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估價24億352件藝術品在中國失蹤?跨國糾紛羅生門(圖)

一則關於“估價24億元的352件藝術品”在中國失蹤的新聞,近一週刷屏藝術圈。報道說,其中包括87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作品、152件馬庫斯·呂佩爾茨(Markus Lüpertz)作品和103件蕾娜特·格拉夫(Renate
Graf)作品。除格拉夫外,其他兩位都是世界級的著名藝術家。11月18日,馬庫斯·呂佩爾茨現身於在北京瑞吉酒店舉行的媒體發佈會上。352件“失蹤”藝術品中,他的作品佔了約一半的數量。

  這場跨國糾紛的真相到底是什麽?上週,本刊記者分別採訪了這場“失蹤案”的涉事雙方當事人和其中一些關鍵人物,試圖釐清事件始末。採訪中,雙方各執一詞,隻能等待進一步調查,但能夠確定的是,藝術品已經成為最大的犧牲者。

  召開這次發佈會的“德國MAP收藏”,是這批藏品的所有者,但此前即便在行業內也少有人瞭解,其負責人瑪麗亞·鄭塗(Maria
Chen-Tu)這是第一次高調現身於公衆麵前。她在發佈會上陳述了事情經過:自2016年起,這批藝術品收藏經德國貝爾藝術有限公司及董事會主席馬躍協助,在中國巡回展出,“用於促進中德之間的文化交流”;2019年年初,她提出請馬躍在5月21日前將作品運送至她所指定的香港倉庫,以便運回德國用於其他展覽項目,馬躍卻以各種理由拖延,多次催促無果。此時,她才發現這批作品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無奈之下,隻能報案並召開發佈會,以防作品被暗中銷售。

  不過,很快地,馬躍也公開通過媒體回應道:“目前基弗、呂佩爾茨、格拉夫三位藝術家的作品存放在由鄭女士控製的深圳、香港、上海的保稅區倉庫中,保稅區的倉庫是受海關監管的,全部作品是安全的。她隨時可以取走。”也就是說,馬躍認為鄭塗所說的作品失蹤,並不成立。

9beee9ed104f1e9b8158b5312895fd1f

奧地利藝術家蕾娜特·格拉夫

  兩方各執一詞。那麽,這些作品究竟在哪裏?在藝術品跨國展覽長達三年直至曝出失蹤事件背後,發生了什麽?

  藝術品“失蹤事件”的兩個主角

  當我在北京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堂見到馬躍——這位“總估價24億藝術品失蹤案”中被聲討的主角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看起來和他用作微信頭像的那幅油畫肖像十分神似。“那是我年輕時候給自己畫的像”。馬躍說。雖然從1994年起便常年生活在德國,但他一開口還是京腔。

  據馬躍回憶,他和鄭塗相識,是在2016年11月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辦“安塞姆·基弗在中國”展覽之後。馬躍是德國貝爾藝術中心的創始人之一,也是這場宣傳中稱為“中德交流展覽”的德國主辦方負責人。他請來的策展人名叫貝婭特·海芬夏特(Beate
Reifenscheid),是德國路德維希-科布倫茨博物館的館長,“是她向MAP收藏借展的作品。”馬躍跟本刊這樣介紹。他說,接下來,2016年12月,鄭塗通過一個德國畫廊的擁有者找到他,想和他進行合作;合作以十年為期,馬躍將代理MAP收藏的這批作品在中國的展覽展示和銷售,並承擔由此產生的諸如運輸、倉儲和保險等全部費用,回報是獲得作品銷售以及衍生品所產生的利潤分成。

9d688288c8afe9f18bc423f65b3be402

2016年11月19日,“基弗在中國”北京展覽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行。展覽介紹所有作品來自德國MAP收藏和科布倫茨路德維希博物館的藏品。

  這起合作是在沒有書麵合同約束的情況下進行的。當我分別致電馬躍和鄭塗時,他們均表示口頭約定同樣具有法律效應——也就是說,他們都沒有否認,雙方的合作就建立在口頭約定上。

