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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詡清貴不凡的魏晉名士,為何會放下身段積極從商?

談及魏晉名士,當首推 ” 竹林七賢 “。如 ” 七賢 ” 之一的王戎,少時聰穎,有 ” 神彩秀徹 ”
之資。劉義慶《世說新語》還記載了一則小故事:話說王戎與小夥伴們一同出行,路遇一棵結滿碩大李子的李樹,小夥伴們見狀,紛紛前去采摘,唯有王戎無動於衷。這時有人幫他捧哏,問何以至此。王戎淡淡回道:”
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 事實證明,李子確實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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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旁苦李 ” 的故事。來源 / 紀錄片《竹林七賢》截圖

這個故事的有趣之處在於:它是被杜撰出來的。劉孝標注引《高士傳》指出,此事源自佛經故事,非王戎親身經曆。那麽,劉義慶為何要將這件事
” 張冠李戴 ” 在王戎頭上?難道僅僅是為了表現王戎的少年聰慧嗎?

名士貪財,絕非個例

恐怕並非如此。據《晉書 · 王戎傳》記載:”(戎)家有好李,常出貨之,恐人得種,恒鑽其核。以此獲譏於世。”
原來,王戎自己家便以盛產優質李子而聞名;為了防止別人跟自己競爭,王戎在售賣李子前,會命人在李子核上鑽個洞。放到現在,王戎可能會被讚為
” 經商小能手 “;但在當時,他這種摳摳搜搜的表現,卻一度受人譏諷。這還與王戎的其他表現有關。

史載,王戎 ” 性好興利,廣收八方園田水碓,周遍天下
“,憑借這些產業,他得以大肆斂財,富甲一方。為了弄清自己多有錢,王戎和妻子還經常拿著象牙籌打 ” 小算盤
“,為此不分晝夜,樂此不疲。更奇葩的是,王戎雖然有錢,卻十分吝嗇。侄子大婚時,王戎隻送了一件單衣,完事後還專門讓人給要了回來。

王戎畫像,(唐)孫位 高逸圖(局部)。來源 / 上海博物館

難怪劉義慶《世說新語 · 儉嗇》所載的九則故事中,有四條都是王戎。他改編 ” 王戎識李 ” 的故事,也未嚐不是在 ” 內涵 ”
他的貪財摳門之舉。對此,戴逵曾為王戎辯誣,稱他 ” 自晦 ” 以明哲保身。而餘嘉錫先生卻指出:這是魏晉名士間的 ” 相為護惜
“,非公允說法。

餘氏之說可謂一語中的,王戎之 ” 鄙吝
“,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時代下的一個縮影。在當時,像王戎這樣的清流名士,寧願舍棄名聲而去從商逐利的,其實大有人在。如金穀園主人、西晉名士石崇,經商有道,家產雄厚,就連有晉武帝司馬炎暗中支持的王愷,都在與他的
” 鬥富 ” 中屢落下風;又如東晉廣州刺史刁逵,雖出身名門,卻與兄弟子侄 ” 不拘名行,以貨殖為務 “,心心念念都是生意;此外,以 ”
良吏 ” 著稱的蕭梁尚書仆射徐勉也坦然承認,自己經營莊園是 ” 非在播藝,以要利入 “。

這種現象,令人頗為困惑。秦漢以降,商人屈於士、農、工之下,社會地位一直不高。於是 ” 食祿者不與貧賤之人爭利 ”
的觀念愈發深入人心,並一度成為中古時期士大夫階層的共識。既然如此,重名節、好麵子的清流士人,又為何會放下身段,積極從商呢?

