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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阿勒泰7名工人遇難:那些被忽視的離疆邊緣人

11月28日,據新疆阿勒泰市人民政府發布通告稱,11月26日晚,因極寒天氣導致該市一項目工地7名工人遇難,1人受傷。7名工人全部來自福建省福清市,為G217國道阿庫線工人。自新疆封控以來,有大量外來務工人員被滯留在新疆。盡管過去的一個月中,出現了專列、包機等形式,陸續運送新疆滯留人員返鄉,但在山區、戈壁等野外環境工作的工人,一直是離疆途中處於邊緣的群體。

阿勒泰的外來務工者

回想起11月26日那天的下午,張君(化名)曾以為自己會死在G217國道阿庫線上。

這一天,新疆氣象台發出了2008年以來,阿勒泰地區首個寒潮紅色預警。張君和工友計劃開車經G217國道趕往縣城。暴雪加大風,天地間連成一片白色,很熟悉這條道路的司機根本看不見路,隻能憑感覺往前走。車開到路外掉進坑裏兩次。第一次很幸運,有車經過,她們借著別人的鏟子把雪挖開,把車推回了路上。第二次,張君和工友隻能下車用手挖開積雪,沒有手套,手指磨破出血,曆經三個小時,她們終於把車推回了路上。回憶起當時的無助,張君心有餘悸,她懷疑如果自己沒有堅持住,就會被活活凍死。

她們不是同一天裏,唯一在這極寒天氣裏試圖離開阿勒泰的人。就在當晚7點10分,G217線阿布公路第一合同段總承包部K58場站(下文簡稱“G217國道K58場站)的8名工人乘車前往阿拉哈克鎮。K58場站位於喀拉希力克村的戈壁灘,距阿拉哈克鎮不過4公裏。在離開站場約500米後,他們同樣遭遇了陷車,在長時間自救依然未解困後,決定棄車徒步返回場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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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傳新疆大雪截圖

然而不幸的是,當晚8點半,阿勒泰寒潮極端天氣加劇。在汽車的遠光燈下,能見度不足3米,積雪厚度達1米。8名工人最終因迷路而走失。第二天上午11點鍾,喀拉希力克村村支部書記蔡河川在雪地裏看到了8位失聯人員,並立即將他們送往醫院,最終,8名工人當中隻有一人還有生命體征,剩下的7人不幸遇難。一名遇難者家屬曾向媒體表示,遇難的7人均來自福建省福清市各鄉鎮,其中不少人是親戚關係,年紀在30-60歲之間,7人中有6男1女。

據相關資料顯示,7名遇難工人所建設的G217線阿勒泰至布爾津一級公路項目,於2021年5月開工建設,今年4月10日正式複工。公路全長105公裏,是新疆自治區重點公路建設項目,擔負著阿勒泰地區西部三線及著名景點喀納斯的通行任務,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而工人們此次的任務,是將G217國道原有的二級雙向車道公路,改建為一級雙向四車道公路。“近兩年來,前往阿勒泰地區做工程建設的外地人很多,因為阿勒泰地區在抓發展建設,包括阿勒泰市區等,都在進行各種基礎工程的改造。”陶宇(化名)向本刊說道。

今年3月初,作為某國企的外聘人員,他從老家四川坐飛機前往阿勒泰市區參與阿勒泰市政建設,負責設備技術測量等雜活。在一次酒局中,陶宇結識了G217國道項目相關負責人,他記得K58場站大概有二三十號人的樣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外地人。陶宇告訴本刊,整個阿勒泰市區的路麵、供暖係統、下水道管網等都在翻新建設。而具體施工項目的工人,大多是以外包的形式,從外地前往阿勒泰的。以陶宇所在的國企為例,至少有80%都是外地人。在阿勒泰工作了將近一年時間,陶宇跑過周圍不少工地,幾乎每次都能碰到四川老鄉。

施工隊的環境普遍艱苦。據陶宇回憶,來阿勒泰做最基層體力勞動的工人,通常住在集裝箱式的鐵皮房子,房間不大,30多平的房間,有10來個床位,一張挨著一張,完全沒有多餘的空間。冬天隻能靠電烤爐和電熱毯取暖。一般來說,在新疆,尤其是北疆,11月份入冬後,就停止了一切戶外施工任務。“因為像混凝土這樣的材料施工條件有硬性指標要求,達到零下多少度以後,就不能繼續作業。很多機器設備在冬天也無法正常運作。新疆的氣候,我們每年能在戶外開工的時間一般是3-11月份。”陶宇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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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傳工人停工返鄉截圖

