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 16 日，是武漢市中小學春季開學的日子。
上午 7 時 53
分，租住在漢口一個老舊小區的王蘭（化名）將輪椅和書包搬到樓下後，再返身上樓把女兒清清背下來安放在輪椅上，讓她自己抱著書包。
4 月份滿 10 歲的清清正讀小學四年級，5 歲半的時候她因為在舞蹈訓練中做下腰動作時受傷截癱，胸以下完全沒有知覺。
幾乎是同時，家住光穀的茵茵坐上媽媽的電動自行車去上學。8 歲的她腰腹部還戴著護具——今年 1 月 3
日，她在舞蹈訓練做下腰動作時摔倒在地，脊髓受傷，因父母及時送醫，救治得當，成為醫生口中 ” 恢複得最好的孩子 “。
武漢某舞蹈教育培訓機構內，家長正在教室外看著孩子練習舞蹈。記者胡九思 攝
清清和茵茵都曾經是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簡稱 ” 武漢協和醫院
“）骨科郭曉東教授治療過的病人。這位研究脊髓損傷的專家和他的團隊剛剛完成了對中國兒童因練習舞蹈下腰動作導致截癱問題的 10
年回顧性研究。他們發現，舞蹈下腰訓練已經成為導致中國兒童脊髓損傷的第一位原因。
孩子因練舞下腰而癱瘓
不是孤例
王蘭推著輪椅朝 50 米開外的學校走去。從家到學校，是 216 步。這樣的路，王蘭推著清清走了 4 年。
小區的居民都知道王蘭和她的女兒。4 年前，小區邊的小學同意接收清清上學後，王蘭一家就租住在這個小區裏。
清清截癱，大小便失禁，在家用導尿管，上學要戴尿不濕。上午第三節課間、下午第二節課間，王蘭要抱清清上兩次廁所，換尿不濕。
教室隨著年級提升，會調到高一層樓，但因清清行動不便，清清班的教室一直留在二樓。但音樂教室在三樓、電腦教室在五樓，當清清上音樂課和電腦課的時候，也需要媽媽背去上課。
5 歲時的清清有點小胖，王蘭就想送她去學習跳舞。” 動一下會瘦點，跳舞還可練練氣質。”
他們租住的那棟樓，四樓有兩個舞蹈培訓班，一個教拉丁舞，一個教民族舞。王蘭沒有什麽選擇標準，最後在谘詢的時候，因為 ”
教民族舞的老師說話好聽點 ” 就選擇了民族舞。每周跳兩次，晚上 7 時到 9 時。
清清跳了半年後的一天，王蘭照例把清清送到舞蹈班。下課前半小時，王蘭去接女兒時，清清在哭，喊腰痛。這時，老師告訴王蘭，清清下腰的時候摔倒了。
到了深夜，清清鬧得越來越厲害，而且站不起來了。王蘭連夜把孩子送到了武漢兒童醫院，診斷為 ” 脊髓損傷
“。郭曉東教授被連夜請來給清清進行了一係列積極治療。
守著病床上的清清，耳邊響著醫生的話：”
孩子不一定能完全恢複正常，靠自己單獨站起來的可能性不是太大。”王蘭崩潰了：”
孩子的一生毀了，我咋這麽倒黴？”
武漢協和醫院骨科專家郭曉東教授正在講解下腰癱的發病原因。記者胡九思 攝
在醫院裏，王蘭碰到另外兩個媽媽，她們的女兒也是因為跳舞下腰而癱瘓，一個來自黃陂，一個來自江夏。這兩個孩子正在醫院做康複訓練。在她們的幫助下，王蘭進了一個群，群裏聚集了
400 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家長。他們的孩子都是因為練舞下腰而癱瘓，在尋醫問藥時走到一起。
王蘭這才知道，像清清這樣的不幸孩子不是孤例。受傷後，清清的泌尿係感染等各種並發症不斷，頻繁住院治療，後來又發生小腿自發性骨折和嚴重脊柱側彎，至今也需要戴支具才能支起上半身。
這種災難性疾病
通俗名字叫下腰癱
清清不是郭曉東教授接觸到的第一個因下腰導致脊髓損傷的小病人。引起他關注到這種疾病的，是一個 3
歲半的孩子。孩子下腰癱瘓後，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大腿股骨自發性骨折了。這個孩子因為癱瘓發生了嚴重的骨質疏鬆。
郭曉東教授告訴長江日報記者，兒童下腰時導致的截癱是世界難題，目前損傷機製尚不清楚。
20 世紀 60 年代醫學專家在新生兒屍檢中發現：兒童脊柱能夠延長至 5 — 6 厘米，而脊髓隻能夠牽拉 0.6
厘米，這說明兒童脊柱延展性很強，而脊髓延展性差。同時，反複下腰時，可能導致脊髓的小血管損傷或栓塞等，引起脊髓缺血性損傷、靜脈高壓。因此，發病兒童在下腰時直接就是脊髓損傷，而沒有明顯的脊柱骨折和脫位。這是兒童脊髓損傷的顯著特征。
郭曉東教授的研究團隊發現，受傷兒童在下腰運動過程中，脊柱縱向牽拉損傷脊髓，神經軸突、神經細胞和小血管的鈍性損傷，醫學上叫”
急性過伸性脊髓損傷 “，直接主要原因就是舞蹈練習中的下腰。
郭曉東教授的研究團隊在檢索資料時發現，2005 年之前中國醫學期刊的文章幾乎沒有報道兒童下腰後脊髓損傷的病例，2005
年之後逐漸開始少量報道，最近這幾年才開始迅速增多。從 2005 年至今，中國醫生在論文中報道了 200
多個這樣的病例。國外鮮有這方麵的文獻報道。
