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在福州一所高中,
05後女孩幽蘭決定和同齡人
公開聊聊“性”這件事:
持續開放線上性知識測試、
性與性別問題樹洞,
在班會、社團展示等校園活動上
進行性知識科普和討論……
▲據幽蘭做的校園調研,超90%的人都對接受過的性教育不滿意。而性知識的缺乏,讓很多同學麵對校園性騷擾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大半年過去,
幽蘭的性教育團隊已聚集了19人,
其中大部分都是高中生。
這場高中校園裏的性教育實踐
也在社交網絡上引起熱議——
48萬人圍觀點讚,00後熱捧。
不少福州,甚至北京、上海的同齡人受到鼓舞,
也開始在自己的學校裏開展性教育。
▲幽蘭和小夥伴們在展覽現場布置
8月,幽蘭和團隊策劃了福州第一個性教育展覽,
“希望能鼓舞更多人從自己身邊開始,
去實踐人人都能做的性教育。”
一條來到展覽現場,
與她聊了聊00後關於性與性教育的心裏話。
7月的福州,一個高溫預警的正午,我們在一棟破舊老洋房的地下室見到了幽蘭。她正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福州第一個性教育展覽。一手布置著展廳,一手還在和團隊發語音溝通宣傳問題,一刻不停地忙碌著。
偶有路人好奇進來詢問時,她會停下手中的工作熱情地介紹道:“這邊在做一個性教育的展覽,是我和我的團隊做的,我們都是高中生。”
▲展覽現場(照片攝影:唐笠洪)
“高中生?做性教育?”不少人投來詫異的眼光。
事實上,對這個16歲女生而言,如此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在做性教育是她一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從小到大,我一直盡量避免和‘性’這件事掛上關係。大人們會說,‘這不是你這個年紀該了解的事’,然後同齡人之間,哪怕隻是提到月經,就會被說‘汙’,不自覺就有了一種‘性’是很負麵的、很羞恥的觀念,”幽蘭說。
“大家都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會好奇這方麵的知識,偶爾談到的時候,也會用各種代稱,不好意思直說。”
▲做性教育之前,幽蘭一直是個內向,甚至有些自卑的女生
轉變發生在初二那一年。當時,“鮑毓明案”鬧得沸沸揚揚。討論這個新聞時,一位女生朋友突然說自己已經被班上一位男生騷擾了一年多:在她麵前一直做性暗示的手勢(一隻手比圈,另一隻手指頭在裏麵進進出出),突然伸手摸她屁股和胸部,放學跟蹤她……甚至在不久前,把她鎖在教室說,“我要強奸你。”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告訴老師和家長,卻隻得到“這個男生就是皮,想引起你的注意”這樣的答複。“我當時就覺得很生氣,但又不知道能夠做些什麽,”幽蘭回憶。
從那時起,她開始關注性暴力的相關議題,中考的暑假就報名參與了一個反性暴力的組織,後來又陸續加入國內知名性教育機構塔池、莓辣的智囊團,她是唯一的高中生、05後。
▲深夜,做完功課後,幽蘭開始研讀性教育的相關書籍
在《性學入門》、《性學觀止》這樣的科普書裏,在北師大劉文利老師的慕課(開放式網絡課程)上,在與結識的性教育實踐者的交談中,幽蘭慢慢意識到,“其實‘性’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我也可以大聲地去談論它。”
▲與團隊的小夥伴們開完會後一起回家
去年12月,她創立了性教育團隊TOUGHYOUTH,吸引了12位高中生和7位大學生。團隊的核心就是“同伴性教育”,麵向高中生進行性與性別問題的解答、科普。
“以往我們接受到的性教育都是來自比自己大很多的人,其實是會覺得尷尬、嚴肅。大部分青少年對同齡人更容易敞開心扉,他們都會說,‘這些話我之前都沒有人敢講’,我們也能以一個平等的姿態更好地與他們進行溝通。”
▲展覽現場一進門拋出的第一個問題
團隊成立後的第一項工作,是在校園內開展大範圍的問卷調查,了解大家的性知識現狀、接受過的性教育,以及希望能接受怎樣的性教育。“主要是通過社交網絡轉發,也會做一些一對一的訪談。”
調查的結果讓幽蘭很是吃驚。一來,大家普遍了解的知識都停留在月經、遺精這樣很基礎的生理方麵,
此外的內容大多是一片空白。超過90%的人都表示對接受過的性教育不滿意,希望能在學校開展性教育。
▲日本性教育劇《17.3關於性》,在國內飽受好評,豆瓣評分9.2分
更離譜的是,色情製品竟然排在老師、家長前麵,是大家最主要的性知識來源。
“印象中在我們7、8歲到10歲那段時間,隨便點開一個網站就會有那種黃色小廣告。大家或多或少都不小心點進去過,很多人的性啟蒙都是這個。再就是小黃片、小黃文,班上甚至有男生會聚眾看這些。”
與糟糕的性教育現狀相對的,是不低的高中生發生性行為的概率。據國家計生委2015年發布的一項報告顯示,現在中國高中生平均首次性行為年齡是15.9歲。
“科學的性知識的缺失,對青少年是有非常嚴重的後果的,像最近聯合國的數據顯示,中國青少年艾滋病感染者在過去幾年裏增長了35%。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做些什麽,給大家補上一堂性教育課。”
▲幽蘭在線上回答同齡人關於“性”的匿名提問
2021年末,幽蘭在多個社交平台上開通賬號,進行性知識科普,免費解答同齡人在生活中難以啟齒的“性”困惑。
她收到最多的困惑主要集中在兩方麵,一是關於性行為的好奇和擔憂。
▲日本性教育劇《17.3關於性》中女生們對性行為的擔憂
“我上課老看到旁邊的男同學把手放在褲兜裏動來動去,我就很難受,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看男的。”
“那些黃片、黃文裏的性行為都好暴力,第一次會不會痛死?一定會出血嗎?”
