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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美國華裔小孩的追夢實驗:被鼓勵也被壓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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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誰是亞裔呀?”餐桌上,不知哪位小孩突然冒出一句話。

“我!”“我是!”“我也是!”一群孩子高舉起手來。他們的嘴角邊還粘著玉米和雞腿的殘渣。

“可我是華裔!”丹尼爾多了一嘴。

淘氣的男孩麥克斯捕捉到他的話。“丹尼爾,你說自己是華裔,難道不是亞裔了嗎?”他轉過頭問道。

“嗯……”丹尼爾陷入了猶豫。

2019年1月,美國亞特蘭大市郊一座巨大的會展中心內。室外剛剛下過一場冷雨,室內的自助餐廳卻人頭攢動、熱氣蒸騰。一年一度的“國際青少年戲劇節(Junior
Theater Festival)”正在舉行。盛會吸引了全世界各地100多個戲劇隊伍,包括數千名青少年戲劇愛好者、老師和家長。

在會展中心環顧一下便不難發現,戲劇節雖說是“國際”的,但基本上是白人孩子的天下。代表團來自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五個主流英語國家。當然,來自美國的代表團裏也散落著一些黑人孩子。

在餐桌前討論華裔身份的這群孩子,是整個戲劇節上唯一一群華人麵孔。在“白加黑”的海洋裏,他們顯得格格不入。幾個小時前,在戲劇節開幕式上,當“迪士尼”的經典歌曲響起,滿場的孩子們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時,華人小孩卻坐在椅子上,顯得緊張和拘束。

開幕式結束,走向自助餐廳的路上,不時有其它代表團的孩子或家長詢問他們“是不是來自中國”?但他們是一支純正的“美國”代表隊,也是唯一來自紐約的隊伍。

他們是紐約唐人街“容閎小學”戲劇社的華裔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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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在亞特蘭大戲劇節上,本文作者正在拍攝他的紀錄片《夢響唐人街》

容閎小學是紐約華人社群中一所標誌性的學校。它以中國曆史上第一位留美學生“容閎”命名,是曼哈頓唐人街第一個服務中低收入群體的巨型公共住宅“孔子大廈”的一部分。建立之初,容閎小學便致力於給華人社區提供優質的教育。每年的在校生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華裔。

華人對教育的重視使得容閎小學不斷發展,成為了紐約市為數不多開辦“天才班”項目的學校(在國內,類似於“超常班”“競賽班”)。很多並不住在唐人街附近的家長,包括曼哈頓中城、下城從事金融等行業的華人家長,都將孩子送到這裏來上學。這些華人家長多是一代或二代移民;而他們的孩子,大多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ABC”(
對在美出生的華裔的調侃,全稱為“American Born Chinese”)。

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統計
,截至2019年,美國華人人口(包括中國香港、中國台灣、東南亞等地區的華人移民)達到540萬。紐約是華人人口最多的都會區,達到86萬。在美國華人中,出生於國外的一代移民占63%,在美國本土出生的ABC達到了38%。這些ABC們,也即我們所定義的“華裔”。

作為華人學校,容閎小學的課外活動強項是國際象棋。十年前,傳奇華裔百老匯演員李寶玉來到這裏,與校長譚玲芳合作建立了容閎小學戲劇社。

李寶玉利用自己的資源和人脈,獲得了迪士尼的授權和參加“國際青少年戲劇節”的名額。每學期組織學生排練一部迪士尼音樂劇,每年參加亞特蘭大國際戲劇節成為了戲劇社的固定節目。

餐廳裏,丹尼爾正思考著自己到底是“華裔”還是“亞裔”,麥克斯已經迫不及待地笑話起他來:“你是不是覺得是華裔,就不是亞裔了?哈哈,這可不合理!”

