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歲的浙江高中地理老師符新平決定進行一次特別的旅行，開車環繞全省，順便“考察”沿途高中的補課情況。
7月19日，他開車從家出發。在這趟孤獨的旅行中，陪伴符新平的隻有他那條棕黃色的土狗。三天後的傍晚，距離杭州350公裏的溫州蒼南中學，他開始拍攝此行的第八所縣中，無人機傳來教學樓燈火通明的畫麵，意外發生了，它撞上了一棵樹，掉在了學校，他沒敢進去撿，旅途也就此打住。
回到杭州，符新平在政務平台陸續舉報8所縣城高中，他拍攝的那些“證據”——學生們大量出入教學樓、食堂等畫麵——也發布在他的社交平台。評論區有支持者，也不乏反對者，乃至指責、謾罵。
短視頻平台上，符新平有兩千多個作品。許多視頻拍攝在教室，比如他坐在講台上，給學生唱生日快樂歌，看起來是那種和學生打成一片的老師。畢業後的學生也會與他互動，稱呼這個光頭男人為“光光老師”。評論區裏，他也不希望學生時時刻刻都在學習，提倡“張弛有度”。許多視頻關於旅行，遊覽山川、高原、牛羊遍布的草甸，女兒有時也會出現，幫他開上一段路。
據錢江晚報報道，符新平一向秉持“順其自然”的教育觀，他的女兒從沒補過課，正在一所普通高校讀大三。符新平反感將舉報行為和個人經曆聯係起來，希望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補課這件事本身。
以下是他的講述：
「勇氣的來源」
我本來的打算是去海南文昌，看問天實驗艙發射，這是整個暑假最重要的安排。但海南美蘭機場發生疫情，進出島政策收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決定不去了。
無奈之下，行程改成了環浙自駕遊，也借機看一下各個縣中的暑假補課實況。
我住的這個教工樓裏，好多老師給孩子做家教，準備出行時在樓下整理行李，我隨手拍下家長等孩子放學。等我上樓，就有個老師給我送桃子，問我是不是拍了。再過一會又有一個老師（不認識）帶了禮物要到我家坐坐。我拒絕了。
他們是怕舉報的。我把省裏的（違規補課專項整治）文件轉到樓群裏，善意提醒，結果樓主來個讓我多看美女，言外之意是讓我少管閑事。我有點惱了。退群，結果晚上這個樓主打電話核實我有沒有舉報。我說沒有。第二天早上又在樓梯上堵我，還在問我這個事，說我破人錢財，說我無異於殺人父母。
這麽拍一下，就嚇成這樣？我也是醉了，我讓他等電話。其實我沒有舉報他們，都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必呢？
（旅行舉報）也帶有一些情緒。為什麽一句讓我看美女，就讓我憤怒了呢？因為我是一個鰥夫。老婆離開6年了，女友也因為三觀不合有一年多不聯係了。所以（別人眼裏）顯得我沒有女人，或者說是變態的人。對舉報補課這個事就是情有獨衷，就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水清河晏。一句“我變態還怕誰”？就是我勇氣的來源。
說得冠冕堂皇一點，放暑假的時候，我們浙江省出台了一個文件，號召大家去舉報，文件後麵附了一個很長很長的舉報名單。這個文件一搜就能查到。我覺得既然麵向整個社會號召，那就按照號召去做唄。當時的想法是，發現不了最好，發現了就一定要在官方平台舉報，我覺得這是做人起碼的良心。
（編者注：7月13日，浙江省辦公廳印發《開展暑期在職中小學教師違規補課專項整治的通知》，決定在2022年暑期繼續開展在職中小學教師違規補課專項整治。此外，教育部6月印發《關於做好2022年中小學暑期有關工作的通知》，嚴禁個別地區、個別學校利用暑期組織集體補課、講授新課或提前開學。）
是的，每年暑假都會發這樣的通知，但每年都在補，成為一個牛皮癬一樣的現象。我不能理解，為什麽三令五申都無法阻止這樣的行為。
至於為什麽是今年，而不是以前，首先我得有錢吧，其次我還得有這些拍攝設備，而且不是說了麽，本來是去海南島，如果那邊沒疫情，就沒有現在這些事情了，所以是機緣巧合都湊齊了。
還有，現在做這個事也有個背景，國家“雙減”政策從上到下大張旗鼓在做，我覺得政府既然有想法，我們就盡自己綿薄之力。我覺得你們應該把這件事歸結到這個主題上：杭州符新平老師響應政府號召，積極參與補課監督。這是一個好題目。
●7月22日傍晚7時許，符新平拍攝到的溫州蒼南中學教學樓。講述者 供圖
「人都是矛盾的」
7月19號，我出門了，帶著狗，還有無人機、運動相機。一路上我總要吃飯吧，就趁著吃飯時間，抓緊去考察下當地的縣一中，也就是那裏最好的學校。我還要旅遊，沒有那麽多精力考察更多學校。
我發的視頻裏，行程是在地圖上畫了一個愛心，其實也沒按照那個走，就是繞浙江一圈。也沒規律，為什麽是這些學校，隻能說它們碰到我倒黴唄。
每去一所學校前，我會先查詢校園平麵圖，找到食堂和教學樓的位置。再等到中午或傍晚的飯點，在校門口守上一個多小時，用無人機繞一圈。
在學校周圍，我偶爾也會和學生、家長他們聊聊，但他們都很警覺，這也很正常。這也是我為什麽要用無人機這種便捷的方式去拍攝。有無人機，我不用一直站在學校大門口，因此拍攝並沒有遭到阻攔，學校方麵可能還以為我在幫他們做宣傳。
