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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一個音樂劇演員決定在陽台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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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陽台上唱歌的王樂天(左上)和他周圍的“觀眾”

“誰來唱一首吧。”小區微信群裏又開始有居民提議,希望有人帶著大家唱歌。音樂劇演員王樂天站在陽台上,緊張、猶豫,又充滿渴望。

小區成為封控區的這幾天,他不能出門、無法演出,看到每日新增的感染人數,逐漸覺得“麻木”。這名“失業”的劇場演出者,嚐試通過各種方式擺脫乏悶、與外麵的世界建立聯係。他為回不了上海的台灣鄰居換貓砂、在微博分享在家投籃的視頻,與朋友直播連麥去天台跳繩——隻是,剛上天台沒多久,他就被誌願者“驅逐”回家了。

陽台是他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王樂天在那裏喝咖啡、發呆,感受著從未如此安靜的上海。

幾天前,為了嚐試學習露營技能,他在陽台用小爐子燒水,“一直燒不開”,半天過去了,隻看到灰煙慢慢升起。

陽台上傍晚的風呼呼吹過,王樂天又想起了那壺燒不開的、安靜的水。

“不得不唱”,王樂天想要打破這種壓抑的安靜。

晚上七點半,他去房間拿出了話筒,站到了陽台上。

打破安靜

樓下的街道上少有人影,隻有一長排停了好久的車。站在陽台上的王樂天又聽到了隔壁小區唱歌的聲音——歌聲跨過一公裏的距離,剩下模糊的尾音。

這是4月10日,王樂天居住的上海閔行區的小區被封控管理的第10天。根據上海疫情封控區“區域封閉、足不出戶、服務上門”的政策,全小區1000多位住戶,正在進行集體居家隔離。

自3月31日以來,上海每日新增的確診病例和無症狀感染者數字不斷增加,4月4日,這一數字破了1萬,7日,破了2萬。這一天,還是母親告訴他,“新增確診病例1006例、無症狀感染者23937例”,王樂天對數字已經有些麻木了。

“封閉在家的時候,負麵新聞讓人變得無力和憤怒。”他原本以為4月5號可以解封,後來又改到了7號、8號……10號,再後來就沒人能說得清了。王樂天一點點從“焦慮變成了躺平”。

不能出門的日子,小區微信群變成了居民們說話的“窗口”。“要不我們也開個音樂會吧?”群裏有人提議。

王樂天覺得大家似乎都“憋壞了”。作為一個暫時“失業”的音樂劇演員,在陽台開音樂會,當然是個讓人心動的提議。

平日裏,王樂天待在小區的時間並不長,與小區居民也沒有過多交集。一年內超百場的演出,使得他要在上海、北京、廣州等城市的劇院裏馬不停蹄地奔走。原本計劃今年的演出安排“可以放鬆一點”,但是疫情帶來的卻是“徹底的放鬆”。3月10日,王樂天最後一次在廣州演完《隱秘的角落》後,後麵的四五部戲全部都停掉了。在上海的同事也無法出門,演出被延期或取消。

他在微博簡介中自稱“小演員”。這位“小演員”在特殊時期也不忘“苦中作樂”,無法外出的這些天,他在屋內投籃、在陽台烤大蒜、在天台直播跳繩——隻是剛上天台沒多久,就被小區的誌願者“驅逐”回家了。陽台是他目前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

更多的時候,他在屋裏陪女兒練琴、聽網課,閱讀、修改劇本,有時也幫無法回來的台灣鄰居換貓砂。無事可做時,他總會回到陽台,喝咖啡,發呆。

“我們也唱歌吧。”又有人在群裏提議。“唱起來吧。”王樂天跟著說了一句,他覺得自己“感受到了那份渴望,仿佛不唱會有一種落差感”。接著,他在群裏曬出了自己的“家夥事兒”——一隻藍牙麥克風。

“小區實在是安靜,不忍打破這寧靜的氣氛。”他繼續在群裏說。和以往在音樂劇舞台上演出的“篤定”不同,他不知道這次“演出”會發生什麽,有點緊張。在開口唱歌前,他打算先放一首歌,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