  “中國法律也承認口頭合同,以事實論定。”馬躍向本刊強調,“做一個展覽會產生很多費用,包括策展人的策展費、作品的包裝費、運輸費、報關費和倉儲費,以及展覽的宣傳費等,這都是我來進行投資,由我承擔。”在他看來,現在曝出藝術品失蹤事件,是鄭塗毀約,是她要“獨享這個果實”。當本刊記者提到,鄭塗在發佈會上稱不久前收到了他索要1000萬歐元的“損失費”,否則就不交出作品的威脅信時,馬躍否認,“我沒有威脅過她1000萬,至今我也沒有計算出來到底我應該向她索賠多少錢,也可能超過1000萬歐元”。

  對於他們的合作如何開始,事件的另一位主角鄭塗有完全不同的說法。

  現年63歲的鄭塗出生在台灣,10歲隨父母從台灣移居德國,在德國已經生活了數十年。在我們的通話中,鄭塗語速飛快地指出,是馬躍主動在央美的基弗展覽開幕後找上門來的,“他當時跟我說,他有一筆來自日本三菱重工業的讚助費,每年300萬歐元,用於文化交流,需要藝術品來做展覽,所以希望和我合作”。據鄭塗回憶,這個時候,MAP的基弗這些作品已經到了中國。“馬躍隻是一個中間人,負責和(央美)美術館溝通,和我簽署借展協議的合作方實際上是美術館,他們才是我的合約方。”

  她補充了一個細節,想說明她為何相信馬躍所說的每年300萬歐元讚助費,“基弗那個(央美)展覽的運輸費也是蠻貴的,他也運輸到中國了。”的確,據一位美術館業內人士佐證,借展方向藏家或者美術館借用展品,需要自行承擔展覽期間作品運輸、倉儲和保險等產生的費用,並且通常而言,還會向藏品擁有者付一筆借展費。基弗展當時被傳花費超過2000萬元。

  鄭塗說,來自MAP收藏的三位藝術家的這批作品,從2016年至今,已經在中國巡回展出了9站,包括基弗展4站(2016年11月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2017年3月南京百家湖美術館、2017年12月山東美術館、2018年9月長沙李自健美術館),呂佩爾茨展4站(2016年8月中華藝術宮、2017年3月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2017年9月湖北美院美術館、2018年12月山東美術館),格拉夫展1站(2018年10月長沙李自健美術館)。但整個巡回展覽期間,她表示作為藏家從未要求過任何借展費用,“我的目的是中德文化交流,沒有收取過任何費用”。

c754d7fba9fef6baad8a8c3412d04dc0

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

  “我跟中國各個美術館的合作是非營利性的,但是我跟她的合作是營利性的。”馬躍對於鄭塗在媒體發佈會上指出MAP收藏將藝術品免費借出而他在做展覽時卻收取費用,同時展覽本身也有門票收入的問題,向本刊這樣回應。

  鄭塗作為藏家,究竟有沒有營利性訴求,委託馬躍進行藝術品銷售?她語氣堅決地否定道:“不可能有銷售。因為這個收藏都是在一個基金會裏邊。我隻是(跟他)說因為央美那次之後,跟基弗鬧得不愉快,所以如果中國有一個收藏家願意將基弗的收藏整個接過去的話,那可以談,可是也必須是我跟對方直接談,而不是經過他來銷售。”

  2016年圍繞基弗展發生的種種糾葛,當時在國內外藝術界甚至行業之外也是比較轟動的新聞。在展覽開幕前,作為目前國際上極具影響力的大師級藝術家,基弗本人發佈公開聲明稱,在展覽的全部籌備過程中,自己都被展覽的主辦方排除在外,對此他感到“非常失望及沮喪”,並提出取消展覽的要求。但當時的策展人海芬夏特堅稱自己曾與基弗本人有過溝通,最終這場展覽還是如期開幕,而其中大部分的參展作品正是來自MAP收藏,隻是當時MAP收藏背後的鄭塗和中間人馬躍都未出麵,台前應對的始終是受聘為策展人的海芬夏特,也就是藝術圈內人所說的,商業展覽為自己找到的專業的行內“站台人”。