回家的邊緣群體

事實上,因為新疆疫情,阿勒泰地區絕大多數工程項目都在10月初停工了,前述遇難者家屬曾告訴媒體,G217國道K58場站的工人們已經停工一個多月了。陶宇記得大概是在10月10日前後的樣子,他因為個人原因,不再在阿勒泰市區負責所在國企的施工項目,轉而去到阿勒泰市紅墩鎮,幫當地的一個老鄉朋友做工程。當天下午5點左右,陶宇準備去指揮一台挖掘機把地下管道挖出來,可剛到現場,所有的人告訴他封控了,上級要求所有人不要聚集,不要紮堆,每天出門隻能是去村委會附近做核酸。

10月4日,在新疆自治區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召開的疫情防控工作新聞發布會上就強調,堅持非必要不離疆,加強對機場、火車站、交通路口等離疆交通場所站的管控。新疆就暫停了全疆客運列車,和省際客運班線和省級包車業務,疆外航班大幅取消,執行航班的客座率控製在75%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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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聞 供圖

張聞(化名)是新疆本地人,從9月份開始,不少疆外旅遊的朋友向他求助,他開始關注到大量旅客滯留新疆問題。他曾在個人公眾號上寫了一篇關於出疆困難的文章,目前閱讀量近10萬,從那以後就有更多的陌生人留言向張聞詢問或求助如何出疆。“總的來看,10月份除了困在喀什的遊客集中通過包機的方式離疆外,大部分人並未能離開新疆。我記得,新疆政府是10月30號才開始重視滯留新疆人員的離疆工作的,那個時候提出優先考慮學生、遊客、外來務工人員和離疆看病這四類人群的離疆問題。”張聞說道。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新疆才開始有了離疆專列火車。

離疆專列對所有困在新疆的外地人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但怎樣獲得車票卻是個問題。陶宇記得,專列火車的票並不公開售賣,而是政府統一發放的,需要通過社區或者外來務工人數規模較大的公司去申請車票。陶宇向紅墩鎮當地的村委會提交了申請,就一直等安排。

一開始,他拿到了11月7日回成都專列的名額。那時候,他隻需要提供連續5天核酸陰性證明,即可離疆。但莫名其妙的是,村委會暫停了一天核酸集體檢測,導致陶宇的核酸記錄不夠,不能離疆。第二次,他成功申請到了去重慶的專列,因為這趟車中間會在南充停站,陶宇準備從南充倒車回家。那一次,所有手續都通過了,但是發車前一天晚上,村委的人卻告知他不能坐這趟專列,理由是陶宇是四川人,不可以坐重慶專列。讓陶宇氣憤的是,他認識的一個在阿勒泰富蘊縣的老鄉,就成功坐這趟重慶的專列回到了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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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瑪依高鐵站(張聞 供圖)

在試圖申請到專列的過程中,陶宇還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在阿勒泰市區的前國企群裏,他了解到很多人通過企業申請,很快拿到了專列名額,他或多或少感覺到,自己身在鄉鎮地區,獲取回鄉的機會要比城裏的工友們困難一些。

張聞也認為,在這次離疆申請專列過程中,越偏僻的地區越是相對被忽視的。“因為上專列的過程是一個閉環轉運,拿到上車名額的人需要由社區組織,由專車拉到車站。而鄉村地區,外來務工人員相對分散,把他們送往專列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所以在專列剛開始運行的時候,往往沒有機會上車。”而對於在山區等更偏僻地區的工人來說,沒有社區的直接管理則是另一個阻礙,無論是坐專列還是自駕離疆,必須要通過社區申請批準,山區地理位置偏僻,沒有社區管理,也意味著他們連直接申請的渠道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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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大部分新疆偏遠地區的外來務工人員來說,封控期的生活異常難熬。10月底的時候,張聞曾接到一位在阿勒泰福海縣名叫阿凱(化名)的工人的求助。阿凱是做建築行業的,封控期間他和工友們被包工頭安排在了毛坯房,環境很差,沒有洗浴設施。10月底天氣漸冷,毛坯房漏風,工友們隻能找塑料泡沫堵住牆洞,靠鐵皮桶點汽油燒火取暖。而因為在偏遠地區,物資也很匱乏,他們期間隻能靠吃土豆和麵條度日。

