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他們妄想攀附，也不是他們被愚弄，而是因為這種想象性的結盟為抵禦女性的挑戰和女權主義的衝擊提供了巨大的信心，而這些普通男性自認為是女權主義最首要的受害者。
女大學生Jingyao訴劉強東強奸案於2022年6月末在美國明尼蘇達線下聽證，再次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導致一場輿論戰。從2018年8月那個“大佬”聚會、女生“作陪”的夜晚，到2019年4月Jingyao提起民事訴訟，跨越疫情，至今這一案件已經拖延得過於漫長。如此緩慢的進展，似乎隻對原告構成折磨，而被告一方則多次利用程序提出各種動議來製造延宕。
不過，從中國米兔的角度來說，這其實已經是一個“幸存”的案件：案發和訴訟都在美國，信息披露比發生在中國的同類案件充分太多，人們有更多可能去了解和判斷到底發生了什麽。可能也和案發在美國有關，中國互聯網上相關討論遭到的審查比較少，並且始終沒有官方定調和帶節奏。劉強東方盡管擁有輿論操作的絕對優勢，卻並不能消滅Jingyao的支持者的聲音。因此，從傳播的角度來說，這一案件應該是相對活躍和真實地展現了中國大眾就性侵主題的觀點生態。
媒體的墮落
這當然不是說公眾對案件真正充分知情。事實上恰恰相反，激烈的討論是建立在巨大的信息缺失和信息誤導之上的。影響巨大的是，中國的大眾媒體幾乎沒有對案件做出什麽有價值的報道，也從未到達審理現場，即使在疫情期間法庭聽證開放線上旁聽。絕大多數中國普通人是在沒有可靠的信息來源的情況下，僅依靠對社交媒體碎片信息的隨機獲取來建立對案件的認知的。
而這也就導致了信息誤導的有機可乘。其中影響最大的，是2022年4月微博小號“明州事記”所發布的顯示案發前Jingyao與劉強東一同進入公寓的視頻監控。而一些大眾媒體卻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例如，2019年4月，南方都市報的微博賬號發布了“匿名爆料人”提供的Jingyao與劉強東代理律師的電話錄音剪輯片段；2022年，“半島都市報”在微博發布了2022年6月的聽證視頻片段並曝光了Jingyao的麵容和姓名。
“明州事記”當時在微博上發布顯示案發前Jingyao與劉強東一同進入公寓的視頻監控（網絡圖片）
盡管社交媒體從來都是大眾媒體的重要信息源，但在這一案件中，大眾媒體基本隻滿足於平庸地采集和再現社交媒體觀點。一名億萬富翁兼公眾人物，一家知名上市公司兼電商巨頭，竟然卷入性侵訴訟，即使隻聚焦於他們這一方，其間所涉的欲望、權力與利益的沉浮，也具有足夠的新聞價值，然而幾乎沒有媒體為此調查和采訪。看來，在曆經審查和市場緊縮的近十年之後，原創、獨家、深度的報道顯然已經既沒有效益可言，也不構成價值驅動。這也決定了，一些媒體的沉默不會被另一些所替補，正如就這個案子所見，幾乎是一片荒蕪。實際上，不僅在這一個案件當中，媒體的缺席導致了一個當下普遍的問題，即爭議因信息不足而無解，甚至本身就是因信息缺失而生成的，最終導致公共辯論的公共辯論無法達成。