a495501d40fdd93bd7e9abf85e64cc20

2016年11月19日,“基弗在中國”北京展覽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行。

  “除了策展人以外,藏家有義務與藝術家進行溝通協調。其次是策展人。我認為主要責任是作品的擁有者。”如今提起這件事,馬躍如此申明,並且,他對整體銷售的說法完全否認,“白立方、高古軒這些畫廊,曆史上有一次性賣過這麽多東西嗎?幾十件基弗的作品,整體銷售本身就是天方夜譚,她這樣說實際上是為了規避她委託了我銷售。基弗的作品誰會五張五張地買?這違反常識。”在央美基弗展發生的時段,基弗作品的拍賣成交紀錄停留在355萬美元上,屬於在世藝術家裏麵價格比較高的。

  但按照鄭塗所說,基弗展那次風波,和後來整體出售基弗作品的提議是相關聯的,“他(馬躍)開幕的時候都沒有通知我,等到鬧起這麽大的風波的時候,我才從報上得知。我根本不曉得他們要哪一天開展。而且(按慣例)不是藏家通知藝術家,是策展人要通知藝術家。這搞得我跟基弗之間產生了很大的矛盾。所以當時他(馬躍)跟我說恆大集團想要接手這批藝術品,我說那我們可以談,隻要這個收藏不拆開。”

  圍繞MAP收藏和貝爾藝術的疑問

  11月18日的新聞發佈會後,很快網絡上便有了各種文章來披露內情。其中有人寫出鄭塗的詳細身份和個人經曆:原名為鄭春菊,與呂爾森造船廠負責國際業務的律師塗學明結為夫妻後,冠以夫姓改名塗鄭春菊。這個名字曾與台灣曆史上最大的武器採購和腐敗案聯繫在一起。

  據台灣媒體報道,1993年,台灣海軍總部武獲室執行長尹清楓上校在去一家咖啡館開會的路上失蹤。當時台灣海軍有钜額編製,向其他國家購買武器,而尹清楓是計劃的執行人,先後經手了海測艦、獵雷艦、拉法耶艦的選型、編製預算工作。第二天漁民在宜蘭外海發現了他的屍體。事後台灣媒體披露,那天他要碰麵、商討軍用裝備採購事宜的人,正是代表德國不萊梅一所造船廠前來見麵的塗鄭春菊。尹清楓最終被定義為“自殺”,鄭塗沒有受到任何波及,並在之後順利拿到合約。

  一時之間,許多人猜測鄭塗具有“軍火商”背景。

  在交談過程中,馬躍也不斷向我暗示,MAP這批收藏可能來源不明,“號稱總價24億的作品,不籤合同就交付於我,我說什麽她都相信。我從來沒有和三菱重工業有過交集”。

  “我知道他老是在那兒扯軍火商,他現在反正是要轉移焦點,”當我向鄭塗求證這段經曆和猜測時,她表示不希望挖她個人的事情,跟藝術品這個事情沒有關係,並強調,“事實上這是發生在20多年前的一起法律糾紛,我先生是律師,當時他代表德國一家公司到台灣,去跟台灣防務部門溝通一個合約,後來變成我代表他去。這跟軍火能扯上什麽關係?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從藝術家的工作室或者畫廊購買的,有銀行匯款單。而且我的這些收藏在奧地利薩爾茨堡的美術館是真的有10年的(展示)合約,如果收藏來曆不明,歐洲的美術館敢和你長期簽署契約嗎?”