七點半,從藍牙麥克風裏傳出的《國歌》打破了小區傍晚的安靜,也打破了家裏的安靜,王樂天8歲的女兒跳過來抱住他。

恢弘激昂的聲音吸引著人們走到陽台。有人將窗戶打開,探出身體張望。

“加油!”有人喊道。在或遠或近的陽台裏,加油聲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奧利給!”一個聲音稚嫩的小朋友喊道。

看到有人舉起雙手作喇叭狀大聲叫喊著,王樂天也激動起來,向窗外揮著手,唱起了《國歌》。

歌聲與呼喊聲此起彼伏。陽台上的人們開始舉起手機閃光燈、手電筒揮舞著。王樂天看到還有人拿出了紅色、綠色的熒光棒,他驚訝於“大家家裏會備著這樣的東西”。

住在隔壁樓棟,正在讀大一的徐趙萌聽到音樂時,正在房間裏學習。她的學校從3月14日開始上網課,隔離在家的時間裏,她“既有悶在屋內的不適,也有看到每日新增確診人數的焦慮”,靠著做手賬計劃、彈鋼琴、看書、畫畫來填補空白、疏解情緒。

這幾日,她還加入了小區誌願者團隊,參與發放抗原、協助核酸檢測等工作。五六個小時的站立會有疲憊,但畢竟是唯一能走出來的時間,“真正參與其中,覺得大多數是快樂”。

與父母一起來到陽台,徐趙萌看到,對樓的陽台已經站立了很多住戶,有些一家三口、一家五口依靠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一處,有一種看演唱會的既視感。”

“拿起你們的閃光燈!”徐趙萌聽到鄰居們的呼聲。她折回客廳翻出了手電筒,跑回陽台時,搖晃著手中的手電筒,喊了一聲“加油”。

王樂天高昂地唱著《國歌》,“起來起來起來”,“前進前進前進進”,在唱到疊詞處,能聽到好幾位小朋友跟著一起合唱。曲畢,居民們大聲喊著“好!”“好!”口哨聲、掌聲跟著呼喊聲一起劃過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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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台上揮舞手電筒的“觀眾”和陽台上的歌手王樂天

在陽台上唱歌的人

“就像一個360度環繞的舞台”,王樂天站在13層高的陽台上,覺得對麵的四棟並列的高樓“像山頂一樣豎在眼前”——他想起了曾經在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扯著嗓子唱歌時的遼闊感,“想讓大家聽到我最大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有點像Lonny,那是他曾經出演過的音樂劇《搖滾年代》裏的一個負責熱場、串聯的角色。他想像Lonny一樣,把自己當作媒介,用演唱作為回饋,接應起大家的熱情。

第一首歌結束後,王樂天又挑選了《我愛你中國》《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些情感充沛、傳唱度高的歌曲。隨著“演唱會”溫度的上升,他由剛開始緊張到手抖,變得越來越亢奮。

每首歌唱完後,都會有人喊,“安可安可!”“再來一首!”

“仿佛有一股氣在。”就像在音樂劇的劇場,王樂天覺得大家的情緒在慢慢代入,由開始時的試探,變得興奮,然後釋放了出來,“疫情以來都太壓抑了”。

小區微信群裏也跟著湧出了五百多條消息,王樂天滑動著手機“爬樓”,擔心會錯過團購的消息。他看到冷清的群裏熱絡了起來,“請小哥哥請移步南陽台”“這位是美聲家嗎”“我都想拿著熒光棒衝過去了”,群聊裏七嘴八舌議論著。

新的演唱者也加入了進來。徐趙萌聽到,從更遠的樓棟,傳來一位男聲在唱《孤勇者》。之後又聽到有鄰居拿著音響放起了《夜空中最亮的星》,引來了很多人一起合唱。陽台上的人們晃動著手中的燈光,還有人把房間裏的燈關了,輪著熒光棒在頭上轉圈。

