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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瑞麗的抗疫2年:9度封城 無1例蔓延

雲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瑞麗市,地處祖國西南邊陲,邊境線長達 169.8
公裏,三麵與北緬接壤。邊民跨國而居,承受著內陸省市無法想象的輸入壓力。

隨著緬甸疫情爆發,瑞麗走向抗疫前沿。截至目前,瑞麗累計確診上百例,均為緬甸境外輸入造成。

為了守住國門的最後一道防線,瑞麗共經曆了 9 次封城,城區封城總時長 160
天。抵邊村寨更是嚴禁出入,很多村民居家一年以上。

小城傾盡所有,至今沒有一例蔓延至外省。

一夜之間成為「無人區」

姐告,距離瑞麗城區東南 4 公裏的一片 1.92
平方公裏的一個邊境貿易經濟區。一端與城區通過姐告大橋相連,另一端則直接與緬甸木姐鎮接壤。

1991 年,雲南省政府批準在中國第 81 號到 82 號界碑處,中緬雙方共同建成寬大的中緬商貿大街, 雲南邊貿進出口商品總額的
50% 均從此處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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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告與緬甸直接接壤 來源:百度地圖

無數人慕名來到此地旅遊、做珠寶生意。 楚冠霖是東北人,2013
年畢業後先後輾轉北京、深圳,最後來到瑞麗與經營玉石生意的家人團聚。

疫情之前,他在姐告邊境貿易區的免稅店裏工作。

他向我們描繪的姐告區繁華熱鬧,街道兩邊的民族商店鱗次櫛比,緬甸人和瑞麗人都來這裏擺攤,販賣新鮮蔬果、日用百貨及民族工藝品,有萬商雲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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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前的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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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告玉石集市

「在這裏生活近十年,對這片土地和熱情淳樸的人越來越熱愛。」但讓他沒想到的是,2021 年的 3 月 30
日,讓一切美好如夢幻泡影,突然從姐告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一天,楚冠霖如往常一樣下班,從店裏往外走了幾百米,還沒到走姐告大橋,就看到有一些商販聚集在橋頭。

沒有任何通知,沒有文件下發,隻有橋頭站著的防疫人員攔住他們的去路,告知他們需原地等候醫務人員過來做核酸。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不過是日常的核酸任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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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告突然被封

畢竟這座邊陲小城的居民,早已習慣了日行一檢,人人都做了上百次核酸。早做完核酸就能早回家,大家烏泱泱地排著隊往前擠,沒有任何安全距離。

小楚做完核酸後,從傍晚等了天黑,沒等到放行,卻等來了原地隔離的通知。「太突然了,許多人隻是來擺個小吃攤、或者買點東西,誰也不會背著被子和洗漱用品出門。說是有陽性,誰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隔離期間,工作人員 24 小時值守大橋,各個區域則由公務員在值守,不允許大家偷跑出去。需要每 3
天做核酸,但管理比較混亂,漏檢情況時有發生。

三天、七天、十四天、一個月,時間一天天過去,姐告的日與夜似乎與世隔絕。

小楚很幸運,公司有宿舍、有囤貨,可以睡在床上。

「早期政府的物資采購還沒有跟上,隔個十天半個月送來一箱菜,肯定不夠這麽多人吃的。我們會趁做核酸時偷偷去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便利店的卷簾門留一道縫,公務員會看到,說說好話有時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也要買東西。」

更困難的地方在於無處安置,很多人一開始隻能睡在大街上。

往來運輸物資的貨車司機,在車上睡了一個多月。每天早上排隊做核酸,小楚看到路邊貨車司機搭在樹上的換洗衣物、來不及收起來的簡易帳篷、用磚石和木頭支起來做飯的鍋,都會快步走過,「實在於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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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車司機把生活用品擺在卷簾門下

5 月 4 日,姐告終於解封,被隔離的人們騎著電動車、三輪車湧至路口,臉上是久違的光彩。

躺在自家的床上,小楚從剛到家時的極度興奮中逐漸脫出,難以抑製地悲從中來。

在備忘錄裏,他寫下這樣一句話:「滯留姐告 36
天,終於解放了,姐告也將成為我人生中的陰影,再見了姐告。」

無獨有偶,短短兩個月之後,姐告再次突然下達就地隔離通知。幸運的小楚這次逃脫了。再次結束長達幾十天的封城,姐告已經到了酷暑難耐的
8 月,瑞麗人民也等了最為嚴格的一次指令。