  網友們也沒有放過爆料馬躍和他的“貝爾藝術中心”。其實這是一家2012年成立於德國漢堡的商業畫廊,注冊名稱為“貝爾藝術有限公司”,由馬躍和一位名叫維裏德裏希·馮·沙爾(Wilderich
Grafvon Schall-Riaucour)的德國伯爵聯合創辦,“貝爾”正取自這位伯爵的著名的祖上——亞當·肖爾·貝爾(Adam
Schall von
Bell)——的名字,他在中國曆史上以“湯若望”廣為人知。湯若望是教士,也是數學家和天文學家,1622年至1666年間來華傳教,居住在北京城,曾被明清兩朝重用,長期以來被視作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典範。

  現年76歲的維裏德裏希伯爵和家人擁有並管理著德國北威州低地Vorhelm莊園的森林和土地,確實是一位在當地有影響力的貴族。馬躍如何與伯爵搭上了關係?根據《南德意誌報》的報道,馬躍和伯爵20年前在一次貿易合作中相識。當時馬躍經營一家貿易公司Glory
Union,向伯爵家族的莊園購買橡木。馬躍很快和伯爵成為朋友。據一些報道中說,馬躍曾向伯爵提出過不少合作的想法,都未獲得伯爵的認同,而當馬躍提議創立貝爾藝術有限公司,從事文化藝術交流相關的事情時,伯爵沒有拒絕,並授權該公司可以使用他們家族的姓氏和徽標。

  如今,貝爾藝術有限公司僅管已經處於清算狀態,它的主頁介紹上仍然寫著,“目的是為中國和歐洲之間的藝術交流建立一個平台”。

  之後,貝爾藝術確實也開展了一係列如它所介紹的“中國和歐洲藝術交流”的工作。如今網上仍然可以查詢到,2014年,貝爾藝術組織國內楊飛雲、朝戈、謝東明、焦小健、段正渠、白蒂、張西等7位油畫家參加了第六屆中歐論壇漢堡峯會。不過這次的交流項目,卻同樣陷入麻煩,令來自廣州畫院的藝術家張西與貝爾公司開始了長達數年的糾紛,張西指控貝爾藝術有限公司扣留其用於展覽的27件作品未曾歸還,並且也沒有收到任何賠償。而貝爾公司否認收到過她的作品,並指張西單方麵違約,要求她賠償合同期內貝爾為其墊付的所有費用共計153812.5歐元。

  另一個正在受理的與貝爾公司相關的案件,則是德國藝術家尤韋·埃塞爾(Uwe
Esser)狀告馬躍侵吞他人財產。2015年埃塞爾曾借給貝爾藝術有限公司四件藝術品,用於在南京的一個展覽。此後,他說再也沒有見過他的作品,至今也未收到任何補償。該案將於2020年1月24日在德國克雷費爾德開庭審理。當我把關於這個新聞的有關報道發給馬躍後,他回覆道:“我不知道,那是我們公司的行為,這個藝術家我都不認識。”

  不知是不是受到這些風波的影響,2015年,維裏德裏希伯爵不再出任貝爾藝術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隻保留了公司監事顧問的身份。如今貝爾藝術有限公司所處於的清算狀況,也遭到關於公司資金鍊是否出現了問題的質疑。對此,馬躍也向本刊說:“維裏德裏希伯爵現在都沒有退出。他是我的合夥人,持有公司股權,歲數大了退出,這有什麽關係?而且,一個公司正常的成立和解除,都是處於一種商業上的正常考量。我把原來的賬結清了重新再開始,這又有什麽關係?跟鄭塗的合作是我本人跟她的約定,並不是貝爾公司跟她的約定,95%的錢是我個人出的。”

  如果說這些都是陳年舊賬,那麽,在“估價24億元的藝術品失蹤”這一最新事件中,我們又看到同一個“羅生門”似的焦點:這麽一批多達352件的藝術品失蹤了嗎?如果沒有,藝術品究竟在哪裏,又處於什麽狀況?

  “失蹤的藝術品”究竟在哪兒?