而大眾媒體的更嚴重的問題則是淪為一方的黑料攻擊的傳聲筒。上述三段視聽資料，包括南方都市報和半島都市報的發布，資源都很可能是來自劉強東團隊，然而始作俑者隱身從而逃避質詢，兩家媒體卻枉顧應該確保信息合法、完整、可靠、公正的倫理，而為發布付出機構公信力，如果還有的話。在中國近年來被曝光的性侵者當中，劉強東可能是唯一能用金錢勢力操作公關的，而他的公然操作告訴人們，當下收買媒體、腐蝕輿論已經不是什麽問題，或者說，公共倫理的底線不知不覺已經降得太低，且無法再實行應有的監督和譴責。另外，社交媒體的地位的凸顯也可能促進了媒體倫理的墮落，這裏指的是，那些在傳統平台上還可能保留些體麵的媒體，在即時、隨意並總能修改和刪除內容的網絡平台上更無所顧忌。
上述三段視聽資料，每一次都是在劉強東陷入輿論被動之時發布的，而每一次，也都確實達到了吸引眼球、轉移焦點和扭轉輿情的效應。實際上，這三段視聽資料成功奠定了許多人對這一案件的基本認知，即，不是性侵，而是“仙人跳”、是女生先自願後謀財不得而誣告。
美國警方發布劉強東被捕的照片 (Hennepin County Sheriff’s Office)
想像中的結盟：普通男性無縫代入劉強東
不得不說，如此精準，這些視聽資料調動了父權製下根深蒂固的敘事代碼，即，一方麵性本身合法地是男性基於權勢對女性的強行要約，因此Jingyao被認為沒有可能會拒絕劉強東；另一方麵，不管是像Jingyao那樣指認其中的強迫性，還是試圖在交易中翻轉權力，女性都是違約和不倫。這種邏輯基本否認了有權勢的男人強奸的可能性，並且將女性，無論是順從還是不順從及以怎樣的方式不順從，都施以汙名甚至犯罪化。但也可以說，這種邏輯默認了性的強奸屬性——隻是女性應該自願被權勢男性所侵犯，因此才有“劉強東那麽有錢有勢不需要強奸”的說法。可見在法律之外，但從未停止對法律的影響的，關於強奸的文化是盛滿了父權製強橫的悖論：它聲稱暴力不存在，因為它已經將暴力正常化。
其實，“明州事記”和半島都市報，從來沒有直接說過Jingyao是“仙人跳”，而隻有暗示，被許多人迫不及待地解讀和接納。而且，早在2018年案發之時，就有太多人在完全不明所以的時候斷言此案“一定是‘仙人跳’”。可見強奸文化其實為許多人提供了認知安全網，讓他們能任意而不負責任地結論複雜和新生的社會問題。這些人當然很多是男性，也不乏女性，他們所犯的唯一的錯誤隻是平庸之惡。而強奸文化對另一些人更為重要，他們不僅需要在這個女性權利意識上升並勇於衝突的年代，迅速找到像堡壘一樣可以固守的敘事，也誌願和其他許多同類相互應和而結盟對女性作戰。
那麽多普通男性無縫將自己代入劉強東，枉顧權力的巨大差異；並非他們妄想攀附，也不是他們被愚弄，而是因為這種想象性的結盟為抵禦女性的挑戰和女權主義的衝擊提供了巨大的信心，而這些普通男性自認為是女權主義最首要的受害者。
我的意思是，2019年4月的“明州事記”和2022年6月的半島都市報，在一定程度上都隻是吹狗哨並喚起大眾固有的無意識，而集合在他們周圍的大眾又可以分為兩圈：拒絕及無能在這一事件中做負責任的判斷的普通大眾，以及渴望用厭女來持續自我武裝的普通男權者。“仙人跳”定論能有市場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將性侵案轉化成適合消費的“八卦”甚至色情——符合父權敘事框架是構成色情的必要和充分條件。滿足於這類消費的人可能是不太需要信息賦權的——他們不想知道事實真相，甚至也不希望其他人知道。因此，他們所製造的觀點泛濫與媒體缺席造成的信息缺失其實是相輔相成的。
還可以指出的是，視聽資料，尤其是視頻，如今已經在互聯網上便利流通，輕易獲取，攜帶巨大的傳播能量，原因之一是它們直觀，或者說，它們被認為是真實的。可是，當然不是這麽回事：視頻的直觀性造成“親眼所見”的錯覺，卻可能屏蔽一些重要信息和情境，例如聲音或未被捕捉的畫麵。而且，通過簡易的拚接剪裁，視頻，視頻可以輕鬆創造一個莫須有的敘事。而這正是在Jingyao訴劉強東案件的傳播戰中發生的。