看著眼前的情景,徐趙萌想起了疫情前這個城市的樣子。“原來的上海,路上很熱鬧,很多人在外麵跑步、運動、逛馬路,很多小孩子在外麵嬉戲玩耍。”她懷念往日裏那些充滿生氣的景象。

小區微信群裏有人專門開啟了一個騰訊會議,邀請了唱歌的人,也讓聽歌的朋友便於在線觀看。居民們在群裏分享著從他們角度拍到的視頻。王樂天也開啟了微博直播,“想讓更多人看到我們,聽到我們。”

“還想聽什麽歌?”王樂天對著窗外喊。

“《上海灘》!”“《紅日》!”

“‘鴻運’是什麽歌?不會啊!”

直播鏡頭記錄下了這個有趣的互動。窗外,已經有人放起了《上海灘》,趁著這個間隙,王樂天湊向正在直播的手機鏡頭說,“帶你們感受一下”。他拿起手機,伸出了窗外。

《上海灘》的音樂伴隨著呼呼的風聲和加油聲,夜色中一個個陽台裏亮著白色、黃色、橙色,還有藍色的光,高樓的牆上晃動著手電筒投來的光圈。當鏡頭朝向地麵時,直播的畫麵裏出現了一個被點亮的“加油”——那是前一天晚上,小區物業工作人員和誌願者一起用金色燈帶拚出來的。

杭煒是“加油”燈帶的參與者,也是小區內最早的誌願者之一。杭煒說,小區剛剛解除了兩戶抗原檢測異常的“危機”,保住了“全陰”的稱號,大家都更期待能夠早日解封。他覺得這場“演唱會”,似乎在讓居民們變得更團結,“不是像一團散沙”。

在《上海灘》的背景音樂裏直播眼前的上海,王樂天覺得有些“錯愕”。他高中時來到這個城市,至今已有18年。在一直以來的印象裏,這座城市是匆忙的,也不需要太多的人情味。而疫情之後,他與鄰居們從電梯裏的點頭之交,變成了見麵就問“你家菜夠吧”。這一刻,王樂天覺得和大家的關係變得親近了,“一下有了小時候廣播大院的感覺”。

王樂天轉身看了眼在客廳裏的母親和女兒,他忽然意識到,這也是自己與家人在一起呆過的最長時間了。現在他覺得,能跟家人在一起共同渡過難關,就是最好的了。

“謝謝樂天。”

“我要給你送菜去。”

“沮喪居家時光中的一縷美好。”

“在鬱悶、焦躁、黑暗的夜裏聽到這樣有力量的歌聲,像是點亮了暗夜中的星星,給人撫慰和溫暖。”

一個個彈幕留言從王樂天的手機直播屏幕上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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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劇舞台上的王樂天(圖/王樂天微博)

窗口的連接

氣氛開始慢慢沉靜下來,“感覺大家在慢慢進入音樂”。王樂天演唱了Beyond樂隊的《海闊天空》,樓下的人們慢慢搖晃著手電筒,不同顏色的光柱交錯著,有的還專門打向了王樂天的陽台上。

“還唱什麽?”“點歌的記得把菜放到7號樓樓下。”唱完後,王樂天向窗外喊著。

“《明天會更好》!”有人說。

“明天會更好!”“明天會更好!”遠處好幾個聲音應和著。

“好!大家一起唱啊。”王樂天把話筒舉向窗外,趴在窗戶上唱了起來,“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幾陣風將他的頭發一縷縷吹了起來,女兒也湊到窗口與鄰居小夥伴玩著通過窗戶找到對方的遊戲,直播畫麵裏傳來她的聲音,“窗戶有點往前,所以我看不到你”“喂!去後麵吧!”窗外傳進來一些人的合唱,“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

“不想做奇怪的鄰居”,考慮到小區裏有一些老人和小孩,怕打擾居民們休息,臨近八點半,王樂天決定要結束演唱了,而在此之前,他想將最後一首歌留給音樂劇。

“有沒有人聽音樂劇啊?”“你聽什麽音樂劇?”他對著窗外喊。

對於王樂天來說,唱音樂劇的歌曲其實有私心,“心裏麵總感覺有一個任務沒有完成,這個東西好像是自己的一個責任一樣,好像就得唱一首音樂劇(的歌曲)。”