先是政府下達指令,所有人必須即刻離開姐告,在政府提供的板房隔離滿 14
天後,自行到城區投親靠友或者租房,解決食宿問題。那時候,緬甸疫情形勢嚴峻,嚴重汙染姐告的空氣、河流環境,進行了長達數月的消殺工作。

一夜之間,姐告成了「無人區」,隻有極少數的人,比如保安、消殺人員,不得不滯留在此地。

傾盡所有

一開始,大家還抱著能等來小城重振的希望。時間久了,層層加碼的政策讓瑞麗人泄了氣。

自 2020 年 1 月 26 日以來,瑞麗共經曆了 9 次封城,最長的 35 天。城區封城時長 160
天,而那些抵邊村寨則每個村口都設置了卡點嚴禁出入,2、300 天沒出門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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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麗城區居民封城時間記錄

網格員吳蔚秋,前兩年剛剛考上公務員,卻幾乎一天也沒坐過辦公室。疫情不太嚴重的時候,吳蔚秋就守在卡點上監督掃碼、打卡測體溫,收集各戶的信息然後上報給上級,排查落實核酸情況。

封控期間,除了以上常規工作任務,吳蔚秋還需要負責采買和發放物資,甚至還要給居家的農民喂豬雞、收稻穀。

吳蔚秋值守的村寨大部分是農民,主要以種水稻、水果、煙草為生。去年九十月份,正值秋收,瑞麗全城居家,能下地幹活兒的隻餘下這些年輕的公職人員。

在城區做網格員的刀南珺,雖不用幹農活,卻也常常因為政策頻繁變更、落實不清的問題,與居民起衝突而瀕臨崩潰。

根據 4 月 13 日的最新一版政策,防範區居民有條件的無需自費集中隔離,可以居家後離瑞。但落實起來卻存在很多問題。

「有的問題我們也沒辦法解答。一開始說隻有一個人住的才可以居家隔離,如果家裏有三口人,其中一人離瑞,要麽他單獨到板房隔離,要麽其餘兩個人到外麵去住。現在又說,一個人離瑞,另外兩個也必須一起在家隔離做核酸,7
天不準出門,在門口裝警報器,開門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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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費的板房隔離條件不佳

對於政策不確定性帶來的口舌之勞,刀南珺已經習慣,但有些重要流程寫得模糊,會直接導致基層執行的混亂。

「第一天和第六天居民需要抗原自測、第七天需要聯係機構上門采樣,去哪裏買試劑、聯係誰,都沒有清楚告知。」刀南珺告訴丁香園,居民隔離期滿後,還需要她親自接送,點對點監管到高速路口。

為了確保不窩藏偷渡人員、不漏檢,刀南珺還要不定時到居民家中檢查,打開每一間房門確認人數。「廁所、衣櫃、甚至桌子底下,都要翻看。這一棟樓的人每天幹什麽、去哪都歸我負責,必須一清二楚。」

疲憊不堪的網格員,遇上呆在家裏做了幾百次核酸依然動彈不得的居民,產生了太多本不該有的摩擦。

另一邊,瑞麗當地醫療壓力也長期存在。瑞麗市人民醫院和錦城醫院,算是當地比較大的二級醫院,其餘還有零星幾家婦幼保健院和鄉村診所。

因為周邊縣城的確診病例也會被送去瑞麗治療,好多醫護人員在前線被感染,盡管瑞麗人口密度不大,醫院還是有一定壓力。

「現在大家都不敢去醫院,小病忍忍,大病忍不了才去。」蘇迪媽媽在隴川縣醫院工作,她表示存在的問題,其實是遇到更嚴重的病,瑞麗人不能去外地就診。

「前麵管得嚴的時候,救護車拉到高速路口都不給出去,也出現過孕婦流產、重症耽誤救治的情況。」

學生上學,也是個困擾已久的問題。陳奕是高三老師,已經在教室和學生們同吃同住了整整一年。

「小學生已經上了快三年的網課,初一初二最近全部遷移到臨縣的一所職中上課。至於初三和高三,差不多在校園裏封閉管理了一年。宿舍不夠,就把教室改一改,再搭建一些板房湊活。」