  馬躍滑動著手機屏幕,一條條給我展示了他在微信上和鄭塗關於目前藝術品所在位置的對話:

  5月13日,鄭塗說阿塞拜疆美術館要為格拉夫(三位當事藝術家之一)舉辦個展,她需要這批作品,詢問它們在哪兒;

  5月20日,馬躍回覆鄭塗,說2018年12月從長沙李自健美術館來到深圳保稅倉庫的這批基弗和格拉夫的作品,需要鄭塗與一位名叫雅榮的人聯繫出庫;

  5月23日,馬躍給鄭塗發送香港倉庫的地址和聯絡人彭姓商人的存貨證明,他手上有部分呂佩爾茨的作品;

  6月3日,馬躍給鄭塗發送了上海報稅倉庫部分基弗作品的存貨證明。

  “而且每個地方的聯繫人電話,我也全部告訴她了。怎麽現在藝術品就失蹤了?這是在撒謊。”馬躍表示這是他接受採訪最希望澄清的問題,他說所有作品的運輸、報關和倉儲等展覽流程都經由專業的第三方機構進行,但是,“作品具體數量,我不負責”。

  馬躍要鄭塗聯繫出庫的雅榮,是深圳一家文化機構的負責人,兩年前開始籌備創立自己的美術館。本來從長沙李自健美術館來到深圳保稅倉庫的這批呂佩爾茨和格拉夫的作品,應該出現在雅榮美術館的開幕首展上。她和馬躍的糾紛,我們會在後麵詳細說到。

  總之,馬躍強調今年5月份,鄭塗曾和雅榮到深圳某派出所報案。6月1日左右,他收到了警察來電,讓他去一趟警察局說明情況。馬躍說因為當時有公務在身,他與鄭塗約定6月5日下午2點派出所見麵,但當天鄭塗並未現身,她自稱已經前往巴黎,隻有兩個她委託的律師到場。到了第二天6月6日,馬躍說他再次要求鄭塗到倉庫提取作品,“但她還是沒來,委派了一家上海的物流公司作為代理人跟我辦理了交接手續”。馬躍解釋道,這批貨物都是他在深圳保稅區倉庫入庫的,自己屬於貨物的物權人,鄭塗如果需要提取貨物,需要有他的授權,“說白了我手裏有一張紙,我給她就OK了,她拿著這張紙直接提貨完事。就這麽簡單。”

  這麽簡單的事,為何遲遲無人提貨,反而演變為“失蹤”?

d1afc7ebdea48eeb86def4a426e4ef58

安塞姆·基弗的作品《新月沃土》

  “馬躍知道我的行程,故意拖延。”鄭塗在接受本刊採訪中說,“現在我隻知道這些地方有一些運輸用的木箱子,但裏麵到底有什麽我不知道。我曾委託雅榮去開箱,但他恐嚇人家,說沒有他的簽字,裏邊如果是石頭也要雅榮負責,所以他們不敢開箱。而且那張授權隻有一個星期的有效期,過了時間我們要開箱還是得他再來。”

  鄭塗還指出另一個她無法提貨的原因,“上海、香港還有深圳,馬躍各個地方都欠了錢,他把這些貨物作為抵押,在結清欠款前,人家也不會把箱子給我”。

  我聯繫了上海負責這批作品運輸的供應鏈公司的負責人周先生,周先生向本刊證實了鄭塗的說法,他說,馬躍已經拖欠他們各項費用合計約140萬元(截至發稿前)。這批作品5月份時本來是預訂要運出去的,但後來被取消了,“現在貨物在我手上,原則上這也不叫扣押,隻要他把錢結清,立刻可以拿走”。目前,周已經委託律師起訴馬躍。

  與此同時,雅榮也開始懷疑之前馬躍的承諾。

  雅榮回憶,2018年年底,經由朋友的介紹,馬躍向雅榮提出,自己有基弗這樣一批收藏,希望向他們租借場地展示。“在洽談租借條件期間,他在長沙李自健美術館的展覽結束了,就把東西直接運到了深圳。當時我說美術館還在建,還不具備場地出租的條件,也沒辦法提供給你。他說不用,你先幫我找個倉庫。當時我想,這麽重要的作品來都來關口了,那肯定要幫他找地方。後來我就找到火鳳凰的一個倉庫把它暫時存放。”在接受本刊採訪時,雅榮回憶道,“那是去年12月份的事情,等到作品到了以後,他就不再跟我談租賃的事情,說他所有的錢都用來購買藝術作品了。然後他又提議把這些收藏給美術館共同運營十年,並提出佔股40%,同時負責美術館的運營管理,我們還為此成立了一家公司,合作協議中明確提出:需要他出具關於作品合法性的文件。但合同簽了後,他用各種理由推搪一直給不了最終的文件。”

