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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歸女辭職去貧困縣 免費為孩子辦活動 卻被當地人當騙子

“十年前,我以為我的未來隻有兩種,一種是像爺爺奶奶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另一種是像爸媽一樣去廣東打工。”

編者按:遠離北上,紮根偏遠鄉村,璐瑤辭掉了高薪工作,正在做一個鮮有人敢嚐試的實驗 ——
不計時日地陪伴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鄉村兒童。璐瑤已經獨自堅持了十年,通過建立“成長共同體”,陪伴了92名封閉、被邊緣化的孩子。

《社會創新人物係列》第三個故事,關注這個成本極高、針對鄉村封閉青少年成長的模式。不同於捐贈、支教等主流形式,矢誌不移的“陪伴”,能否真正承托、點亮一個、一群,甚至更多孩子的人生?璐瑤已經有了一些答案。

廣西田陽縣的夏夜不那麽安靜。時針早已擺過零點,這個南方貧困縣最熱鬧的商業區裏,依舊煙火繚繞。人們吃著燒烤、唱著露天KTV,慵懶地閑聊,
啤酒一瓶瓶往下灌。

忙於暑期夏令營收尾,璐瑤姍姍來遲,這位北京大姑娘,用田陽本地人的腔調招呼著大家:“來來來,喝酒喂!”
一邊揉著發紅的眼睛,璐瑤早已習慣與淩晨後的田陽作伴。

2009年,璐瑤剛在英國完成金融、管理兩個碩士學位,便前往田陽縣巴別鄉支教。田陽縣巴別鄉位於廣西壯族自治區革命老區百色市,被群山緊緊環抱,全鄉有12個村屬自治區定貧困村。

璐瑤在巴別鄉一下呆了半年。
一個清晨,璐瑤從小學宿舍推開門,看到一群孩子蹲在樹蔭下,光著腳丫,身上髒髒的、皮膚黝黑,他們雙手捧著一個搪瓷飯盆,埋頭吃粉。

一瞬間,平行時空的場景突然出現在璐瑤眼前,她從小常在北京看到,建築工地上,一群農民工蹲著扒飯盒裏的午餐。璐瑤開始止不住地流淚,仿佛看到了這些孩子10年、20年後的模樣。

點擊寒來暑往工作坊

公益項目,一起陪伴鄉村孩子從封閉到開放。

1000被山圍繞的田陽縣巴別鄉(來源:受訪者提供)

“我想發起一個助學項目,讓孩子們看看外麵的世界,發現更多可能性”,幾輪家訪後,璐瑤下定決心,借著酒意吐露了想法。

帶她支教的本地老師卻一盆冷水潑下來:“這助學不解決問題,一兩年也不解決問題”。

村裏的老教師看得清楚,這些年來,璐瑤不是第一個來支教的高知青年,也不是第一個“想要做些什麽”的人。他們還是一半試探、一半邀請地問璐瑤:“你能堅持多久?”

璐瑤回到北京,入職金融街,開始一邊職場打拚,一邊兼職到田陽助學。當時26歲的她並不知道,自己會堅持十年。也沒想到自己甚至會為了孩子,徹底辭去工作,告別世俗認知的“正確路徑”,遠離北京上海、紮根田陽。

十年隻做一件事:陪伴

十年,璐瑤在田陽幾乎隻做了一件事。

她用草莓去解釋這件事。“一顆草莓種子,需要我告訴他長大會成為草莓嗎?” 大部分家長和老師開始都回答“需要”。

璐瑤卻不這麽認為,“顯然是不需要的,他自己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嗎?他已經具備了所有生物信息,隻要把他放在土裏、給他澆水施肥就好了,甚至不用澆水,因為天上會下雨。”

這個“澆水施肥”,就是“陪伴”,不計年歲與日月。對於鄉村孩子,這就是最稀缺的東西。

2009年,支教結束後,璐瑤發起了“巴別夢想家”,十年間,通過一對一助學、免費參與式工作坊,陪伴了92名封閉、被邊緣化的鄉村青少年。在他們成長時期最重要的八至十年,不斷“澆灌”,陪伴、幫助他們尋找自己的社會身份,實現開放、適應和社會責任感。這些青少年,璐瑤稱他們為“夢想家”。

1000夢想家孩子們拍攝的家鄉紀錄片公演現場,許多孩子家長到場(來源:受訪者提供)

她組織孩子們為鄉村做社區服務,拍攝家鄉紀錄片,讓他們加深對家鄉的了解和連結。紀錄片在田陽縣城最繁華的商業街公演,一個孩子在公演場上,拍了人生中與父親的第一張合照。

她帶孩子們到百色森林公園做社會生存實踐,每組500元啟動資金,孩子們不知所措,她也不提供任何指導,反而到晚上複盤的時候,開導被當成騙子、委屈哭泣的孩子。

有孩子高考成績不理想,璐瑤將境遇相似的學生聚到一起,組成“智囊團”QQ群鼓勵她,並為填誌願出謀劃策。

1000夢想家孩子給家鄉老人拍攝紀錄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有孩子幾乎被老師“放棄”,嚴重受挫,自我否定。璐瑤讓孩子管理賬目,1500塊錢管丟了,也沒有責備、質疑,自掏腰包把錢補上。