邊境縣城的防控還有個特殊之處,需要人 24 小時值守邊境線,嚴防偷渡人員入境。瑞麗總共有抵邊封控點 500
多個、36 個渡口,公安和村民每天至少要走十幾裏巡邏、值守。

姐告第二次解封後,數以萬計的緬籍人員被政府陸續勸返。據瑞麗市政府統計,緬籍境外邊民有 35,470
人,占瑞麗全市人口的七分之一。

相關工作人員在微信裏公布「緬甸籍人員自願返回緬甸的人員名單」,並發出一條 60
秒語音,語氣裏透著無奈與誠懇:「因為我們中國這一年都不可能複工複產,姐告大橋封閉管理,即使不吃不喝呆在姐告,也必須要有 2
萬元人民幣。如果你沒有這麽多錢,就從大國門離開中國吧。」

頻繁的查處加重了小城的嚴肅氛圍。僅 3 月 30 日一天,畹町政府查處並曝光 18
名違反疫情規定的村民,這些人大多因為在村口聚集閑聊、打牌、私自外出被處罰。

居民進出超市、政府機關等人口密度較大的場所必須要帶 N95 口罩。外出不戴或者不規範戴口罩的,將會處以 200
元以下罰款,不配合的還有可能被拘留。

疫情至今,小城傾盡所有,至今沒有一例蔓延至外省。

但對於瑞麗人,以前的生活也已經遠去。「公務員當保安、喂豬收稻,醫生和居民每天熟練地在村口配合做核酸,老師學生睡在教室裏,就好像我們從來都是這麽生活的。」

陷入沉寂的生活

瑞麗本是德宏州經濟發展水平最好的縣市,2020 年 GDP 達 167.02 億元,占德宏州的 29.02%。

既是德宏經濟重鎮,也是唯一未列入滇西邊境山區集中連片特困地區國家級貧困縣名單的縣市,人均生產總值甚至高於雲南省平均。

今年 3 月 8
日,雲南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印發通知,要求像瑞麗這樣境外輸入風險高的口岸城市要「以緩衝區的嚴格管控換取全省經濟社會發展的安全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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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雲南省人民政府網

瑞麗,也確實是這麽做的。為了守好國門,瑞麗人民的生活在被「換取」中度過。

疫情 3 年,瑞麗常住人口從 50 萬減少到了 10 多萬。

宣意最明顯的感受,是小區做核酸的人數由 3000 多個變成了隻有 800
個,原先從早到晚排隊做核酸,現在每天最多兩小時就收工。

人口轉移安置是一部分。

瑞麗的病例大多發生在抵邊村寨,市政府去年在距寨子邊境線 50 至 200
米的範圍劃定了疫情防控緩衝區,並將緩衝區內的居民轉移。很多人當初拖家帶口來到這裏定居,又縷縷行行地搬走。

還有更早離開的生意人。受疫情反複影響,瑞麗旅遊業持續大幅下滑,同比減少近六成,2020 年旅遊總收入也下降三分之二。

依托旅遊業發展的珠寶行業人員流失更加嚴重,現有的 20 餘個珠寶翡翠專業市場全部關閉,登記在冊的 8251 戶珠寶經營戶和
1.7 萬從業人員因經營困難出走大半。

姐告區有好幾個玉石集市攤位,宣意平時每天早上 8 點就來到玉城市場擺攤,一個月的流水能有三四十萬。

前幾年,內地直播帶貨的這把火也蔓延到了幾千公裏之外的姐告。每天夜裏 7、8
點,宣意雇的主播陸續過來通宵帶貨,激情澎湃的一個晚上,能給她掙來實體店經營幾個月的利潤。

如今,姐告被清空,不能擺攤、沒有主播幫忙帶貨,宣意一家四口隻能靠實體店收入勉強維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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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擁擠的貨攤,如今空無一人