“我當然是亞裔,不過也是百分百的華裔。”丹尼爾補充道。

其他孩子也加入了“亞裔”和“華裔”的討論中。麥克斯為了證明自己華裔身份的“正統”,還用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帶口音的中文說了聲“閉嘴”。聽得懂的孩子頓時大笑起來;還有幾個聽不懂的,尷尬地陪笑著。

之前一個多月在學校裏,拍攝紀錄片而認識這一群孩子的我,從沒聽孩子們討論自己“亞裔”、“華裔”身份的問題——當身邊的人與自己長相、習慣相似時,華裔身份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當他們在戲劇節上見到鋪天蓋地的白人小孩,親身體會到自己是多麽特別時,對身份的困惑便爆發開來。

“還要再分細一點!”崔健眯著眼睛,掃視了一圈小夥伴,挺起腰板說,“我是朝鮮族人,是廣東人,也是華人!”這麽複雜的身份構成可著實把其他小朋友嚇了一跳。

崔健是戲劇社的老成員,也是一名“孩子王”。在容閎小學排演的參賽節目《阿拉丁》中,他飾演主角“阿拉丁”。

崔健父親來自延邊,是朝鮮族中國人,移民美國後在韓國餐廳當主廚。小崔健覺得自己繼承了“朝鮮人”的血統。父母的偶像是中國搖滾之父崔健,他同樣是朝鮮族人。他們給自己生在美國的孩子取名“崔健”——太平洋彼岸有個“老崔”,這邊有個“小崔”,互不打擾。

崔健平時與母親相處的時間更長,關係也更親。母親叫珍妮(Jenny),是廣州人,在家裏跟孩子講廣東話。由於語言這一最貼近生活的元素的影響,崔健把“廣東人”也當作一種身份認同。

聽到崔健稱自己是“朝鮮族人”時,珍妮笑著說,“連他爸爸都隻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了,小崔還說自己是朝鮮族人呀。”建立在崔家的兩種地方性身份認同之上的,仍然是“華人”認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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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健與母親珍妮

珍妮20多歲時移民美國,並迅速加入了華人基督教教會,在組織裏找到了歸屬感。從教會牆上的一張照片裏可以看到,在二女兒出生之前,她帶著才幾歲的大女兒已經在教會學校裏學習中文了。

以基督教會為核心,珍妮積極主動為華人社區做貢獻。她擔任過幾年教會中文學校的校長職務,組織招生、授課。現在珍妮已經卸任,但仍然是教會的骨幹成員。

崔健是家裏的小弟。姐弟三人自然在教會裏成長並紮下根來。三個孩子從小到大被珍妮鼓勵“好好學中文”。五年級的崔健,對著拚音文字已經能熟讀“曹衝稱象”的故事。雖然斷字斷句有些問題,也好像不太明白文章在講什麽,但一旁的珍妮仍然十分驕傲。

來到美國已經超過二十年,“老移民”珍妮仍在家裏收看各類中文節目。2020年的除夕夜,我們一邊聊著疫情,一邊觀看“春晚”的重播。她看得津津有味,還一直招呼著旁邊心不在焉的兒子一起看。

可是,
這些潛移默化的“中國”影響,珍妮覺得還不夠。崔健過於“吊兒郎當”了。2018年暑假,她將兒子送回廣州黃埔軍校參加“特種小兵”訓練營,目的是讓兒子“知道一下什麽叫紀律”。

珍妮解釋道,廣州的親戚大多具有軍方背景,想讓崔健回去鍛煉一下,也是為了繼承家族傳統。

軍訓給崔健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他是營裏唯一的美國籍孩子,不會說中文。從一開始,他就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同。教官們特別照顧他,但也在背後笑話他不會講中文。同學也投來嘲笑的目光。

在日記裏,崔健用英文記錄下自己被教官體罰、被要求疊被子時的不解和辛酸。每一天的日記結尾,他都寫:“我今天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希望明天的軍訓能好過些。”

教官看不懂崔健的英文日記,但圖省事,總在日記最尾的“控訴”後,寫上“Great!(很好)”的批語。“我都抑鬱了,他們還覺得很好?!”崔健吐槽道。

一年後的夏天,珍妮和外婆仍然會鼓勵崔健在客人麵前,表演敬禮等在訓練營裏學到的動作。崔健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不過表演還算有模有樣。長輩們則笑逐顏開。

“今年我們再送你去中國上警察學校吧?”珍妮開玩笑地說。

“不要!”崔健被嚇壞了。

珍妮在崔健身上延續華人身份和文化的努力,倒是得到了回報。在一次采訪中,我還沒問完關於身份的問題,崔健的眼睛便閃出亮光,仿佛瞬間知道了我要問什麽,並且有許多的話等不及表達。

