長的青磚,這是兩個轄區的分界線,住在這裏,這個區的來了我就去那個區,那個區的來了我就去這個區,隻要不在他們轄區就沒人管。

寒暄一會兒,張瀟拿出機器人,想讓彭大哥參加進來,把露宿生活的真實狀態告訴更多的人,從而改變自己的生活。

但彭大哥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說,自己還有很多人要養,傻媳婦、坐輪椅的瞎眼老頭,都指著自己幹活賺錢,沒時間去玩。

他的生活已經被逼到了死角,隻習慣逃來逃去、擔驚受怕的日子,很久沒體會過,什麽叫娛樂,什麽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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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瀟找到了一個有潔癖的露宿者,滿身是疑團。

一開始,他以為這是一個大姐,幹幹瘦瘦的,精神也有點問題,不太好溝通。問她叫什麽,她說自己叫齊天,一聽就是假名字。

她總是出入麥當勞,張瀟原以為是去那裏找吃的,但越觀察越不對,因為十分鍾就去一次,太頻繁了,再怎麽餓也有吃飽的時候吧。

最後張瀟派了一個女同事跟進去,才知道齊天是去洗手。她老覺得自己手髒,髒了就去洗,洗得特幹淨才放心。冬天,一遍一遍洗,有沒有護手霜,出門就凍,凍了再洗,滿手都是龜裂。

和齊天的破冰就從她的手開始。她點名就想要嘎啦油,還非得是裝貝殼裏的那種。抹到手上了之後,她放鬆了下來,願意說自己的事了。

張瀟問,你一個人在這兒怎麽活呢?她說,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男的,我老公。

齊天的丈夫王忠誠,一個中年男人,很靦腆。說是丈夫,其實就是半路夫妻,搭夥過日子,這在露宿者裏很常見。

附近一個停車場的管理員給他們介紹了活兒,管理員上白班,他們上夜班,不給工資,但是給一個棲身之地,不會到處被攆。

齊天很願意加入足球隊。

張瀟找了一個女社工,陪她一起訓練。訓練的地方在一個胡同裏,無外乎熟悉操作,前後左右射門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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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服是齊天

一開始還挺正常,但是突然有一天,齊天對這個女社工說,”我不想流浪了,我想回家。”

張瀟問她,她也答不出理由,隻說,別問我,我就不是想這麽過了,我想結束這樣的生活。

這時張瀟才知道,齊天一直有身份證,但真名不叫齊天,她是齊齊哈爾人,也不是什麽大姐,才30歲。

當初來北京是因為和家裏鬧別扭,以為北京好賺錢,怎麽都能活。後來幹了幾份工作,發現自己啥也不會,又不想回家,就開始露宿街頭。

張瀟後來想,可能是因為她和女社工接觸多了,想到自己也年輕,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她請求,現在就要走,立刻馬上就走,如果現在不走,可能就永遠走不了了。

沒想到,僅僅讓一個人看到生活的小小不同,她就可以脫離露宿,這更加堅定了張瀟的信心。

但等人真的走了,張瀟又有些許遺憾,球隊少了一個穩定的隊員,肯定會影響比賽,現在亟需補充新人。

新人竟然自己找上了門。

幾天後,彩票和張瀟說,有個露宿的人,最近一直在樓下,是不是找你的。張瀟下去找,原來是齊天的丈夫王忠誠。

直到齊天走了,王忠誠還是一無所知。等他察覺到不對,已經是幾天之後了。

王忠誠想找張瀟打聽,但又不知道和風事務所在哪裏辦公,隻能整天在附近地鐵站轉。

王忠誠見了張瀟,才知道整個事情。他有點傷心,但很快看開了,說,”人聚人散,都是留不住的。”

他還說,自己可以參加足球隊,”也算是幫我媳婦還個願,當時答應你們的事了,參加就跑了,她不仁我不能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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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隊找齊了六個露宿者,集訓的第一天,已經是十一月,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