「外地人進不來,都是同行來進貨,價格也會壓得比平時低一些。收入幾乎隻有萬把塊,還要交商鋪房租。」

店裏冷清,為了打發時間,宣意今年已經在店裏讀完了 13 本書。

小楚的公司從 30 多人,到現在隻有 2
名員工還留守瑞麗。有七八個人去到了公司在廣州的新分店,大部分人則選擇離開瑞麗,去省城昆明尋找新的生機。

而小楚之所以留在這裏,是為了運走貨物,盡力給公司挽回損失。

2020 年 9 月,小楚公司一次性交了兩年的房租 30
萬元,幾乎算是白白交租。但比起這個,公司更在意留在姐告的那些貨物。店裏銷售的大多數是化妝品,所有商品進價總價值都有大概 5、600
萬,此外還有各種進口酒。

去年 10 月底,事情似乎迎來了轉機。

姐告招商引資合作辦公室與姐告邊境貿易管理委員建議,將姐告區第三國商品進行移庫處理。

政府承諾在瑞麗城區海關附近,再建一個免稅店倉庫,讓小楚和其他商鋪先把貨物轉移到利民跨境電商產業園,然後盡快安排海關人員發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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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告區貨物轉移流程

需要自己花錢租倉庫,小楚的公司不打算繼續在瑞麗經營,所以隻花 2 萬 4 千元租了一間小倉庫準備周轉用。從去年 11
月簽訂了合同,本以為可以馬上把貨物發出去,半年過去卻遲遲不動,問就是「等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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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租賃合同

小楚至今沒能等到人幫忙處理,他對這份本可以避免的損失感到焦灼。

「疫情我們沒法預料,但是貨物現在滯留在姐告是可以想辦法的。 如果今年不處理掉,估計 2/3 的貨物都要損失掉了。
眼睜睜看著過期,又浪費又可惜。 」

附近隴川縣的蘇迪,家中經營著一家小餐館,賣各類雲南特色菜。十幾平見方的小店鋪,擺上 8
張小桌,生意興隆,中午晚上都能坐滿。

疫情爆發,政府通知沿街商鋪一律暫停營業,蘇迪家的小吃店堂食、外賣都不能做,一家子一年裏有半年都在坐吃空山。恢複外賣後,不能自主采買又是一個問題,營業額幾乎是原先的
1/3。

此外,蘇迪工作了五年多的電影院已經倒閉,很多遊泳館、健身房、網吧、按摩店也早已人去樓空。

這座以玉石產業和旅遊業發家致富的邊陲小鎮,隨著各地來淘金的生意人、務工人員和緬甸人的離開,陷入了一片沉寂。

困城悲鳴:想留留不下,想走走不了

除了做生意的,還有來這邊務工的。張根生是一名貨車司機,他的妻子則是家附近小吃店的洗碗工,兩人都是四川人。一家五口已經在畹町居家
200 多天,無任何收入來源。

去年拿到了政府發放的困難戶生活補助 1000 元,今年剛剛發放了 150
元物資券,但這一些錢僅夠一大家子一個月的夥食,早前攢下的一些積蓄就快要見底。

張根生早就想上昆明討生計,但無奈承擔不起高昂的隔離費用。

自費隔離 7 天,一個人 1500
塊左右,還需每天雙采雙檢,張根生一家就得花上萬元,這是全家一整年的收入。等到了目的地,被賦黃碼的張根生,還需要再自掏腰包隔離。

3
月份,畹町中學受到不明石子投擲,鎮裏發通告稱近期境外人員頻繁向境內扔鋼珠、拋物品,意味不明。因為擔心增加疫情傳播風險,瑞麗人的心弦再一次繃緊。

很快,畹町政府對滯留的無固定收入人群進行公益崗位招聘,協助防疫工作,抓捕偷渡人員。一經錄用,可獲得 1000
元補貼/人/月。

張根生報了名,目前還沒有收到通知。「這也是沒有辦法了,能等到政策鬆動是最好。最多再熬半年,實在不行,借錢也要出去。」張根生這麽打算著。

「反反複複,大家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人,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苦,大家全都吃過了,隻是都習慣了自己咽到肚子裏。」張根生提到瑞麗人的乖順,在電話那頭幾度哽咽。

很多人不知道,在祖國遙遠的西南邊陲,屬於小城人民的普通生活已經遠去。而同樣堅守防疫安全的邊境縣市,在雲南有 25
個。在全國,一共有 136 個。

當一直為守護國門默默堅持的同胞發出求救時,比起鮮花和掌聲,更需要實實在在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