  此後,兩人之間衝突不斷。首先是在美術館的人員招聘上,雅榮發現馬躍招了很多銷售。“他說美術館最大的利潤來自銷售。但我堅持美術館是非營利性機構,隻做展覽和公共教育,沒有必要去銷售作品,這是畫廊乾的事情。後來他開始向合作的投資基金公司借錢,他說拿一件作品抵押,如果美術館有盈利,他就把這件作品贖回去,沒有的話就把這件作品給投資公司。然後他拿出基弗的畫作讓公司投資人挑選,因為投資人要求開箱看原作,他說以後展出的時候再看,最後提出用作品的倉單作抵押,相當於這批貨物的貨主現在是投資公司和馬躍雙方了,要拿作品,都得對方同意。如果擅自開箱,是可以被對方起訴的。”

  而真正引起雅榮和投資公司懷疑藝術品來源的原因,是她後來去倉庫看貨時,發現有個箱子裏的作品可能出現了問題。據雅榮介紹,保稅倉庫裏每個箱子上都貼有防震標籤,如果產生了劇烈震動就會變色,而現在這個平衡標已經從綠色變紅色了,裏麵的物品很可能有損壞。“當時我就很著急,說趕緊報保險公司。他卻很生氣,說這個事情不用你管。一個愛好藝術品的人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如果我自己收藏的東西有一點損傷我肯定很心疼。”

  跨國展覽背後的生態鏈

  雅榮開始追查馬躍曾經合作的夥伴。偶然機會下,她認識了曾為馬躍做展覽翻譯的小夥子,通過他聯繫到德國聯邦國家美術館前館長文策爾·雅各布(Wenzel
Jacob),他曾擔任過基弗展覽的德方策展人,“見了他一切就明白了,所有藏品都是鄭塗的。”

  雅各布也是長沙李自健美術館“蕾娜特·格拉夫攝影作品展”以及山東美術館“重塑——呂佩爾茨凋塑及繪畫作品展”的德方策展人。這也是MAP收藏中國巡展中的兩站。鄭塗說,她也是根據雅各布對長沙展覽現場的描述才開始對這場合作產生懷疑的。我向雅各布瞭解到,根據策展人事先提供的展覽計劃,運輸公司將所有裝有藝術品的木箱分放到各展廳後,應該由中德雙方的策展人,以及來自德國杜塞爾多夫運輸公司的大衛·施洛默,在海關人員的見證下一起開箱和裝箱,貝爾藝術的工作人員則應負責在現場做筆錄。

  此前幾次籌備和撤展的流程皆符合這一國際展覽規定,但在長沙站時,卻出現了異常情況。“僅管我們在2018年9月26日到10月1日期間都在長沙,但並未被通知出席所謂有海關在場的撤展現場,這意味著我們不知哪些作品被打包在了木箱裏。必須補充的是,官方演講中,馬先生禁止翻譯人員翻譯我致辭中所提到的MAP收藏。至今策展費和翻譯費也都尚未支付。”雅各布說。

  隨後,這批作品便被運送到了深圳。而據鄭塗所言,山東美術館的撤展現場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當時我去山東美術館時,就覺得很奇怪,隻展了呂佩爾茨一部分後期的作品。當時馬躍解釋說因為這個展覽的重點是凋塑,但山東美術館的館長張望告訴我這和他們原來約定的有所不同。所以我告訴馬躍,讓他把呂佩爾茨的早期作品運來再重新布展一次,展覽可以延期三個月。後來他一直跟我說展覽還在繼續,結果卻私自就把展覽給撤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批作品在香港的彭姓商人手中,他欠了彭的錢,彭不答應把作品運過來”。