“我的性幻想裏經常出現暴力內容,代表我一定有暴力傾向嗎?”
另一方麵是對自身性欲和自慰的羞恥。
▲英國青春性喜劇《我的左蛋蛋》中,男主進入青春期後發現自己的左蛋蛋莫名其妙發腫了,羞於啟齒的他嚐試了各種奇葩的消腫方式
“我一個女生,晚上睡覺的時候常會有色色的想法,我是不是騷、浪?是不是不正常?同齡人有人和我一樣嗎?”
“小學二三年級洗澡時,無意間用噴頭衝洗私處莫名覺得很爽,後來每天都要來一次,長大了才知道這是自慰。自慰是不是會毀容?我該怎麽才能戒掉?”
幽蘭通常會把問題扔到團隊群聊裏,大家分頭去查資料,討論後整合成一個相對正式的答案。
“我們大部分引用的數據或觀點都來源於近5年的論文,還有像百科詞條,是由劉文利老師的課題組在近兩年進行過大修訂的,也有很強的實效性和專業性。”
▲幽蘭的性教育班會現場
今年3月,幽蘭決定將這些被問到最多的問題帶到線下,在班會中呈現。這也是她第一次站在這麽多人麵前大聲談“性”。
“真的可以色色嗎?”
▲為班會準備的PPT
當這個班會標題剛顯示在屏幕上,班裏瞬間炸開了鍋。幽蘭在開始前進行過無數次預演,早有預料。她不慌不忙,用更響亮的平靜的聲音繼續她的講述,去蓋過大家的竊竊私語。
“當他們發現我完全沒有拿這件事開玩笑,也就慢慢安靜下來了,開始很認真地聽我說。”
班會結束後,不少女同學找到幽蘭,稱讚她講得好;有男同學也跑過來,說想給自己的朋友要張名片;越來越多的同齡人,開始向幽蘭傾訴他們關於“性”的煩惱和疑問。
“我覺得同伴性教育更多的不是教育,而是賦能,讓大家知道原來不止是我有這些困惑,原來我也可以大聲談‘性’。”
▲不久前,“性教育”的相關話題又登上熱搜
與同學們積極、熱情的反饋相比,老師們更多是緊張和擔憂。
講到“第一次性行為的準備”時,在教室後麵的班主任突然出聲打斷,“過,過,過,抓緊時間講重點。”段長(年級長)反複進出了幾次,一直側著頭跟班主任說些什麽。
最終,班會在“自慰”這一部分被徹底終止,時間還剩下15分鍾左右。
老師們後來找到幽蘭解釋,說一方麵是擔心內容有一點超前,同時也是覺得她作為高中生,知識相對沒有那麽專業和權威。另一方麵,則是擔心她一個女生講這些,會在學校被其他同學議論、開玩笑。
▲類似的校園性騷擾事件近年屢屢在社交網絡上被曝光
但事實上,作為女生,被開性相關的玩笑這件事,貫穿了幽蘭的初中和高中生活,甚至從小學高年級就開始了。
“從輸出方看,說這些話的人很多時候並不知道它實際已經是一種性騷擾,會對別人造成困擾。”
幽蘭有一位朋友,班上一位年輕的男老師經常在課堂上講一些不合時宜的黃色笑話,甚至給女生發私信要對方發私房照給他。班上的女生都覺得非常不舒服,但是男生們認為這位老師就是在開玩笑,不覺得有什麽不合適。
“老師被開除那天,很多男生就圍著他很舍不得,好像他是什麽英雄一樣,不理解為什麽要為這樣一件小事開除一位教學能力優秀又風趣幽默的老師,”朋友告訴幽蘭。
▲布展現場清一色的女生
在開展性教育的過程中,幽蘭發現大多感興趣、願意參與進來的都是女生,她們中絕大部分都或多或少有過類似的不好的經曆。
今年學校五四嘉年華活動,幽蘭準備了性知識測試卷,不少男生都圍過來聚眾答題。盡管幽蘭已經挑選了相對簡單的問題,男生們的結果卻並不樂觀。有三個男生拚起來都沒有考到60分,滿分是125分。
“男生的性知識大多來源於黃片、黃文,是畸形的、本來就隻能存在於虛構作品中的兩性關係,這也導致他們對性一直是一個比較輕浮的態度。同伴之間也有驅動效應:大家好像都閱片無數,自稱‘懂王’,我哪怕有不懂、好奇的也不好意思問。”