賤商觀念,受到衝擊

古代 ” 賤商 ” 觀念的出現,離不開兩個主要原因。

首先,秦漢統治階級以 ” 重農抑商 ”
為基本國策,對於商業多有打壓。當時的社會生產力遠不如後世發達,自然經濟占據主導地位;故相較於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中原政權往往被稱為 ”
農耕文明 “。而國家以農為本,就意味著商品經濟要受到一定製裁。所以,漢高帝劉邦曾下詔:” 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罽。”
可見,漢代商人就算有錢買得起好料子,也沒法堂而皇之穿出去;非但如此,他們腳上穿的一隻黑鞋、一隻白鞋,也會時常受人嘲笑。在此情形之下,商人的社會地位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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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漢朝商人。來源 / 電視劇《漢武大帝》截圖

其次,儒家提倡的 ” 重義輕利 ” 觀,從道德方麵加深了世人對經商行為的排斥。所謂 ”
商人之四方,市賈倍徙,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 “,古人認為,商業活動的本質和目的在於謀利,而隻看重利益的人,無疑是值得 ”
懷疑 ” 的小人。《論語 · 裏仁》中說:”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商人逐利,往往被視為 ” 小人 “,所以經商也被士大夫貶為
” 下流末業 “。漢武帝時,儒學大興於世;及至東漢,皇帝與世族高門皆好求經問典,奉行儒學,也自然對經商多有排斥。

彼時,王公、貴族以及士大夫為了避免被人 ” 嚼舌根
“,都會盡量避免與商業直接沾上關係,而是讓家裏的僮仆、客人一手操辦。及至漢末亂世,一些世代經商的巨賈為了 ” 逆天改命
“,不惜花費巨大代價投資軍閥,以期獲得政治地位上的提升,如幽州軍閥公孫瓚,曾與 ” 富皆巨億 ”
的卜數師劉緯台、販繒李移子、賈人樂何當三人結為異性兄弟,以獲得他們的財力支持;數年後,劉備效仿公孫瓚,與富商糜竺結為親家,成功得到了這位徐州首富的傾力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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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糜竺。來源 / 電視劇《三國演義》截圖

魏晉南北朝時期,官宦與商人互相合作的例子仍屢見不鮮。隻是,商人的地位依舊卑微。唯一不同的是,許多世族、官僚、士大夫也紛紛加入其中,成為
” 商人 ” 中的一份子。顯然,傳統儒學在亂世之下名義不存,對世人的道德約束也大不如前,故原有的 ” 賤商 ”
觀念受到強烈衝擊。據《三國誌 · 孫休傳》記載,在東吳地區,曾有不少官吏、百姓 ” 去本就末
“,利用長江沿線發達的交通優勢進行商業活動,以致 ” 良田漸廢,見穀日少 “。

魏晉以降,除了一小部分人仍恥於從商外,絕大多數人為了利益,都暫時放下了對經商的偏見,並趨之若鶩地參與其中,就連皇室也不例外。晉惠帝司馬衷時,太子司馬遹便曾在宮中大擺集市,”
令西園賣葵菜、藍子、雞、麵之屬,而收其利 “;宋孝武帝劉駿時,” 子尚諸皇子皆置邸舍,逐什一之利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時,太子拓跋晃
” 營立私田,畜養雞犬,乃至販酤市廛,與民爭利 “。

皇室對經商的濃厚興趣,使得 ” 重農抑商 ”
雖然屢次被提及,但最終卻成為一紙空談。這其實是沒辦法的選擇。值此時期,皇室與門閥世族共存,為了爭取更多的資源,雙方也隻好親自下場與民爭利。而從另一個角度看,”
貴戚競利 ” 的現象之所以屢見不鮮,也是因為他們的日常開銷實在太大。

開銷頗巨,貴戚競利

亂世之下,易流於奢。漢末三國時,魏吳兩國上層便已漸生奢靡、攀比之風,” 百工作無用之器,婦人為綾綺之飾 …… 轉相仿效,恥獨無有
“。蜀相諸葛亮見狀,以奢侈品蜀錦打開市場,用其支撐起了蜀國經濟的半壁江山(詳見” 能發工資、結算貿易:蜀錦是如何變成三國民間硬通貨的
“)。西晉以降,世人炫富習以為常,如石崇、王愷二人,便經常 ” 鬥富
“。史載,王愷用糖水刷鍋,石崇就命人把蠟燭當柴燒;王愷用紫絲布鋪了四十裏的路,石崇就用更加名貴的錦鋪路五十裏 ……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石崇與王愷鬥富的《石崇錦帳圖》。來源 / 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

除了日常奢侈消費,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門閥、官僚之家,還有許多要花錢的地方。家族或個人的關係網需要疏通、維係,就要拿金錢開道,上下打點;此外,門閥世族為了將來的不時之需,還經常會窖藏糧食、布帛、金屬貨幣以及其他奢侈品,這同樣是一筆巨大開銷。