疫情前,舞台上的他在眾多的音樂劇角色中切換著:《沉默的真相》裏的嚴良,《趙氏孤兒》中的公孫杵臼,《小說》中的休·戴克,《月亮與六便士》中的斯特裏夫……但這個音樂劇舞台上的表演者,現在被暫停了劇院裏的演出。他站在陽台上選歌,想送給自己,也送給喜歡音樂劇的觀眾,以及,新的觀眾。

王樂天倚靠在窗邊,在他滑動手機選歌的間隙,在窗外的加油聲、尖叫聲和口哨聲中,一隻貓在對麵陽台慢悠悠地遛過,有人在直播中給王樂天留言,“太想念劇場了”“音樂劇進社區”“我們劇場見”……

音樂劇迷熊曉彤被此刻的直播觸發出了難以抑製的感動。生活在寧波、曾經每兩周都要去上海看演出的她,自從上海音樂劇劇場關閉後,感覺“精神寄托被毀掉”了。她牽掛著上海的疫情,難以想象那裏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透過王樂天的直播,熊曉彤看到了音樂劇演員的現實生活和精神狀態。“樂天依然是幽默的,大家一起相互加油和鼓勵,因為音樂而團聚在了一起。”她感歎。

選定歌曲後,王樂天有些“竊喜”,他舉起手機頁麵對著鏡頭,那是音樂劇《趙氏孤兒》中的曲目《絕不可以》。

在音樂劇《趙氏孤兒》中,程嬰和公孫杵臼為了保護趙家唯一的血脈慷慨赴死,《絕不可以》就是程嬰唱給公孫杵臼的歌。第一個音符響起,王樂天回憶起了與搭檔鄭棋元反複排練的情景。演出了40多遍,排練了上百遍,“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聽得更多了”。

他原本還有可能去北京演出這部音樂劇,但受疫情影響,演出從去年10月延期到今年3月,之後又推到了9月以後。“估計我也參加不上,就不想這個事了,B角已經備好了。”

“我不能看見黑暗欺壓星光,因為我心也要一直點亮,風暴隨時會將我滅亡,但是善良從未荒涼,我會像熊熊大火一樣……”唱著歌的王樂天想,也許這首歌在此刻也寓意著,我們要有堅定的信念,絕對不可以被“病魔”打敗。

熊曉彤看完了這次“陽台音樂會”的演出,結束後又聽了好幾遍《絕不可以》。她在微博中寫道,“我們還有音樂,還有能相互理解的人類”“把窗戶打開,唱歌給大家聽,我不是孤獨的,聽到我歌聲的你也不是”。

演唱結束後,王樂天走回屋裏。“爸爸,你看!爸爸過來看一下!”女兒催促著他過去,“爸爸!我拿到互相的彩帶了!”王樂天舉著手機來到了另一麵的陽台,女兒在陽台的側麵打開的窗戶邊,拉著一條彩帶,彩帶的另一邊被攥在隔壁陽台鄰居小朋友的手裏。一條彩帶在兩家的窗戶中間連接了起來。

4月13日,王樂天收到通知,因為持續“全陰”,小區由封控區變成了防範區,次日起,大家“可以下樓”“但不能出小區”。16日晚,王樂天與幾位音樂愛好者一起在樓下小區廣場裏辦了場室外演唱會。這一天,他演唱了音樂劇《小說》中的歌曲《空中的繁星》,“黑夜盡頭,會迎來黎明,空中的繁星,給我指引”,唱歌的時候,王樂天身後高樓的陽台上亮起了點點“星光”,他抬頭看了看這些“繁星”。

18日,小區微信群又發來通知:根據市疾控中心的要求,自今日起,我小區調整為封控區。王樂天在4天的“自由”後,又回到了他的陽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