第一個來的是彩票,他提前半個多小時就到了。騎個三輪車,在樓下一拐一停,還挺瀟灑。

王忠誠帶著老耿一起來,那是他在街頭找到的老兄弟。他倆都太客氣了,縮著脖子,見人便點頭哈腰,就差鞠躬了。

再之後進來的是李大姐。她淩晨四點就出發了,距離不算遠,開車十分鍾不到,但她是走來的,還拖著一個壞了軲轆的拖車,一點一點蹭過來。拖車裏裝著她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

李大姐的理想是做家政工,但因為沒有身份證,沒人要她。

她最大的特征,是安靜,一個人坐在那兒,沒有任何反應,像雕像一樣。

張瀟跟她打招呼,她也就笑一笑,點點頭。張瀟說大姐別客氣,小零食隨便吃。李大姐還是笑一笑,點點頭。

後來他才知道,大姐隻跟女性說話,話也不多。

而彩票則完全相反,那天他很興奮,四處閑逛,和人搭訕,似乎自己是組織者,對一切都在掌握中。

最後到的兩個是最年輕的露宿者,他們是一起來的,都遲到了。

但這還不是最令張瀟生氣的,他最生氣的是,倆人進門一人一句——

“今天什麽時候結束?”

“今兒有飯吧?”

看得出來,大多數人其實不知道為什麽來,有些純粹是出於個人感情,有些就是來混飯的。

人到齊之後,因為是第一次正式訓練,很多人都剛見麵,需要自我介紹下。

彩票起的頭,他說,我叫劉鐵軍,你們也沒有必要記得住,知道我叫彩票就行了,我跟他們非常熟,和風的這些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都叫我彩票,你們叫我彩票也行,我跟他們認識好多年了,這就跟自己家一樣。

張瀟才發現,原來彩票也這麽能說。

下一個是李大姐,她說,我叫李冬梅。笑了一笑,點點頭,沒了。

王忠誠和老耿也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背景,接下來就是那兩個年輕人了。

其中一個人說,我叫王宗寶,我是陪崔奮來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得張瀟又氣血上湧。

那個叫崔奮的人最後發言,他說,”My name is Jack, hello everyone, glad to see
you. “

張瀟愣了一下,全場都笑了,這是哪兒來的活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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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來的這兩位,都是北京人,本來不至於露宿街頭,純粹是太懶了。

張瀟認識他們是在鼓樓附近。看見有個人在翻垃圾桶,他上去問,兄弟,是不是有困難了,晚上有地兒住嗎,是不是睡大街?

沒想到那人說,不是,我有房。

張瀟不敢信,他又打量了一下對方,三十來歲,戴副眼鏡,衣服鞋子都挺髒的,一看就很落魄,靠自己的經驗看一定是露宿者,怎麽可能有房。

後來他們約了一天,這位還真帶張瀟去家裏了。就在鼓樓旁邊,一個大雜院裏,有一間大約五平米的小屋子。

屋子隔成了兩半,裏麵大的租給了一個修空調的師傅,一個月600,外麵的自己住。因為太懶,他不願上班,就去街道辦了低保,每月有1100左右。

但他覺得還是不夠花,幹脆多加100塊錢,把自己那一半也租給了空調師傅。他每個月拿著1800,就在街上晃蕩,開始露宿。

這人就是崔奮。後來在街上,他認識了幾乎同他一樣懶的大寶王宗寶。兩人胃口很對付,就混在了一起。

崔奮管自己叫Jack,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最喜歡《泰塔尼克號》,裏麵有Jack給女主畫人體素描的鏡頭。他想,自己是Jack就好了。

後來張瀟大概了解到,崔奮和彩票身世類似,都有一對嚴厲的父母。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爭氣,可他不是學習的料,還能怎麽爭氣,太抽象了,夠不到。

於是,他幹脆不學了,人生也失去目標,自我放棄,成了Jack,逢人就說,自己給誰當過翻譯,靠吹牛去爭氣。

在足球隊訓練的時候,Jack和大寶是最快上手的那個,但他們卻一直在糊弄,正經話不交流,卻特嘴碎,蔫話多。

分完各自的機器人後,蔫話就來了,”這東西怎麽玩兒”,”這玩意兒能歸我們嗎?””這貴不貴?”