“信任是成本最低、但收益最高的一件事情,可是我們往往很吝嗇,連這都不願意給。”

“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來”

信任賦予了孩子,他們也不辜負,給了所有人驚喜。

2019年,43名適齡“夢想家”中有41人考入大學,遠高於當地適齡青年上大學比例,不少孩子上了985、211學校。

“十年前,我覺得我的未來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像爺爺奶奶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另一種是像爸媽一樣去廣東打工,賺錢回田陽還能買輛摩托車。”
十年陪伴過後,20歲的“夢想家”梁振寶,站在田陽縣第一小學的多媒體教室大講台上,自信滿滿地說:“我的未來有無限可能”。

1000

1000從左至右,“夢想家”孩子們的成長軌跡
(來源:受訪者提供)

這一個個“夢想家”,也成了田陽的種子。“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來”,這句早期一名孩子在QQ群裏的一句話,如今在巴別夢想家最常被提及。

璐瑤成功打通了一條鄉村青少年反哺家鄉的“蹊徑”,一條不同於傳統師範大學模式的路。

早期加入夢想家、考上了大學的鄉村青年們,正在進行身份轉變,由從前巴別夢想家陪伴的服務對象,轉變成為服務提供者,自願擔起了責任,開始服務更大規模、更廣範圍的鄉村孩子。

曾經管丟了錢的蘇光國,後來成為田陽縣第一位去北京讀書的大學生。他回鄉後,給沒有網絡的村裏裝上了WIFI,給孩子們買了課外書,鼓勵他們用運動和閱讀時間,換取上網時長,並教會孩子們使用網絡搜索、查閱網課。

被親切稱為“秘書”的蘇光富,在2018年本科畢業後回到巴別夢想家,成為璐瑤以外的第二位全職員工。

1000璐瑤與夢想家早期陪伴的孩子、現在的全職員工“秘書”(來源:受訪者提供)

一場成長實驗,一切都是

“算計”的

璐瑤半眯著眼頗為得意地說,這一切都是她“算計”的。十年裏,璐瑤其實進行了一場長期陪伴鄉村封閉青少年的“實驗”。

經過大量當地走訪、調研和理論研究,寫出六萬字的研究論文,璐瑤提出這樣的假設——
現階段,鄉村教育的問題不是貧窮,而是封閉,信息和情感上的封閉。這源於外出務工的家長無暇與孩子交流、鄉村學校體係未能提供機會讓孩子接觸外界等因素。

1000與夢想家孩子們共同討論機構未來願景(來源:受訪者提供)

作為夢想家創始人、參與式工作坊的設計者和組織者,璐瑤學習引導、心理學、社會學、戲劇、設計,項目評估……發了瘋、不睡覺也要學各種需要的知識。

她發現,一個人學什麽、如何學習,是對自己社會身份識別的投影;身份則賦予每個人不同權利、責任和義務,推動學習和成長。

“孩子們也是一樣的道理”,根據假設,璐瑤設計了各種各樣參與式活動,讓孩子在不同活動中擔當不同角色。她想要做的,是通過不同的角色擔當,幫助孩子實現對自我身份的認知,緩解封閉的鄉村孩子與社會的割裂程度。如此,才能融入社會,產生成長的動力、責任感。

1000夢想家理事會由全體“夢想家”投票產生(來源:受訪者提供)

堅持十年並不容易,一段看起來非常脫離現實的人生冒險,卻也都是璐瑤自己“算計”的。

2009年,辭去北京投行的工作後,她進入了國際公益組織,學習鄉村社區發展,包括鄉村教育理念、參與式學習。此後,她到了上海一家上市公司,拿著不錯的薪水來支撐夢想家,一邊學習項目管理和統籌,把自己的企業家客戶發展成夢想家的捐助人。每一次拐彎,都為了離“夢想家”更近。

2015年,璐瑤選擇辭去所有工作,成為當時巴別夢想家的唯一全職員工。

夥伴出走,孤獨堅持

雖然按著自己“算計”的人生走了很遠,沒有夥伴,沒人認可,璐瑤也好多次想放棄。

“我不回去(田陽)了”,2015年,辭了職計劃乘火車從北京前往廣西當天,清晨6點,璐瑤收到這條微信。發消息的是璐瑤支教時的夥伴,她最好的朋友,原本應該和璐瑤一起乘上這趟火車回田陽的夢想家最後一位聯合創始人。

隻好自己一個人到北京西站,退了朋友那張火車票。

之後大半年裏,回到田陽的璐瑤每天半夜都一個人哭。“我想不通,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麽……我這樣決絕地回來,卻發現事情根本做不下去”。那時的她,職也辭了,工資沒了,約定好的最後一位夥伴也放棄了,機構沒注冊,一個滿口北方腔的外地人在田陽沒有任何社會關係。

