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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報道:不止武漢,湖北疫區16城實錄(上篇)

1月24日,農曆鼠年除夕夜,《財經》記者接到了湖北麻城市一位年輕女孩的電話。她的親人在市醫院工作,據說相關物資隻夠使用幾天,還有一位親人在鄉鎮醫院,戴著簡陋的一次性口罩接待發熱病人,防護程度嚴重不足。

  擔心著親人們的安危,女孩突然哭了起來:“他們真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這是湖北疫區的普通一角,但外界知之甚少。“全國的目光都在武漢,但湖北不是隻有一個武漢。”一位荊州市醫院一線醫護人員的家屬告訴《財經》記者,她已經連續三天沒有休息,在為父親所在的醫院向社會求助。她聯係了一些愛心物資提供商,都回複她:武漢優先。

  因為是武漢周邊城市,這些醫院並不具備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充分經驗,但疫情嚴重,它們也成了定點醫院。這些地區發熱門診同樣人滿為患——它們是與武漢人口往來最多的地區。它們也缺口罩、缺防護服,沒有足夠床位。

  按往年慣例,湖北這些城市的人們提前為春節備好了年貨、團圓飯,但很少有東西是為突發疫情或“封城”而準備的。武漢“封城”的消息是1月23日上午確認的,此時已經臘月二十九,各種防護物資迅速搶購一空,連一些生活用品也突然變得緊俏。武漢作為湖北資源的集中地尚且緊繃至極,武漢周邊城市的境況可想而知。

  荊州一線醫護人員肖力告訴《財經》記者,之前官方報道說:“可防可控”、“沒有跡象人傳人”,他們沒有及時準備物資,甚至在接待病人初期沒有必要的防護。突然之間,發熱病人大批湧入,物資缺口迅速拉大。肖力所在的醫院正到處尋找N95口罩、護目鏡,甚至自己掏錢去高價購買防護物資。

  武漢之外這些地區,醫療資源更稀缺、信息溝通更不暢,應急現狀堪憂。

  多數人恐懼的,不是災難、病痛,而是未知。不少醫生不知道何時能有充足的防護物資,更多患者不知道自己是否得病,市民不知道病例是否有瞞報、交通“封城”何時結束,民眾不知道政府何時會有新的大範圍行動。而對於人人自危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當地許多人更是病源未知、特效藥未知、傳播方式未知。

  1月26日上午,有三名醫生從羅田縣一同返回黃崗中心醫院來上班,他們的同事告訴《財經》記者,“他們做好了進去就出不來的準備。”

  在未知、恐慌以及某些不以為然的複雜氛圍中,在武漢之外這些同樣被疫情困擾的城市裏,人們正在經曆一個罕見的冷清春節。

  1月24日,央視春晚增加了致敬湖北肺炎戰場的詩朗誦節目,但《財經》記者接觸到的湖北一線醫護人員幾乎沒人有機會直接聽到,在本該萬家燈火、闔家團圓的節日裏,他們在醫院加班,不停接診、救治病患。在湖北相繼“封城”的那些周邊城市中,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患者、陪護的家屬、在家裏自我隔離的市民,亦五味雜陳地消化這些屏幕上的祝福。

  截止1月26日上午發稿為止,除省會武漢外,湖北共“封城”16座,包括:鄂州、仙桃、枝江、潛江、黃岡、赤壁、荊門、鹹寧、黃石(含大冶市、陽新縣)、當陽、恩施、孝感、宜昌、荊州、隨州、十堰,整個湖北基本被武漢肺炎疫情覆蓋。

  《財經》記者先後通過電話、微信等方式采訪了這16個城市裏四十餘名一線醫護人員、市民、疑似病患,寫下這16個城市裏這些普通人的故事,分上下兩篇刊出,希望外界可以更多了解這些被疫情困擾的城市裏,普通人的現狀與期待。

  1

  荊州,一線醫護人員:

  “我看到了人性之惡,但我們不能停止。”

  1月23日上午10時,武漢正式“封城”。但一上班,荊州市某三甲醫院就接診了二三十位開車從武漢出城就診的市民。他們多數都在早上6點天未亮時就開車出了武漢,到達荊州時,有人還在發燒、咳嗽。

  “很多人會責怪他們明知生病還出城,但不跑怎麽辦?武漢各醫院根本沒位置收治。”接診的荊州市某三甲醫院護士田夢秋說,1月23日接診的病人80%以上都是當天或幾天前從武漢開車而來。

  從武漢到荊州,全程約221.9公裏,走最近的滬渝高速,車程需3小時18分。荊州離武漢並不近,尚且有不少人開車從武漢來看病,還有一些是從洪湖、仙桃等周邊城市過來的病人。

  “我們騰了兩層樓,僅23號一天,基本住滿了。”她說,有一位來看病的女士,老公在武漢確診了,她自己沒有任何症狀,但是特意開車從武漢回荊州來檢查。

  “人性之惡我今天算是看到了。”這位護士說。

  她親眼看到一家四口從武漢來看病,他們先在武漢某醫院就診,但醫院說不發燒、沒收治,讓他們自行在家隔離觀察。但這家人沒聽醫生的話,先是跑到荊州另一家醫院就診,做了檢查、確診,通知要隔離,結果一家人又跑了。

  “又跑來我們醫院就診,來了後大吵大鬧,要求醫院馬上給安排救治。”但根據規定,在其他醫院確診後要轉診,需要通過衛計委重新確診。“於是他們開始各種吵鬧,怎麽勸都不聽。”