048a805000144430770ed3611d5193fd

德國藝術家馬庫斯·呂佩爾茨

  從山東美術館撤展的那批作品,在今年6月中下旬抵達了香港某碼頭,鄭塗傳給我一份作品的報關清單,指出山東和深圳的作品在向海關做進出口備案時,都低報了價格,每件作品僅報了八九百歐元的價值。她向我解釋:“現在馬躍要我付這筆運輸費用,我說可以,你先把作品運送到指定倉庫,因為碼頭不準開箱檢查,如果到了倉庫在海關的見證下,我們發現作品沒有問題,我再付這筆錢。如果現在我簽了字後發現裏麵作品不對,怎麽辦?”鄭塗希望解釋她為什麽不去獨自提貨。從這兩方表述來看,“失蹤”隻是矛盾激化後麵對媒體的策略,事實上,藝術品是成為了跨國展覽中利益衝突的“抵押”。

  一位畫廊從業人員向本刊介紹,對於畫廊而言,根據運輸方式不同,引入國外藝術家作品需要提前數週乃至數月向有關部門申請藝術品進口批文,然後向海關繳納貨值相對應的保證金。如果是臨時進口,通常是6個月至一年。入關後可以在國內展出和銷售,發生交易的作品,須向海關繳納作品申報價值相應的稅費,未銷售的作品,在返還給出口國時海關方才退還繳納的保證金;如果是永久進口,則需要根據作品的申報價值,一次性繳納作品對應的所有稅費方可入關。

  保證金和稅費,根據不同國家的規定以及作品的材質有所不同,前幾年浮動在20%左右,這兩年有所下調,但許多藝術機構還是會選擇低報藝術品價格,減少這部分的成本。“但如果作品出了問題,也就要承擔相應的風險。不過基弗和呂佩爾茨這種級別藝術家的作品,才隻申報了幾百歐,複製品都比這個價格貴,即使是低報也太少了。”

b1a8f999a17e76e55b97f30f8bdd65ec

2017年9月12日,藝術家馬庫斯·呂佩爾茲攜帶104件作品亮相武漢。這是他首次走進華中地區辦展。

  美術館引入國外藝術家的展覽,也與此類似,需要向有關部門申請涉外展覽批文,拿到批文後運輸公司開始準備海關備案(俗稱報關),備案的臨時進口的作品應與批文後附作品清單一致,報關需提供作品的貨值,繳納相應的保證金,保證金為貨值的關稅及增值稅部分,作品抵達機場後,再由運輸公司代理清關,即海關放行貨物,並在作品抵達場館後在海關的監督下開箱,由借展方、運輸公司和出借方三方點交,做作品狀況報告。撤展時也亦如此。

  另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採訪對象,認同鄭塗對作品的擔憂,“特別是格拉夫的攝影作品,通過掃描以收藏級打印出來,很容易被造假。海關沒有專業的藝術知識,是依靠展覽場地的監控進行查看,以上海為例,海關要求展覽場地全部監控覆蓋,監控錄像需儲存至少三個月以上,海關也會隨機抽查覈驗場地和作品。”

  馬躍否認自己低報作品價格,他在接受本刊採訪時堅稱不交接的理由是:“中國海關報關必須由在中國有進出口報關權的企業進行,個人和外資是不允許的。我作為投資人隻持有各方轉接作品的交接單,作品數量由美術館、布展公司、物流方、倉庫清點。我隻負責投資,不參與整體的交接運營,我也不會開箱驗收。”

  和鄭塗一樣,他在採訪中也想讓人看到自己對藝術品的狀況是擔心的:“2019年5月她通知我將此前在山東美術館展出的呂佩爾茨的作品運送到香港。6月15日作品已經抵達。出於對藝術品的熱愛,我已及時通知她和她的代理公司,請僅快提交付款,將作品拿走,碼頭高溫、潮溼、集裝箱的環境,作品的安全是問題。”

  僅管這件事仍舊撲朔迷離,需要等待進一步的調查,但藝術品可能已經成為了其中最大的犧牲品。

華客網:估價24億352件藝術品在中國失蹤?跨國糾紛羅生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