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諾獎熱門中國女作家殘雪:對我沒影響 還是每天寫作(圖)

這或許是66歲的作家殘雪在國內最受關注的時刻。

截至10月10日,在英國博彩公司NicerOdds發布的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上,殘雪排在第13位。最高排名時,她位列第三位。早在八年前,殘雪也曾注意到自己登上過一份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但當時並未在國內引起關注。

9月28日,殘雪在西雙版納的家中寫作新書,關注到網上的賠率榜名單。她發郵件給合作十年的圖書責任編輯陳小真,寫道:“又進一次榜單,雖然可能沒希望獲獎,但對作品是不錯的宣傳”。幾天裏,陳小真不斷收到書店的反饋,“殘雪的小說預售都賣光了,得趕緊加印,”他感慨,“終於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作家殘雪了”。

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曾稱殘雪為“中國的卡夫卡”。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也評價她是中國最好的作家。

“我肯定高興了,諾貝爾文學獎有開放和進步的姿態,還是不錯的。像我這種文學,寫的人很少,看得懂的人也不多。”殘雪對新京報說,“有些意外,排名搞到前麵去了,但對我沒有什麽影響,我還是每天在這裏寫作。”

“異類”

在國內文學圈,殘雪認為自己是個“異類”。

從1985年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至今她已出版超過60部作品,但從未獲得過國內任何權威的文學獎項,作品在豆瓣上僅有幾條評論。

在國外,早在1987年,她的多篇小說登載在美國文學期刊《形態》上,後續有超過600萬字的作品被譯介到國外,是作品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女作家。

四年前,殘雪獲得國外多項文學獎提名,並斬獲美國第八屆最佳翻譯圖書獎,成為獲得這一獎項唯一的中國作家。在美國、英國和日本等國家的書店裏,中國文學欄目下,殘雪的作品總擺放在醒目位置。

諾獎熱門作家殘雪:對我沒什麽影響 還是每天在寫作

最新賠率榜排名截圖,殘雪排在第十三位。
 

江蘇文藝出版社編輯汪修榮微博評論道,“殘雪已經在文壇戰鬥了幾十年,即使中文係畢業讀過她的作品也不多,文本比較考驗人的耐心。”

殘雪坦言,她的小說排斥一般讀者,“一般人很難進入到裏頭,那種封閉性令人生畏。從不寫這個世界裏的事,而是海上冰山下麵的部分,屬於人的原始欲望。”

另一方麵,殘雪刻意與其他作家保持距離。“現在哪還有什麽先鋒文學,越來越沒有個性,”她直言不諱地評價其他作家,“這些不爭氣的家夥,如果年輕作者不跟他們拉幫結派,就甭想靠寫作維持生活。”

她為自己建立了一座“安全島”,不與他人過多“直接聯係”,但她並未完全脫離生活,她看報紙和互聯網,開通了博客,前幾日發文時調侃,“紅色著重號是老年人不會操作電腦形成的,閱讀時不要管他們”。也最常用郵件與讀者交流閱讀感受,幾年裏陳小真與她的往來郵件超過八百封。

她很少參加國內的文學活動,維持著一名“特殊”的專業作家身份,最終依靠著作品,“沒人再同我為難”。

但她又渴望基於作品本身的交流。“我的古怪作品是向一切關心精神事物的讀者敞開,我總急於將自己的新奇念頭告訴我的姊妹和那幾個朋友”。每次與一位學者或讀者深入交流完,她會整理出文稿,發郵件給陳小真,標出其中對她作品的欣賞語句,欣喜地詢問:“這篇訪談能作為書的封底嗎?”

諾獎熱門作家殘雪:對我沒什麽影響 還是每天在寫作

殘雪與編輯陳小真。受訪者供圖。

 

“用心,而不是用腦去寫作”

9月的西雙版納時常霧氣蒙蒙,山邊的小區高樓籠罩其中,僅有零零星星的住戶。殘雪住在高層,窗外是層層青山,她有嚴重的風濕和過敏,從北京搬來兩年多,溫暖的氣候與清新的空氣讓她的身體“舒服多了”,每日寫作的時間能在50分鍾,寫800到1000字。

殘雪每天的寫作形成了一套刻板的規律,年輕時總在跑步後寫作一小時左右,“思維最活躍”。她的一天被劃分成一個個時間段。她會在六點多起床,繞著小區外慢跑,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吃過早飯,清理房間,九點鍾開始工作,她會學習兩三個小時英語,有時翻著厚字典閱讀哲學或文學原著。下午四點,是她和丈夫的散步時間。