並非他們妄想攀附，也不是他們被愚弄，而是因為這種想象性的結盟為抵禦女性的挑戰和女權主義的衝擊提供了巨大的信心，而這些普通男性自認為是女權主義最首要的受害者。
Jingyao案的意義
無數人從“明州事記”所發布的Jingyao和劉強東在公寓大樓中同行的視頻中，看到Jingyao伸手挽著劉，看到她邀請劉進入她的公寓。卻不知道，畫麵沒有記錄下來，據Jingyao在專訪中提到，是劉強東要求Jingyao挽著他。而裁剪也過濾了Jingyao因醉酒而在公寓中迷路，等等。視頻更反映不出一個年輕女生可能如何被商界“大佬”碾壓自我意識：內心抗拒卻不敢直接拒絕，也擔心被報複，甚至可能想用微妙的討好來保持安全。然而，很多人一旦被視頻輕易地植入意識，就再也難以改變，過於自信，並且再也不接受新的信息。
Jingyao和劉強東在公寓大樓中同行的視頻截圖（網絡圖片）
總之，這場輿論戰中至今相當成功地抹黑了Jingyao和塑造了大部分人的認知，即使劉強東自己從未能從醜聞中脫身。媒體審查從來不是針對他們這種立場，因此，在這一案件中，審查的寬鬆的結果隻是女權主義的聲音能更多浮現，而她們還不僅是隻做被動地回應。女權社群有意識承擔替代性信息源的功能，翻譯了大量的英文資料，及時報道了多次聽證的信息，2019年9月案件的第一次聽證會後，到場的女權主義者所製作的視頻在一天內有200萬次點擊。
這樣強烈的關注說明其實仍然有許多人想獲取最切近的事實，隻是沒有機會。女權主義者也發起了強有力的反駁，揭露劉強東一方所發布的視聽資料的侵權和偽造。同樣重要的是，女權主義者也做了大規模的正麵的論述和發聲，在這其中，最有力的可能是一個叫做“我也不是完美受害者”的社交媒體活動，通過征集廣大女性的經驗表達來駁斥父權社會強加的“完美受害者”標準。這個社交媒體活動下聚集的數萬條留言，許多有這樣悲哀而堅定的開始：“我從來沒有對人講過……”
“我也不是完美受害者”的社交媒體活動（網絡圖片）
父權製持份者的勢力強大而且沒有邊界，並且充分利用惡劣的社會和政治環境來操作以維護其既得利益。他們總是有廣泛的利益同盟，並成功招募或者蠱惑許多明知或者不明知的支持者，因此凡敢出頭冒犯他們的女性，如Jingyao就是一個例子，幾乎注定將備受淩虐，傷痕累累，在被這些人施暴之後，還要遭受強奸同情者的會造成真切傷害的持續暴力性攻擊。在這樣的力量懸殊並且極其殘酷的輿論場上，站出來的幸存者和女權主義者越來越難以指望勝利，隻能以慘重的代價來維持鬥爭。這甚至無關訴訟本身的結果，即使Jingyao在美國勝訴，也早有汙名話術在等待著她。
然而Jingyao的鬥爭並非隻有為了尊嚴而別無選擇的意義，此外至少，她揭示了這一切，她的存在就讓劉強東和他的盟友們無法心安。而那些為她而在網上呼喊的人們，首先獲得了對自己的極大改變——在實踐中繼續提高女權意識並且感知到相互間的連接。她們扮演了打破沉默螺旋的硬核傳播者的角色，並微薄而重要地供給和彌補了這個社會的公共性的缺失，一份翻譯，創立一個微博標簽，發布一條來自前線的視頻——每一個都可能將一些人從原子化中拯救出來。因此，圍繞Jingyao訴劉強東強奸案所展開的輿論戰，其實是和這個社會將如何活下去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