在教育方麵,官學式微,私學興盛。門閥貴族之家幾乎都有專門的教育機構,用來培養家族子弟,所以這一時期的 ” 家訓 “” 家書 ”
蔚為大觀。而在軍事方麵,門閥世族為了鞏固自身的地位,也需要花費大筆錢財培養私人武裝勢力,甚至自己出資訓練軍隊。如東吳時期的領兵製,將領所率之兵名義上是政府的兵,但更多情況下是他們的部曲私兵。這些私兵既然不受政府直接調遣,自然也就需要將領自掏腰包進行培養。到了東魏、北齊時,豪強地主擁有私兵的現象仍大量存在,以至於高歡不得不承認私兵製存在的合法性。

以上種種花費,無疑都是巨額開銷。雖說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門閥世族,是 ” 名士的搖籃
“。但這些名士也要服從於宗族意誌,為了宗族能得到更好的發展,他們也隻能放低身段,利用自身掌握的各種資源進行商業活動;還有一部分官僚,或許出身不高,但為了躋身於名利場中,也隻能迎合當時的奢侈風氣,想盡各種辦法
” 搞錢
“。因此觀之,與其說是名士們熱衷於經商,倒不如說,是門閥貴族、官僚士大夫在經商方麵更有底氣。那麽,他們都有哪些優勢呢?

世族從商,獲利頗豐

門閥世族與皇室共治天下,導致 ”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除了享有政治上的高位,這些世家大族同時又是大地主、大莊園主。如上文所述,這一時期的豪強地主幾乎都擁有部曲私兵;然而,這些所謂的 ”
兵 ” 並非是職業軍人。唐長孺先生就指出:”
這些豪門大族都擁有兵,兵不單作戰而且還耕田,這樣就進一步建立起經濟上、政治上、軍事上的勢力。”

由此可見,門閥世族可以憑借自身在經濟、政治、軍事上的勢力,為其從商 ” 保駕護航
“。若從經濟角度看,其從商倒也還算正常;但從政治、軍事角度上看,他們卻經常利用職權之便牟取私利,從中獲得巨額利潤。

(一)以莊園為主的經營

以莊園內的特產為商品,是最常見的一種獲利方式。門閥世族個個家有良田,又兼有山川水澤;同時,又因為人身依附關係在此時得到進一步加強,世家大族門下的僮仆、部曲、私兵,儼然成為莊園內勞動生產的主力軍。他們在莊園內生產出的剩餘勞動價值,便會以商品的形式向外輸出。除了
” 以物易物 ” 的交易手段外,還可以直接投入到市場中獲利。

在當時,固定的經商場所被稱為 ” 邸舍 ” 或 ” 邸店
“,可用來儲存貨物、列肆販賣,直接與消費者進行買賣。而這些邸舍的背後,大多都有皇室、世家大族以及其他富商參與其中。如宋明帝劉彧時,”
王公妃主,邸舍相望
“,走在街上隨便進入一家,背後都大有來頭。也正因如此,一些來頭大的邸舍為了牟取暴利,竟然有恃無恐地向民間放貸。梁武帝蕭衍之弟蕭宏,”
性好內樂酒,沉湎聲色,侍女千人,皆極綺麗
“。為了滿足自己的奢侈生活,蕭宏用放貸等手段搜刮錢財,在短時間內便積累了三億多錢,至於布、絹、絲、綿、漆等物,更是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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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畫中的魏晉莊園,(元)佚名 東山絲竹圖(局部)。來源 / 故宮博物院

還有一些莊園,其產出過於龐大,導致當地市場無法消化;於是,大莊園主便會安排心腹進行長途販運,將本地特產遠銷到全國各地。為了降低單次運輸成本,長途販運往往是大宗貿易,甚至可達到
” 商船千艘,腐穀萬庾 ”
的規模。據左思《三都賦》的描述:北方的真定之梨、故安之栗、淇洹之筍、信都之棗、雍丘之粱等特產聞名一時;江東除了稻米外,還盛產柑橘、荔枝、檳榔、橄欖、椰子等瓜果;而益州特有的蜀錦、竹杖、馬匹、鹽鐵
……
也曾暢銷全國。不難看出,這些特產所在地的州郡長官、土著豪強,往往能通過長途販運輕鬆獲取高額利潤。隻不過,他們的手段未必都是合法合規的。