她大多在晚上寫作,“當一股強烈卻模糊的情緒出現時,創作就開始了,”她在桌上鋪開筆記本,靜坐兩三分鍾,“第一句帶出第二句,然後第三句…….”她會在一張紙的第一行中間寫下標題,一段一段往下寫,很少有塗改。

“沒有構思,也沒有提綱,積累久一點,可寫長一點,有時隻有小的意象,就寫短的。”她描述這是一種“自動寫作”過程,她認為自己是完全跟著筆走的作家,“用心,而不是用腦去寫作”。

她的丈夫會幫她將手稿錄入到電腦裏,他熟練用五筆打字,打完後會仔細校對幾遍,再將手稿整齊碼放在木質收納箱中,存放在專門的櫃子裏。文稿傳到陳小真手裏時,“頁麵非常幹淨,排版整齊,少有錯字。”

諾獎熱門作家殘雪:對我沒什麽影響 還是每天在寫作

殘雪的兩份手稿。受訪者供圖。
 

在她的作品中,人物被她視為自己的某個部分的化身,“所有人物都有我自己的影子,而不是某一個人物有我自己的影子。”她說,但人物又無法在生活中找到參照,“徹底的想象而來”。

她從小跟著外婆生活,一個人坐著時,她幻想家裏起火,到處是煙,她攙扶著生病的外婆,衝破阻礙,跑出房間。也會幻想,半夜被老虎追,她拚命往前跑,跑到一處懸崖,閉上眼勇敢地往下跳。

外婆時常給她講民間的鬼故事,她的故事裏總繞不開老家永州。她的散文集裏全是以長沙為背景,她話裏帶著濃濃的長沙口音,“家鄉是魂牽夢縈,到死都變不了的背景”。

她的哥哥鄧曉芒(華中科技大學哲學係教授)是她三十多年的老讀者,評價說,“讀她的《黃泥街》,那種感覺隻能用‘驚心動魄’來形容。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一種怪誕的寫法,而且裏麵透露出來的那種摧枯拉朽的生命力,隱含一種令人恐懼的危險性。”

“我理解的底層就是日常生活”

1953年,殘雪出生於長沙。父親從湖南省立師範大學畢業後,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地下黨員。婚後父母都在《新湖南報》(現《湖南日報》)工作,帶著他們兄弟姐妹八人和外婆住在報社分配的一棟大房子裏。殘雪自稱,“這是一個革命的家庭”。

1957年,父親被劃為“右派”後,從報社社長貶到湖南師範學院圖書館看守周圍的柑橘園。1959年,母親也被下放衡山勞動改造,三年後回到報社資料室工作。

鄧曉芒回憶道,父親從圖書館、或者母親從資料室下班回來,帶回幾本書,要麽就是中外經典小說,要麽是《魯迅全集》的某一冊,我們兄弟姐妹立刻每人搶一本,有的圍在爐邊,有的倒在床上,人手一本在看,“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音”。

在殘雪的記憶裏,父親隻要一有時間就坐在書桌前,打開那盞從報社帶過來的舊台燈讀書。馬列哲學書上寫滿了他的批注,一本書他要反反複複讀。她經常在一旁望著他,“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麵進入冥思,總是多麽愜意和自足。”

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殘雪的外婆和弟弟相繼去世後,她一遍遍嚐試在夢裏搭建與弟弟重逢的場景,她寫成日記和一些小的文字片段。她寫道,寫作就是在演不可能的事,“我就是要將那種無望的溝通進行到底,我要自己來扮演死神,打通靈魂與靈魂之間的那些牆”。

諾獎熱門作家殘雪:對我沒什麽影響 還是每天在寫作

殘雪近照。受訪者供圖。
 

“文革”期間,她的父親再次被打為右派,白天遊街,晚上住“牛棚”,其他家人都去農村勞動,殘雪留在父親身邊照顧他。因為父母親的身份,殘雪在學校受到了歧視。甚至鄰居經常會說,“你的爸爸媽媽是‘有問題’的,黨和國家對你們家其實已經很‘優待了’,因為他們在戰爭年代裏頭立過大功”。

她向父親誇張地抱怨上學的困難,“他聽完後,歎了一口氣,同意了我待在家裏”。不再上學後,她被安排住在一棟樓的工具房裏,擺著木板床,沒有窗戶,門一關滿屋漆黑,她就著不太亮的燈光看書、盡情幻想,她稱這是快樂的“小黑屋”。

殘雪開始看父親的馬列哲學書,經常與鄧曉芒通信討論讀書心得和哲學問題,有時候一封信能寫上十幾頁。鄧曉芒回憶,“後麵她主動中止了這種討論,她當前更關注的是文學方麵,暫時把哲學放一放”。