郭曉東教授在加拿大留學時，師從國際著名的脊髓損傷專家 Tator CH 和 Micheal Fehlings 教授。2007
年他回國後，脊髓損傷成為他專注的研究領域之一。”
那個時候，我在臨床上見到的這種小病人還很少，一年難得碰到一個，近幾年一年總會有五六個。”
下腰導致癱瘓的病例比較分散，目前還沒有具體的數據統計，但這些孩子的家長到處尋醫問藥，並建立了多個微信群。通過隨訪和打電話，郭曉東研究團隊初步統計，這樣的孩子在中國超過了
1000 人，這隻是目前在堅持治療和康複的孩子，不包括誤診和棄診的孩子。
郭曉東教授研究團隊在資料檢索中發現，1992 年至 2002
年舞蹈下腰訓練導致脊髓損傷患兒在所有兒童脊髓損傷中僅占 4.0%，到 2015 年至 2019
年已高達 33.9%，在無骨折脫位型脊髓損傷中占比為 64.1%。
在臨床上，兒童下腰導致的脊髓損傷，有的會診斷為無骨折脫位型脊髓損傷、脊髓損傷或者誤診為脊髓炎。為了引起社會公眾警惕，郭曉東教授研究團隊在完成研究後，給這種災難性疾病取了一個通俗的名字——下腰癱，並寫入論文中。
郭曉東教授研究團隊找到了 2010 年 9 月至 2020 年 9 月在武漢協和醫院診斷及治療的共 44
例兒童下腰癱患者的資料。44 個孩子，女孩有 42 例，占 95.5%，男孩 2 例，占 4.5%。44 個小患者年齡在 3 歲到
10 歲之間，8 歲及 8 歲以下的有 41 例，占比 95.3%。他們患病前參加舞蹈訓練的時間在 2 個月到 2
年之間。
郭曉東教授研究團隊將納入研究的 44 名兒童下腰癱患者分為兩組：
A 組即完全性脊髓損傷，孩子肢體無任何感覺或運動，大小便失禁，後期神經功能恢複的可能性很小，有
26 例，占比 59.1%；
B 組即不完全性脊髓損傷，B 組中隻有 22% 的患兒治療後恢複正常，22%
的患兒無任何改善，56%
的孩子部分恢複，但和正常兒童相比仍有部分神經功能障礙（如下肢力量不正常，行走易跌倒，也有部分小便障礙，易尿床等）。
從頸部到骶尾的脊柱是人體最大的支撐，脊柱的椎管包裹並保護著的脊髓是人體中樞神經之一（另一個中樞神經是大腦）。由於具體的發病機製不清楚，和其他類型的脊髓損傷一樣，兒童下腰癱的治療和康複也是一個世界難題。
郭曉東教授介紹，下腰癱的孩子會發生脊柱側彎、嚴重骨質疏鬆、反複泌尿係統感染、褥瘡、心理障礙等各種並發症，” 都是災難性的
“。
王蘭為給清清治療花費已高達數十萬元。郭曉東教授說，在清清漫長的一生中，隨之出現的各種並發症治療費用會很昂貴。
孩子練舞下腰摔倒
應立即停止訓練
茵茵下腰倒下前的兩個月，她的爸爸繆先生刷視頻時看到了一個自己前所未聞的疾病——下腰導致的截癱。當天晚上，他認真地跟 8
歲的女兒講：” 如果跳舞受傷了，你一定要第一時間跟爸爸媽媽講！”
郭曉東教授提供的影像學資料顯示，下腰癱瘓後的孩子脊柱彎成了這樣。
1 月 3
日那天上午，茵茵來到培訓機構的舞蹈房，由於晚到半小時，老師沒有幫茵茵做熱身運動就直接讓她下腰。茵茵因為下腰倒下，起來又跳了
40 多分鍾舒緩一些的舞蹈之後，就感到腿沒有力氣了，在一邊坐下。40
多分鍾後，茵茵媽媽接到電話，急忙趕到培訓機構，將女兒送到最近的醫院——湖北省中醫院光穀院區。通過核磁共振檢查初步顯示，茵茵脊髓受傷。
隨後的 21
天，醫生要求茵茵躺在床上，不能動，媽媽在醫院裏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甚至孩子去做核磁共振，媽媽也進去陪著。事後，繆先生查閱了大量資料，發現這就是對急性脊髓損傷的通用治療方法。
茵茵的腳尖能慢慢動了，到春節前，她能站起來了。開學後，她能戴著腰腹護具去上學。但醫生告誡，再也不能做下腰等導致脊髓過度牽拉的動作了。
郭曉東教授告訴長江日報記者，脊髓損傷黃金救治時間在 8
個小時內。這就要求孩子在舞蹈下腰摔倒時，如果感到腰腿部任何不適，就應該立即停止訓練，平躺觀察至少
4 小時，有問題及時就醫。但在現場教舞的老師們並沒有多少人擁有這樣的知識。
回顧性研究發現，納入研究的 44 名兒童，發病後有 29 例腰痛，16 例下肢疼痛，13 例下肢麻木或者乏力。這 44
個孩子出現症狀後有 27 例繼續下腰或者做其他訓練項目及活動，有 12 例在一旁休息（但是仍在隨意活動），有 4
例即刻出現下肢不能站立、活動並哭鬧，才被迫停止活動。
這些孩子在隨後的 10 分鍾到 8 小時內神經症狀進行性加重並出現截癱，尿瀦留及大便障礙。
” 這些活動無疑造成了二次損傷，加重了損傷程度。”
郭曉東教授在接受長江日報記者采訪時說，目前年輕一代家長，將舞蹈訓練當作女孩培養的必選項目，因此，中國兒童尤其是女性兒童練習舞蹈的人群龐大。脊髓損傷目前沒有一個有效的治療措施，提前預防是減少下腰癱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