26日白天,張君之所以選擇在那樣的天氣下乘車離疆,也是因為她難以再忍受封控時期的生活。張君是湖南人,今年7月16日來到的新疆,是山區的爆破工人。女工們住宿的地方甚至沒有廁所,環境又冷,她擔心時間長了,自己會被凍壞了。

難關

11月,盡管有了離疆專列和包機,但自駕卻是更多人考慮離疆的方式。這一方麵是因為離疆專列目的地有限,並不能滿足所有人需求;另一方麵離疆審批關難過,導致不少人無法獲得專列名額而轉向自駕。

陶宇認識的不少老鄉就是自己開車回的四川。11月中旬,陶宇的一個包工頭老鄉回家心切,甚至花了2萬塊錢在當地買了一輛二手五菱宏光。那次陶宇本來也有機會搭老鄉的車回去,但他覺得這輛二手車實在太破,怕路上出事不安全就沒有走。最終老鄉召集了6名同路人,滿載著行李和人開了兩三天才回到四川。車不好,路難走,關口也不好過。星星峽是甘肅與新疆交界的高速路口。核酸記錄通過的離疆者,在星星峽還要再重新采集核酸和抗原檢測。很多人就堵在了星星峽出口,再重新做核酸並且等結果,有的甚至排隊等了一天。

不過,陶宇的這位老鄉已經算是順利出疆的幸運兒,在當時,申請自駕離疆獲得通過的人也是寥寥無幾。自駕和專列出疆一樣,都需要向社區提交資料,同時在新疆政務App上提交離疆申請。陶宇身邊大部分人的申請都通不過,但具體是卡在了哪裏,則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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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聞 供圖

老鄉成功自駕回家後,陶宇又和幾個朋友商量打算租車回四川,因為填寫離疆申請表需要寫車牌號,陶宇就先租了一輛車等結果。遺憾的是,他和朋友們的離疆申請都沒有通過,車被另一位申請通過的人租走了。這一通折騰已是到了11月20日。那一天,阿勒泰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大概有10公分厚,一腳踩下去,能完全沒過腳麵,陶宇看著漫天雪花,對自駕回家的安全性多了一層疑慮。從11月20日開始,阿勒泰斷斷續續下了好幾場雪,並伴有短時大風天氣。氣溫也逐步下降,從零下四五度,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低溫天氣使得積雪難以融化。

11月24日,新疆長期封控問題被重視,也徹底改變了滯留在新疆人們的離疆過程。“從25號以後,明顯感覺到了離疆政策出現了180度大轉變。那種感覺是村委會希望你快點離開這個地方。”陶宇回憶時說道。一個變化是,那幾天自駕出星星峽不再需要檢查核酸了,車子來了直接就走,不再有檢查。11月28日,陶宇接到了電話,說自己可以坐專列回四川了。當天有兩列專列可以選擇,一列是到四川的,一列是到雲南的,而最終村委給他安排了雲南的專列回四川。這次乘坐專列,陶宇不需要填寫離疆申請就可以上車。

26日那一天,張君接到了老板的緊急通知,說她們可以離疆了。那一天,不止張君,包括7名遇難者在內的阿勒泰山區的其他工人,在經過漫長的等待後,終於得到了可以回家的消息。陶宇還記得那26號紅色寒潮的凜冽。當晚上11點多,他出門做核酸,特意穿得特別厚,裏麵穿了保暖內衣,套了一件毛絨衛衣,外麵又穿了厚羽絨服。盡管全副武裝,盡管沒有刮風,但一出門,他的臉就感覺被刀割了一般,他看了一眼天氣預報,記得實時溫度大概在零下28度。

27日起,陶宇記得紅墩鎮村委不再允許離疆自駕人員上路,大概停了兩三天的樣子,並派出工作人員鏟雪。有著急自駕離疆的人問過村委,為什麽又不讓走了?這一次,他們得到了耐心的回答。村委說,這純粹是因為大雪天氣,從大家安全出行角度考慮暫停離疆,一旦道路積雪鏟除幹淨,大家就可以離疆。11月28日深夜,阿勒泰市人民政府發布通報,公布了7名工人遇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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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日淩晨兩點,在庫爾勒隔離後排隊等車出發去火車站的人們(張聞 供圖)

(實習記者張仟煜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