1000璐瑤和夢想家們在暑假工作坊表演即興戲劇(來源:受訪者提供)

但璐瑤沒有走。

雖還操著純正北京口音,時間長了,璐瑤常常習慣在句子尾巴帶上田陽人慣用的尾音“喂”。她努力地在田陽“紮根”,也總在不理想的情況下繼續堅持。

在田陽最熱的5月,半個縣區斷電,多媒體教室沒有空調,像個大蒸籠。夢想家十周年新書發布會因此推遲半個多小時,精心化的妝花了,一身紅裙被汗打濕,她也不惱,帶著歉意和暖暖的笑完成開場白。

項目剛開始的時候,沒有家長理解璐瑤想做什麽,甚至有一些家長不相信這些活動都是免費提供給孩子的,覺得璐瑤“是要騙人的”。璐瑤便用一次一次、十年從未間斷的寒暑假活動來證明。

在璐瑤與夢想家的孩子們一般大的時候,家庭條件不錯,卻也有種“被父母拋棄的感受”。出國留學,讀了一個碩士不夠再讀第二個,一路隻是被家裏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忍孩子感到被遺棄,當與聯合創始人、當地孩子有了承諾,她便選擇堅守。一開始,她是在重新陪伴自己內心裏的那個小朋友。但是,自己內心的小朋友一旦被治好了,這部分動力在衰減,璐瑤告訴自己,“我要找到新的意義,不然這事就得停了”。

1000北京人璐瑤(來源:受訪者提供)

2017年,璐瑤第二次想放棄。當時的男朋友反對她繼續做夢想家,項目推進不順利、模式不被人認可,尋找外部機構資助也持續碰壁……

當時,璐瑤已經連續兩年申請基金會支持被全部拒絕。被問到最多的就是:項目規模化如何、效率如何。“當我們在影響一個邊緣的弱勢的孩子的時候,他跟你談效率”,璐瑤很不服氣,她不認為這些東西能用冰冷的數據和項目報告評估。

連續多年一個人掰成幾個人用的她,咳血咳了半年,整個春節高燒不退。

“你的存在都被挑戰了,你這項目有什麽意義?”,心理谘詢師質疑璐瑤時,她感到被冒犯,非常憤怒。但她也知道,這話說得沒錯,曾一度失去所有底氣。

會“規模化”嗎?從41到10000

幸好,璐瑤堅持得足夠久。

2018年,看到變化正在發生的的當地教育局,不再對璐瑤緊閉大門,多縣教育局開始采購夢想家的項目。夢想家的模式被帶到周邊更多鄉縣,服務對象也拓展到了年輕鄉村教師。

而工作坊、營會項目的主力,已由璐瑤一人,變為回鄉全職的“秘書”和其他41位“出欄”夢想家。截至2019年,項目已累計招募誌願者600人,服務鄉村孩子超過1萬名。

1000“出欄”夢想家準備暑假工作坊(來源:受訪者提供)

現在的璐瑤,早已過了為所謂理想奮不顧身、受情感羈絆的年紀。現在,她繼續堅持的動力,已轉化成一份社會責任。

璐瑤把夢想家項目比作一個黑匣子。她想知道,黑匣子裏的什麽在起作用,孩子們的改變如何發生;另一方麵,尋求改變、發生改變的孩子們,是否能像她一樣,裂變式、成規模地影響更多鄉村孩子。

夢想家十年的所有資料已經電子化、未來也將開放案例,供不同領域的學者和相關方研究。“黑匣子打開之後,我告訴大家如何做,這麽做會怎樣,那麽做又會怎樣……框架、設計,拿去!”

即使最後裂變、實驗失敗了,夢想家還是會告訴大家它是如何失敗的,璐瑤不怕“失敗”。況且,她已經有了更大的底氣。

她的底氣,來自項目十年積累、社會的更多關注和對深度陪伴模式的認可,也來自一些機構資助者的出現,當然,還有她身邊“出欄”夢想家們。

“如果他們沒有回來,夢想家就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正是因為這些長大成年的夢想家選擇在很忙的時候也回到故鄉,選擇承擔責任,服務更多鄉村孩子,夢想家才如此不同。

1000接受采訪前在閱覽室裏補覺的璐瑤(來源:謝雯雯)

說到這裏,暑假工作坊期間每天隻睡兩三個小時的璐瑤眼睛紅紅的,手指用力敲點桌子,激動起來,“我覺得值!”

她回想2017年,健康狀況堪憂、整個項目被質疑的時候,秘書對她說,“就算今天咱們機構關門了,我的命運已經改變了,我們的命運已經改變了”。

一年後,秘書回到夢想家成為全職,又問她:“我的命運已經改變了,並且已經有能力改變更多人的命運了。你覺得值嗎?”

璐瑤,今年36歲,十年,就是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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