別的人都跟著社工,認認真真學習怎麽操作的時候,這倆人已經研究得特別好,玩兒的比誰都溜了。

Jack發現,如果同時按前和左不撒手,機器人就一直在轉圈。他樂了,和大寶說,”你看這傻逼轉圈呢”。

倆人毫不在乎的樣子,離張瀟設想的相差太遠。他認為,不管球踢得如何,至少得態度認真,才能達到最後的結果。

但不管他耐心勸說,還是大聲訓斥,都像是拳頭打在棉花上。滿屋子熱鬧,卻沒人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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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熟悉操作之後,是分組對抗,做簡單的攻防演練。王忠誠和老耿,加上李大姐分到了一組。彩票一看,連忙說,自己要和社工一組。

好說歹說,他才同意三個北京人一組,開始第一次比賽。

張瀟把辦公室大廳的所有座椅都挪到了一邊,留出一塊空地,鋪上一個自製的足球場,大約四平米,一邊立著一個小門,紅藍兩隊各自領好了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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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員們訓練比賽

彩票開球。

他操作機器人很嫻熟,帶球很快,到了前場。王忠誠和老耿兩兄弟磨磨蹭蹭,才上去防守。彩票帶球轉圈,想把他們過掉。

李大姐還是安安靜靜的,機器人也像她,站在那沒有動。直到社工說,讓她往前往後,她才跟著指令,去移動。

Jack和大寶停在自己半場,還在那裏原地轉圈。社工讓他們快往前走,Jack控製著機器人,一路殺向前方,超過了彩票,超過了王忠誠哥倆,然後,一直出了場地,還在向前跑。

最後,直到超出遙控範圍,機器人才停下來。

Jack把遙控器舉國頭頂,反手著拿,身體七歪八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社工勸他,既然都來了,就好好踢,感受一下。Jack有氣無力地說,我這不是踢著嘛。

倒是大寶不轉圈了,可能是太無聊,他加入了球場上的戰局。他喜歡搶球,不管是對手的,還是隊友的,他都搶。

那種機器人為了操作方便,腳側各有一個弧形的配件,組合起來像是大鉗子一樣。進攻的時候,球在鉗子裏方便盤帶,防守的時候,鉗子如果使用到位,可以把對方的機器人踢翻。

大寶發現了這個樂趣,就專門去把別人的機器人踢翻,足球賽成了摔跤賽。

上半場踢到後來,彩票不幹了。他問自己的兩位隊友,還玩不玩,不玩滾蛋。

那倆也不還嘴,就說自己不正玩著呢嘛。

到了下半場,這倆幹脆不玩了,就往另一張桌子上一坐。原來快到開飯時間了,那張桌子上擺好了午飯。他們盯著那些飯菜,別人說什麽也不聽了。

吃飯的時候,彩票氣呼呼和張瀟說,能不能換人,把地下通道的老彭換來,誰都比他們強。

張瀟卻沒答應,他說,除非他們主動退出,否則自己不會放棄任何人,票爺您是隊長,要相信自己能帶好他們。

彩票看著那倆活寶,已經風卷殘雲吃完,一抹嘴,第一個撤了。臨走前說,下回有這個活動再喊我們來。

問題的爆發不僅來自內部,在外人看來,同樣沒人理解,露宿者踢球的意義。甚至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想象的。

辦公室的小區裏,保安來過好幾回,敲敲門,東瞅瞅西看看,說有人舉報進了流浪漢,這麽高檔的小區,不能進流浪漢。

來的次數多了,張瀟也懶得解釋,讓他們自己看。保安探出頭,發現他們要找的那幾個人正在踢球,感到不可思議。

走了沒多久,換個理由,又來看一次。他們怎麽都不信,露宿者真的隻是來踢球?