“我當然為自己是一個華人而驕傲了!”崔健用英語搶答道。

“你都不會講中文,還說自己是中國人?”珍妮插話道。

“真的嗎,媽媽?”崔健扭過頭去,一臉狡黠地對珍妮說。這次小家夥換了中文。

“真的嗎,你會說嗎?”珍妮微笑著。

“我不會說,我‘母雞道’啊。”崔健耍起了小聰明。

“那是廣東話!哈哈。”珍妮被逗笑了。

“我常常想,唐人街的學校為什麽不教我們華裔的曆史呢?我們學的都是哥倫布什麽的,但是從來沒學過華裔群體從哪裏來的……”崔健扶著下巴,陷入了思考。

這句話,竟讓珍妮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就算崔健提出“想要知道華人的曆史”,抑或學了中文、參加了軍訓營,但在華人家庭和社區以外,來自社會的“美國性”和美國文化與價值觀,仍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

美國主流文化產品對任何少數群體的吸引力是不容小覷的。

孩子們常對我表示,每周兩次劇社的排練,是他們最快樂、最自由的一段時光。他們暫時“逃離”家庭中死板的“中國”元素,得到心靈上小小“放縱”的機會。迪士尼和音樂劇、《阿拉丁》《冰雪奇緣》是他們成長的世界裏最主流、最核心的文化產品,自然而然吸引著他們。

華人家長們則對“音樂劇”這一藝術形式興趣一般。很多時候,他們甚至不能理解音樂劇的魅力——用珍妮的話說,有點像“群魔亂舞”。迪士尼故事中動不動出現的愛情橋段,更讓她暗暗吐槽。

在容閎小學戲劇社排練迪士尼經典作品的華裔孩子們,有時似乎跟父母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在音樂劇的世界裏,他們被鼓勵“拋頭露麵”、盡情地追夢、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甚至身體力行實踐著“華人也能出演屬於美國白人主流音樂劇”的願景。這也是劇社創始人李寶玉的目標。

作為一名華裔女性,單槍匹馬在百老匯闖蕩數十年的李寶玉,自然希望有更多的華裔孩子進入美國的主流。“讓他們真正成為美國的一部分。”

每次見到崔健——這位自信、人來瘋、愛表現的“演員潛力股”,李寶玉都滿臉笑容地鼓勵他“勇敢地追求演員夢”。此時,站在身旁的珍妮卻含笑不語。

參加亞特蘭大參加戲劇節前,時任百老匯《阿拉丁》主演的華裔演員梁厚泰(多麽湊巧,當時的百老匯版《阿拉丁》主演正是一名華裔,從廣東移民過去的孩子)來到了容閎小學,向孩子們介紹自己的演藝生涯和經曆。

梁厚泰在中學階段是個“乖孩子”,數學很好,後來進入卡內基梅隆大學這一知名學府。本科時,他“每天一睜眼就想演戲”。最終,他選擇了學習音樂劇,成為了一名演員。

作為“阿拉丁”,第一次擔任百老匯主角的他,已經三十八歲了。

這是一個標準的“美國夢”敘事。聽著梁厚泰的講述,崔健的兩眼裏直放光。輪到每個孩子自我介紹的時候,崔健認真地說,“我飾演阿拉丁,以後想當個演員。”

“不行!”珍妮抗議道。在梁厚泰參訪容閎小學的前一周,這是她最自然的反應。當時,我剛問完崔健以後想做什麽。他眼珠一轉,說“可能當個醫生吧……或者,如果我媽媽同意,當個演員!”

耿直的珍妮立即對兒子進行了一番教育:“你要明白,理想可以有,不過要先考慮現實。我怎麽跟你說的,當個工程師,或者醫生,這樣你可以養活家庭,然後再考慮什麽理想!”

“可是我喜歡藝術和表演啊!再說了,你當時來美國不也夢想當醫生嗎?現在不是當上護士了,你不是也在追求理想嗎?”

“那不一樣……藝術還是很不現實的。”

實際上,亞裔、華裔在美國文化界、演藝界整體處於弱勢。不少亞裔將“當演員是個不現實的追求”的想法逐漸內化。崔健告訴我,中文學校校長聽說他想當演員,竟跟媽媽開玩笑說“華人當演員都很糟糕。”

“不是‘很糟糕’,她說的是——華人‘當不了演員’。”珍妮糾正道。

“你看的電視劇,不都是中國人在演戲嗎?”崔健指著電視追問,一臉不滿。

“那不一樣,你在美國!”