▲英國性教育神劇《性愛自修室》中也談論到當下男女性教育內容和重視程度的差異
“而女生接收到的信息大多是長輩在告誡說要保護好自己,在這樣的規勸下我們也自然會想去學習更多的性知識。但是如果隻教女孩子怎麽保護自己,好像已經不足夠了。”
即便明白要保護自己,很多女生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做。“在已經感到被騷擾的情況下,她們還是不敢說出來阻止,甚至會笑著接受。她們往往會害怕是自己小題大做了,會被這些男生說壞話,或者弄得彼此很尷尬之類的,但實際上就是在放縱對方,隻會讓騷擾愈演愈烈。”
“我覺得性教育最重要的就是它能夠教會我們如何去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掌握拒絕和選擇的能力。”
▲五四嘉年華上,幽蘭做Free Hug活動
五四嘉年華後,幽蘭將自己在校園內進行的這些性教育活動分享到了社交網絡上,獲得了很多的轉發、點讚、鼓勵,
國內性教育大V也紛紛轉發評論。
不少00後留言,“你太棒了!做了我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
▲社交網絡上湧來的好評和鼓勵,有人將TOUGHYOUTH比作中國版的“性愛自修室”
麵對爆發的關注和支持,幽蘭又是受寵若驚,又感到欣慰,“原來有這麽多人都是關注這件事的。”
現在,她發起的性知識測試卷,參與數據已經突破48萬份。“有同學跟我說,‘我看到我媽朋友圈轉發了,我老師也在做這個’,完全超出我們的想象。”
“很多人做測試時會來反饋說,‘我是女生,涉及到男生的問題我不需要答了’,或者‘我是男生,我覺得沒有必要了解女生相關的東西’。這個其實也涉及我們一直想傳達的一個觀點——性教育不單單隻是性知識的普及,更是一個溝通交流、增進理解的過程。”
▲幽蘭與母親
最開始,幽蘭的父母其實並不太能理解女兒。“她小學的時候買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我當時不知道是講什麽的,後來偶然拿過來讀,嚇了一跳。我就一直挺自責的,是不是太早就讓她先從這樣很負麵的內容接觸到兩性關係,才有了後麵的這些事情,”幽蘭的媽媽回憶。
後來,幽蘭做性教育的書籍資料堆得家裏到處都是,媽媽也開始看,上網去搜索、學習。如今,她看到什麽有趣的性教育相關的內容也會轉發給女兒,幽蘭也能在家裏自然地和父母談起與“性”相關的事情。
“我覺得這在一種意義上也更好地促進了我們兩代人之間的溝通和關係,用更加包容開放的態度去麵對這個本就該包羅萬象的世界,”幽蘭說。
在這次性教育展覽的布展現場,也出現了不少團隊成員家長的身影。
“真的是非常坎坷,策劃就遇到了大家期末周,暑假大家又都要補課,布展的夥伴也很少,多虧有很多大學生誌願者和大家的父母們趕來幫忙,最後才能順利開展。”
展覽現場做了很多互動裝置,希望觀眾都能夠表達出自己的想法,跟朋友一起討論,去實踐人人都能做的性教育。
“現在有很多同齡人找到我,說希望在自己身邊也開展性教育,有福州不同學校的,也有外地的,北京、上海……我把大家聚集在一起,開展性知識共學,一起去製定方案。”
“希望在同伴性教育的旅程裏,我們可以撕下黑布,奔向愛、平等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