沒辦法,張瀟隻能低調一點,讓彩票他們以後來的話,稍微穿好點,先走車道去地下車庫,再從那裏坐電梯上來,保安就看不到了。

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有一回,兩個物業帶著四個保安來敲門,說有人從窗戶往下扔垃圾,一定是這群流浪漢扔的。張瀟讓他們拿出證據,對方什麽也沒有,但就是不依不饒。

“人家欺負上門了,能怎麽辦,談都沒法談,就罵唄。”張瀟說,”最後他們罵不過了,又過來勸你,別生氣,我們隻是過來核查,我隻能告訴他,核你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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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計劃,足球隊會訓練6周,最後迎戰救助站代表隊,這是張瀟有意安排的。

露宿者和救助站是關係複雜的兩個群體,按理說,救助站管吃管住,露宿者可以隨時求助,但很少有人願意這麽幹,因為救助站會把他們送回原籍,而很多人並不想回去。

把他們雙方安排在一起,是希望能互相放下芥蒂。尤其是對露宿者而言,要熟悉這幫人,在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有一條退路。

迎戰救助站之前,露宿者們會先和社會上的誌願者進行一場比賽。

誌願者們通過網絡報名,什麽職業的都有。尤其是一個賣酒的小哥,引起了好幾位露宿者的興趣。幾乎所有人都在和他聊,什麽酒好喝。

Jack張口就來,我有錢那會兒,還喝過飛天茅台。當然,是沒有人信的。

張瀟在一旁,什麽都不用幹,幾乎隱身了。他很欣慰,至少在這個場合,露宿者們能和普通市民一樣,一起參加個業餘活動,坐一塊兒吹吹牛,交交朋友。

如果,他們的生活裏能一直有這種東西出現,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雖然露宿者們輸了,但那是一場氣氛歡樂的比賽,彩票也進了三個球。每進一個他都很興奮,

這是一次美好的經曆,張瀟希望,這種氛圍能延續到與救助站的比賽。

但事與願違。那天,露宿者們知道救助站的人要來了,都有點惴惴不安,也沒人說話了,全擠在裏麵的小會議室裏,不敢出去。

大家都從心裏懼怕救助站。之前總愛表現的彩票,此刻也大氣不敢喘,總問張瀟,”他們不會比賽結束就把我們拉走槍斃了吧?”

Jack也沒有聲音了,永遠有一隻手不知所措。

外麵的辦公室,是救助站副站長帶隊,一共六個人。他們一進門,就換了和風給他們提前準備好的隊服。

他們顯得很熱情,看見了裏麵幾個露宿者,還打招呼,咱倆好像上回在哪見過。可是沒人敢回話。

比賽非常沉悶,幾乎是救助站掌控了一切,露宿者們全無還手之力。

張瀟最擔心的不是比賽,而是雙方會起衝突,怕救助站說一些話會傷害到露宿者,也怕露宿者會言語攻擊救助站。

最後,比分是7:1,露宿者唯一進球的還是彩票,隻是不再有慶祝。

按照流程,比賽之後還有合影、吃飯。但就連Jack和大寶都說,不吃了,沒事我們先撤了。

那時張瀟以為,足球賽會以這樣尷尬的方式結束,他最初的種種設想都失敗了。但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已經在悄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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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之後一個月,武漢的華南海鮮市場出事,被封鎖,新冠疫情爆發,露宿者們最難熬的日子來了。

那之後,街上店鋪大批關門停業,廢品撿不到了,食物也撿不到了,去哪裏都要先掃健康寶,但大部分露宿者連手機都沒有。

疫情的時候,張瀟碰見過地下通道的彭大哥,坐在路邊,都瘦脫了相。他問,彭大哥你怎麽在這兒?對方盯著他,眼神陌生,問,你誰啊,我認識你嗎?