(二)壟斷、掠奪與剝削

一般情況下,將本地特產販至遠處,已經能收獲頗豐;可偏偏有人利欲熏心,利用職權之便做起了壟斷買賣。(南朝宋)劉道濟任益州刺史時,設立官營機構出售高價鐵器,卻禁止私人冶煉鑄造,以致
” 民皆怨毒 “。不僅如此,劉道濟及其親信還規定:外地商人 ” 限布絲棉不得過五十斤,馬無善惡,限蜀錢兩萬
“,以此壟斷了蜀錦與川馬之利。聯想到還有打仗打到一半,將軍(如劉宋將領王玄謨)帶領士兵們跑去劫掠財物,然後等班師回程之後拿去販賣以大賺一筆的,劉道濟等人的做法反倒是
” 小巫見大巫 ” 了。

被壟斷的不隻有貨源,也可以是商品的價格。據《南史 · 沈客卿傳》記載:南朝的軍人、士大夫、二品清官 ” 並無關市之稅
“。在苛捐雜稅繁多的當時,位居高位的官僚、大地主既然擁額外的 ” 免稅權
“,就有更多的議價空間。如此一來,一般小商販又豈能在市場中競爭地過他們?

地方長官利用職務之便,也能更輕鬆地進行 ” 價格壟斷
“。當時的海外貿易中心——南海郡(治所為番禺,今廣州市),常有外國商賈往來貿易,但這麽一樁大買賣卻長期為地方官吏壟斷,他們 ”
以半價就市,又買而即賣,共利數倍 “,從中獲利無數。

其實,這些人還算有點 ” 良心
“。他們明明可以直接搶,卻還是給了貨物。反觀上文提到的西晉著名土豪石崇,在擔任荊州刺史時,竟公然搶劫過往商客,以此積攢了巨額財富。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石崇這樣不要麵皮。一些貴族礙於名聲不好明搶,便會想出各種理由對小商販們進行敲詐、勒索。如(南朝梁)揚州刺史蕭綸到任後,”
欲盛器服 “,需要數百匹絲、布、錦,幹脆直接去各家店鋪裏賒賬。結果 ” 百姓並關閉邸店不出
“,寧願關門歇菜,也不願自家貨物被盤剝了去。

石崇在他的大莊園 ” 金穀園 ” 中,(清)華嵒 金穀園圖軸(局部)。來源 / 上海博物館

如此斂財、經商手段,實在令人不恥。盡管有正直之士對官僚從商提出反對、質疑,朝廷也裝模作樣,對官商瘋狂逐利的行為進行批評教育,但這種現象仍是屢禁不止。皇室一脈,尚且積極從商獲利,他們又有什麽立場來製裁世家大族呢?當然,皇室之所以
” 擺爛 “,也是因為它根本就沒辦法製裁那些高高在上的門閥世族。

小結

曹魏名臣和洽曾言:” 魏承漢亂,風俗侈泰。”
漢末亂世以來,社會動蕩不安,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下,人們逐漸生出了消極厭世的悲觀情緒;隨之而來的,是 ” 今朝有酒今朝醉 ”
般的及時行樂與 ” 乘興而來,興盡而去 ” 般的隨心所欲。所以,名士清流主動打破了傳統禮教的束縛,”
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清儉為鄙俗 “,把侈靡、驕奢的生活過成一種常態。

在此情形下,名士酗酒、裸呈、養虱子、嗑五石散 …… 這些被他們奉為潮流的一係列 ” 奇葩 ” 行為,與他們 ” 貪鄙成風 ”
並為此從商逐利的邏輯是一樣的。一方麵,以此緩解名士內心對亂世無所依存的恐慌;另一方麵,也可以滿足他們的浮誇、奢侈消費,以此麻痹自己的精神意誌。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君不見,蘭亭之下,群 ” 賢 ” 畢至;在這流觴曲水、觥籌交錯的背後,又隱藏著有多少難寄之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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