她白天得去街道工廠當工人,晚上從廣播裏聽兩個小時的“英語900句”,而後她當上了中學英語代課老師,並開始試著做些英文文學原著翻譯。

她開始閱讀俄羅斯文學作品,印象最深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看完要消沉幾天,被安娜的死亡境界吸引,那是一種黑沉沉的、絕望的死,似乎撲滅了一切幻想。”

接觸到卡夫卡與但丁的作品時,她已進入了婚姻,和丈夫開了一間裁縫鋪,買了裁剪書自學裁剪與縫紉,每天需要從清晨忙到深夜。

裁縫鋪裏生意越來越好,她請了幾位學徒,她可以一邊做著家務,一邊閱讀卡夫卡的《城堡》。那一段時間,她腦海中湧現出強烈的情緒,她坐在縫紉機旁,一字一句開始寫下來,在嘈雜的環境中,完成了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黃泥街》。等她依靠寫作能夠養活家庭時,她把這些工作都交給了丈夫,“以潛心創作”。

殘雪在作品裏書寫了大量的底層人,她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自己就是底層人,在底層幹了些年頭。我理解的底層就是日常生活,我是非常熱愛日常生活的。”

文學“新實驗”

“寫實的寫法不過癮,心裏有些東西說不出來”。最初創作小說時,殘雪並不知道要怎麽寫。

她提出質疑,“一個個漢字為什麽要代表這些公認的、明確的意思。”她試圖叛逆現有的中國文學經典的表達方式,創造自己的語言,“給讀者一些奇妙的體驗”。譬如,在《新世紀愛情故事》中,她把經典的文學作品《茶花女》完全翻新。

她嚐試書寫腦海中強烈的情緒,在她創作的小說裏,父母、姐妹、父子、母女、鄰裏和同事這種傳統倫理關係被一一瓦解,人物總處於黑暗和封閉的空間中,對抗又被打倒,再對抗又被打倒,無法掙脫。

意象被賦予新的維度,感官體驗也被放大。她在小說裏描寫“夢”,卻不僅僅是夢,內含生活矛盾的張力;她寫“冰”,它可以冷硬,也可以爆炸,迸出火花;她也寫人變成肥皂水,寫血管裏打鼓的蚯蚓,寫老鼠、蛾子、白蟻、蟋蟀和綠色的毛蟲……

她在電話裏對記者笑稱,“這些既神秘又可怕,還有一副非常漂亮的麵孔,童年時很好玩的,現在這些都沒有了”。

諾獎熱門作家殘雪:對我沒什麽影響 還是每天在寫作

殘雪在家中。受訪者供圖。
 

對她每本書都撰寫追蹤評論的日本作家日野啟三,在評論裏提到,“那是童話的世界啊,很多成年人認為髒、醜、惡心,讀不下去,都是後天的觀念汙染所致吧。”

“感覺這樣寫最高級、最過癮,最痛快”,殘雪和幾位持同樣觀點的作家稱之這樣的寫法為“新實驗”文學,“寫作深入的是人靈魂的本質,解剖自我,深入自我,以提升人性、拯救自身為最高的目標”。

“這種追求是超越階級、國界、人種等等限製,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引起讀者共鳴的。”殘雪笑稱,這是一種“無根”的文學。

時常有人將殘雪的作品與卡夫卡的作品對比,指出相似性。她不認可這樣的說法,“我們完全不同,他是受過教育的,有思想結構在其中,我是憑空杜撰,照想象和直覺寫作”。

她不否認自己的創作師承西方文學,她認為,具備了東方文化傳統的優勢,努力學習西方經典文學,才能對中國新文學進行一次突圍,也是對卡夫卡、但丁等人的超越,“我是站在他們的肩膀上進行創作,走得更遠。”

“正是因為近年來,國際上我這個門類的優秀文學作品不多,才受到西方學者和出版社的重視,他們同樣承認我的寫作是高難度的。但是讀者還沒有起來,這些廣泛的影響還不夠。”殘雪在采訪中表達了自己的信心,未來的中國青年作家和讀者會越來越重視“新實驗”文學。

一位二十歲的中國女孩看了殘雪的小說《變遷》,曾寄來一篇三千字評論,她認為這篇表麵十分陰鬱甚至黑暗的作品,帶給她“澄明”的感受。殘雪感慨道,“知殘雪者,青年也。”

華客網:諾獎熱門中國女作家殘雪:對我沒影響 還是每天寫作(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