好一會兒,彭大哥才想起以前的事,他說,既然認識,我就不客氣了,給我買一碗麵。他又說,不是買個我的,是給那個坐輪椅的瞎眼老頭,我認他做了幹爹。

張瀟在一座天橋底下見到了老頭,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他站不起來,撒尿就撒褲子上,冬天天冷,褲子都凍成了冰。

當初地下通道那些人,原本都散了,因為疫情又走到了一起,彭大哥把他們都養了起來。但他能力有限,大家幾天才能吃上一頓。

他和老頭說,如果你死了,我回頭給你找個地兒,直接給你燒了,把你骨灰打個包,帶回東北去。我也回東北了,不出來了,躲在老林子裏,打野兔吃。但如果要是我先不行了,就先把你給弄死,也不讓你這麽受苦,咱在北京的這件事就辦完了。

老頭一聽,不樂意,說,辦什麽完了,我是北京人,我不去東北。

張瀟後來還見過王忠誠和老耿。他們現在有了三兄弟,磕頭結拜。疫情的時候,他們輪流騎輛小黃車,去商場門口,求人給口吃的,靠這樣活了下來。

足球賽對他們而言,像是一場夢,結束了,生活又回到原點。

Jack那對活寶,在賽後就消失了,偶爾還能在街上看見,但也形同陌路。

後來他聽說,Jack因為露宿,在防控嚴格的時候經常被轟,警察一查他身份證,居然是110102開頭,西城人,話裏話外免不得損他兩句。

他麵子上掛不住,後來幹脆躲了起來,住進了一個公園的建築垃圾堆裏,不願出現在任何人視野前。

他們都在原地轉圈,隻有一個人,發現了另一條活下去的路,那就是彩票。

彩票在疫情剛開始時還有些錢,買了四袋饅頭,路上看見老弱的露宿者,給這人一袋,給那人一袋,一瞅自己一袋都沒了,幹脆再餓了一天。

後來就不行了,他也艱難度日,尤其是腳,腫得厲害。

張瀟最先是在街上看見他,一直建議他去救助隔離點,但他不願去。後來疫情稍微緩和點,彩票主動找張瀟,說自己可能快死了,需要幫助。

他給張瀟看自己的右腳,穿的是棉拖鞋,但右腳卻無法從拖鞋裏拔出來,腳底已經化膿,膿水把腳和鞋子粘在了一起,還發著低燒。

張瀟勸他,這個情況就去申請救助吧,但彩票說什麽也不幹。

這是因為,彩票是北京人,按照政策得回到戶口所在地,由街道辦接回,通知家屬。可是彩票不想見他的家人,所以不願接受救助。

他最後一次見母親是十多年前了,他聽說母親病了,躺在醫院。他也很多年沒見過母親了,想去看望,可是兜裏隻有十五塊錢,拿不出手。

思來想去,他用這錢買了一個西瓜,抱去醫院。

一進病房,彩票就哭了。他說,媽,我對不起你,當兒子的沒盡過孝道,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想讓你當媽,我一定好好當個兒子。

老太太完全不理他。

他又繼續哭,媽,我錯了,您原諒我吧,兒子現在沒本事,兜裏一共十五塊錢,都買這個西瓜了。

老太太這才說話:”你不知道我不愛吃西瓜嗎?滾蛋!”

從那以後,彩票在心裏與那個家徹底一刀兩斷了。他就是死,也不願聯係他們,所以才一直困在街頭。

他本就是一個不善交際的人,露宿之後更極端,隻接觸同類,因為有過案底,怕被查身份證惹麻煩,也抵觸所有公辦機構,包括醫院、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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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瀟想到唯一能救彩票的,隻剩下救助站。按理說,救助站不能救他,因為他們隻救助外地來京人員,本市的需要由戶籍所在街道接回。

張瀟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打去電話,說明了情況,並表示自己願意承擔後果。對方好奇,這是誰,能讓你這麽上心?