最不順利的就是，拍到蒼南中學，無人機撞樹上，掉下去了。其實我很膽小，我也沒敢進去拿，怕他們打我，就算了。你問我到底有沒有勇氣。（隻能說）人都是矛盾的，勇敢的前提不是舍生忘死。
無人機得幾千塊錢吧，哎，也沒人賠我，也沒人給我報銷油費，旅差費也沒人給我報。哈哈，這是開玩笑，誰會給我報銷這個事情。我舉報的時候寫了，如果蒼南中學有人撿到，可以還給我，當地教育局回複：“學校暫未發現無人機的下落，如果需要，學校歡迎你前來尋找。”
●符新平總結的拍攝結果，5所縣中有大量學生進出，他認為就是在補課。
我一共拍了8所學校，一所沒有明顯學生在活動，一所拍到體育生出校門，還有一所全校沒人，另外5所都有大量學生進出，或者晚自習教學樓燈火通明，我認為就是在補課。舉報也很方便，在“浙裏辦”APP就可以。
（編者注：對於符新平的舉報，浦江教育局答複稱：暑假裏高三學生進行適當時間的複習是學生為理想拚搏的表現，學校為學生提供必要的服務，且不收取費用。另外多地教育部門表示，調查後未發現補課情況，有的解釋大批學生校內活動是因為“優秀校友與部分學生互動交流活動”，有的解釋“為了給有需求的高三學生一個更好的自學環境，免費開放校園”，“個別班級有教師坐班答疑，也未向學生收取任何費用”。溫州蒼南教育局表示，未發現補課，並表示，“未經允許，用無人機進行偷拍，屬於不正當的行為；如果發現涉及違法行為，將會追究相關責任。”）
這些地方政府的回複，我覺得都很不合理，就隻能一笑了之，沒當回事。它們說什麽你自己判斷，你也不是傻子。我出發點就不在於說我能做到什麽，而是我做了什麽。
無人機沒了以後，我就沒有繼續下去，直接回杭州了。相當於隻是環了半圈浙江，直接結束了。我再說一遍，舉報是附帶產品，旅遊才是正品。但我旅遊也要拍吧，無人機沒了，它影響我旅遊的心情，沒辦法繼續了。
●符新平拍到的一所高中學生出入校門。講述者 供圖
「我隻能做到這一點」
我是體製內老師，就算是異地舉報，做這個事情身邊的同事、朋友們多少也會有點為我擔心。這就像你在單位裏去舉報自己的領導，這是什麽結果？你可以想象一下。一般人挺難做到的。
你們要寫的話，隻能說“杭州老師符新平”，但其他個人信息不要說。
你們要寫的話一定要實名。文責自負，我自己為我所做的事情負責，另外也是讓別人相信，這些舉報信息的真實可靠性，我有這個底氣。
我拍到的這些素材，一是同步在朋友圈，另一個就是發抖音。平時也經常拍抖音，關注我的都是陌生人，發東西比較自由一點。
視頻發出去以後，評論區肯定有正方有反方嘛，這個不影響我，我隻說我發現的東西，你們怎麽爭論不是我關心的事情。這就跟我舉報一樣，我隻負責把這個事情做出來，至於地方政府怎麽回應我，那就是它們的事情，我也不關心它們的回複，也左右不了它們。
這事受到關注以後，我們當地教育主管部門聯係我，首先承認我做的是對的，其次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也是出於好心關愛我。所以你們不要提我在哪個區、哪個鎮，現在光環照在我頭上，聚光往這邊一打，說不定也發現我們這邊很多問題，對吧？前段時間，我在家四周安裝了六七個攝像頭，也是為了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很理解家長的想法，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情況就是“既補課、也不交錢”，這是最開心的，其次就是“既補課，又少交錢”。但是我的觀點是，既然政府有了認定，那就應該堅決果斷去做。
●符新平在視頻平台收到的求助消息。講述者 供圖
也有一些學生來聯係我，拜托我幫忙舉報暑假補課。但我也隻能給浙江省內的學生幫忙，其他地方的政策和流程我也不太了解。外省的學生來問我，我就隻能讓他自己去所在地對應的政務服務平台上反饋。幫學生舉報，我也會花上半天核查，要有暑假補課的實質證據，跟他們加微信，共享位置，看對方是否在所說的學校等等。
孩子一般都比較害怕，所以我能幫他們就幫一下，我跟學生也說了，進步是一點一滴的，不能你說了就照你這個辦，我也要緩解一下孩子的心情。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做從來沒想過能夠有多大的作用。現在網上有這熱度，也跟我沒關係。
我在學校算作業布置得少的老師，偶爾的平常的考試成績可能會有影響，最終的考試不會，特別是大型的考試，基本上沒有什麽影響。
我覺得（教育理念）這東西沒什麽好談的，關於我是個怎樣的人，你可以去翻我的視頻賬號，我就是那裏麵展示出來的樣子。我也不是一個教育專家，有那麽多規定，什麽教育法，雖然我說的可能有點機械或者理想，但我想說的是，大家按規定辦，就沒有紛爭。
你說教育資源不平等，縣城裏的孩子上升渠道少，隻能靠更努力學習，我隻能說，難道杭州不能補麽，大家都補的情況下，還是杭州教育資源豐富一點。（杭州補不補）我不說杭州的事情，你應該能理解。
你說如果都不集中補課，有錢人可以請私人家教，也不公平，這就是教育部門出台具體操作手冊的事了。我一個老師隻能想那麽多，我就知道現在你說不補課，不允許補課，然後我就告訴你，有的地方在補課，我隻能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