對美國華裔來說,身份認同上最核心的困惑,或者在生命的某一階段不得不做出的兩難選擇:是接受更符合“美國夢”的敘事,成為主流舞台上驕傲的“華裔美國人”代表;還是接受華人特性,成為醫生、工程師,摒棄不切實際的、成為文化場域主流的夢想?

華裔試圖尋求平衡,但平衡也意味著妥協。如願以償成為戲劇《冰雪奇緣》扮演艾莎的王芊蕁,媽媽是從事金融行業的一代移民,為女兒的教育傾盡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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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芊蕁在排練

王芊蕁更在意的是奧運會時媽媽不支持美國隊,反而支持中國隊。更讓她感到壓力的是媽媽催自己課外補習的理由,竟然是參考在北京的侄兒學奧數的標準。她還經常抱怨“老頑固”的姥姥不理解美國孩子從小喝冰水的事,總讓自己喝熱水。

“這就是老一輩人吧。他們喜歡吹噓自己的祖國,還喜歡喝熱水。”王芊蕁說。

身份認同、價值觀和習慣的碰撞,無時無刻不在塑造著華裔孩子的生活。當他們慢慢長大,逐漸遠離家庭,步入社會,更多的壓力和選擇隨之而來。

可是,逃離家庭的“束縛”,擁抱“主流”美國,是更加明智的選擇嗎?

在國際青少年戲劇節上,容閎小學戲劇社的小朋友順利完成了比賽,還獲得了“最佳音樂獎”。孩子們興奮異常。崔健和三個好朋友趁著興致,決定參加會場內舉辦的一個表演工作坊。

教室門口等候的是一大群白人小朋友,老師也是一位白人阿姨。她正操著澳洲口音招呼附近的孩子。表演時自信滿滿的四個華裔男孩,看到教室門口的白晃晃的人群時,突然放慢腳步。

“啊,要不還是算了。”男孩中的“小領導”崔健先認慫,拉著旁邊的兩個小男孩想離開。

“別啊,試試唄。”戴著眼鏡,外表最成熟的傑克回應道。

“哎呀,算了算了。”剩下的三個男孩兜著圈子。

傑克父親馬克走過來,鼓勵傑克試一下。

馬克說起話來有明顯的澳洲口音。他和妻子在澳大利亞出生長大,移民美國後生下傑克,整個家庭很“西化”。傑克和兩個弟弟甚至記不住自己的中文名字,更別說寫中文字了。

這時候,門口的白人老師走到四個男孩跟前。“孩子們,工作坊快開始了。”她擺出一副熱情的笑臉。

“呃……我們還是不去了。”崔健回道。

“你們確定?”白人老師問。

除了傑克,三個孩子一溜煙兒跑掉了。

傑克捋了捋劉海,揚起頭,對老師說:“我參加。”

白人老師用濃重的澳洲口音誇了誇傑克,順便補了一句:“你要不要告訴他們,我是新西蘭人,不是美國人,叫他們不要害怕我呀?”她帶著一種天真的笑容看著傑克。

傑克說了句“我也幫不了他們”,便走進了教室。

傑克的父親馬克,湊巧是我在酒店的室友。晚上回到酒店,我跟他提及女老師的可笑言語。馬克搖了搖頭,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說:“那個女老師有點奇怪。”

我感到他話中有話,便追問下去——除了那句“不要害怕美國人”以外,她還做了什麽奇怪的舉動?

“上完課以後,家長們跟她打招呼,交流嘛。那老師跟在場的所有家長都有回應,除了我。”馬克撇了撇嘴,似乎見怪不怪了。不過,他尤其對那老師的新西蘭身份感到不快。

“我這麽明顯的澳洲口音,他們新西蘭人是我們鄰居,難道還聽不出來嗎?就這樣也不理我。”馬克悻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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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劇社的孩子們慶功

回到紐約的第三天,容閎小學專門為戲劇社的孩子們舉辦慶功宴。巨大的方形蛋糕,巧克力和香草口味各占一邊。珍妮衝在為孩子們服務的最前線,從中間切開了蛋糕。

麥克斯注意到了蛋糕的象征意味——“左邊是黑色,右邊是白色……”他豎起一隻手比劃著,“中間是一堵牆。”

傑克一臉淡定地說:“我們將成為橋梁。”

麥克斯似乎愣住了,傻傻地盯著傑克。

一旁的崔健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了看傑克,又馬上轉回頭,沉浸在自己“阿拉丁”式的喜悅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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