一聽有戲,張瀟趕緊說,還真不是外人,跟咱副站長一起踢過足球。

救助站簽了一張條,彩票被送進了醫院。他以為自己要麽是糖尿病,要麽是”腳癌”,診斷結果是腳氣真菌感染。

經過這件事,彩票逐漸對職能部門放下了一些戒心。他原本認死理,非黑即白,害怕改變,隻活在自己一畝三分地。

足球賽的經曆,讓他看到了自我之外的世界,並非都是要害他的,那些穿製服的也分很多種,有的現在還救了他一命。

病好以後,張瀟借了點錢,建議他,給救助站送一麵錦旗。

這是彩票第一次進救助站,有幾個社工陪著,還是很緊張。但對方收了錦旗,也沒把他怎麽樣,就放鬆了。

這之後,張瀟想順水推舟,把彩票的低保和公租房都辦下來,結束露宿生活。彩票沒有反對,不再像以前一樣,抗拒和穿製服的人打交道。

低保和公租房就是前後腳的事,以彩票的條件,申請這些都很容易。但差點,又被彩票攪和黃了。

2021年,排隊等了一年,彩票的公租房下來了。就在要入住的前幾天,他突然說,房子給你們當倉庫吧,自己不想去了,寧可睡大街。

他告訴張瀟,一想到住進房子裏,心裏不是高興,而是害怕。他覺得,住進去就是被關起來,沒有自由。

張瀟急了,誰關你了,鑰匙在你手上,要去哪沒人管你。

嘴上是這麽說,但張瀟心裏清楚,這是彩票露宿太久,留下的後遺症。要學會脫離街頭,學會交水電費,學會和鄰居相處,學會獨立過上正常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張瀟剛認識彩票那會兒,曾問過他,每天醒來,眼前第一個畫麵是什麽。

那時彩票住在二環一個立交橋邊上,他說,每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橋上的盒子,人都坐在盒子裏,離我遠遠的,和我沒關係。那些盒子有好有壞,但都不重要,就是個盒子。

那時的他,困在自己的孤島上,下不來。

2021年春節,是彩票入住公租房的第一個年。張瀟把和風這幾年裏,服務過彩票的社工,不管離職沒離職,都叫上去彩票那裏聚一聚。

張瀟明顯感覺到,彩票高興極了,這是他最有安全感的時刻,就像他真的有了自己的家,坐滿了關心自己的家人,他希望這些家人永遠不要再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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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彩票還想再去玩足球,但已經不太可能了。

張瀟曾想借助足球賽,想讓露宿者們被更多人看見,脫離露宿。確實,很多人知道了足球隊,知道了彩票,但脫離露宿的隻有齊天和彩票兩個人。

剩下的人,有過改變生活的可能性,但可惜,這種可能來得太晚,也太少。

緊接著,政府提倡”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購買的社工服務大大縮減,和風的日子更加艱難。

以往,和風做個案服務,幫助一個個具體的露宿者。現在,個案服務沒有了,隻剩下間接服務,服務對象變成了管理露宿者的各職能部門,大家都坐在辦公室討論問題。

在這個背景下,張瀟看到了喜感的一幕,大家的數據都說,自己的轄區沒有露宿者,可是街上明明還有人。

為了生存,和風做了一些和露宿者服務不相關的活兒,隻要能賺錢,隻要能留下這些社工就行。

2021年11月9日,張瀟和另一個社工,又來到了彩票家裏。屋裏沒幾個家具,也挺亂,東西亂丟在角落裏,保留了露宿時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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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坐在自己家裏

但彩票說,自己已經適應了安穩的日子,冬天屋裏有暖氣,還能叫外賣,每天就是玩手機,看書,遛彎,生活太好了。

剛入住一段時間,他先是迅速變胖,肚子像充了氣的皮球,但現在消退下去不少,白白胖胖,看著就健康,完全不像當初模樣。

他現在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再拿起手柄,去踢踢球。

張瀟想了一會兒,沒想到好的措辭,隻能如實告訴他,足球賽再也辦不了了,沒人陪你玩兒了。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無家可歸30年,流浪漢突然在北京分到一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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