  “這一路上不曉得傳染多少人了。”田夢秋說,“不理解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有時候甚至會懷疑他們是惡意的,但我告訴自己不要這麽想。”

  還有一名患者,22號來做檢查,高度疑似,結果檢查結果出來之前偷偷跑了,後來醫院安排保安去找,卻發現身份證是假的,電話也不接。

  接受《財經》采訪的一些醫護人員稱,部分感染的病患,心態是非常差的。“有人明知生病也不好好戴口罩,巴不得別人也跟著病,有人甚至強拉護士口罩對護士噴氣。”田夢秋說。

  一名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的醫生也表達了同樣的困惑,他說,“有的患者會撕開你的麵罩向你吐口水。他們說,‘沒有藥誰也別想好’。”

  “我現在幾乎天天上班,早上拖著紫外線燈管一個病房一個病房消毒,買了一堆毛巾,大家都洗澡消毒了回家,每天工作服脫下來消毒第二天再穿。”田夢秋說,醫院防護設備緊缺,但每天會給病人及家屬發放口罩,結果每天早上都一圈人圍過來要口罩。

  要知道,除了一線人員有防護服、護目鏡、N95口罩,其他人員都隻是戴著普通醫療口罩工作。包括院長。

  另一名護士說,有一天她去上廁所,回來發現,放在抽屜裏的近百個口罩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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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丟失的口罩

  物資不夠時,同事們掏出家裏的泳鏡作護目鏡,浴帽套頭上做帽子,文件袋作頭套。田夢秋笑稱,同事們都成了“發明家”。

  據了解,1月22日該醫院發熱就診患者超過100人,接下來兩天裏就診患者均超過300人。

  另一位醫護人員告訴《財經》記者,他們很快發現一些規律,比如超市是重災區。超市往往空間封閉且人流量大,易感染,荊州一家超市被發現其中多數員工都出現了發熱症狀。

  衛計委會給湖北各醫院下傳疫情通報和基本防範培訓指南,這份指南不斷更新,但到現在也沒有確定確切傳染途徑。

  其中提到,發病到入院的中位時間是9天;部分病患發病到出現呼吸困難僅7天左右;患者年齡集中在40-60歲,暫未出現兒童病患;危重症占15%,多位老年人、有基礎病者、肥胖者。

  但有醫院發現,實際排查情況與指南有差異,指南說患者多發年齡是40-60歲,“但我們有一天的排查結果是——基本20-40歲多見。還有些到去世都沒有咳嗽的,也不發燒。”上述人士說。

  這些去世但沒有確診的案例,會不會被記錄在確診死亡病例之中?無人回應。

  醫院從1個診室擴到3個,1個分診護士擴到4個,日夜不間斷接診,醫護人員沒有充足的防護服更換,基本能節約就忍著。醫院調人去發熱門診,診療後直接化驗,開設臨時檢驗,拍片設備也臨時抽調,避免和其他患者混合一起交叉感染。醫院還緊急騰空了三個病區,把本來分流到其他科室的病人集中收治,發熱門診也單獨設置,與門診通道分開。

  床位不夠。CT提示大白肺,病況較重醫院才能收,輕症的隻能開藥然後回家觀察。因為這類病人對消毒隔離及床間距都有要求,以前一個病房收三個病人,現在一個病房也許隻能收一個,何況本身醫院還有很多其他重病患者。留觀的隻能躺地鋪或者排椅上。

  “很多病人和家屬並不理解沒有對症藥是什麽意思,也並不了解即使住院也不是立刻就能好起來。覺得來醫院最好爭分奪秒住進去,立刻一群醫生治療,這樣就會很快好起來。”

  但醫護人員隨時隨地、反饋發熱門診和收治情況。“所有人都是自願,沒人強迫。”

  1月25日,荊州衛計委下達指令,要全市統一調配床位出來收治病人,然後把上報的渠道全部下放到每個病區,自行填報。這對緊繃的一線來說,是個好消息。同時,1月25日就診的病人變少了,田夢秋認為這是因為“封城”的作用:流動人員減少、交叉感染幾率降低。

  一名剛來醫院不久的護士有一次下夜班時突然抱住她,哭了,這名年輕護士說:“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截至2020年1月26日00:32分,湖北省累計報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761例,其荊州市10例。

  2

  洪湖,父親高燒的市民:

  “大家不要罵逃跑的湖北人了,我們隻是為了活著。”

  1月24日除夕夜晚上,小易的父親開始高燒,他趕緊上網查症狀,但通過網上羅列的各類信息根本沒法判斷病情如何,他連夜帶爸爸去了最近的洪湖市第二醫院就醫。

  洪湖市第二醫院是荊州官方公布的發熱門診清單中的醫院,屬洪湖市和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合作的醫院。但因為除夕,醫院發熱門診已經停診了,隻有內科醫生值班。值班的醫生隻有一個外科用口罩,沒有護目鏡、防護衣。

  小易告訴《財經》記者,父親做完X光、抽血檢驗完,時間差不多晚上8點,但剛剛看病的醫生說自己下班了,小易隻能帶著父親去住院科找醫生,小小的診室裏擠了十幾個人,大人小孩都有。

  醫生看完結果說,“我們這裏檢查不了新型肺炎,需要去市人民醫院。”接著開了一些流感藥讓小易帶著父親回家觀察。

  “官方發布的這個信息實在不能讓人滿意,列了一個不能檢查的醫院,算什麽?醫院的基本防護措施都沒有,又算什麽?”他說。

  停頓了一會,小易對《財經》記者補充道,“希望網友們不要罵那些逃跑的武漢人、湖北人了,如果你在,你也會做出這種選擇,隻為了活著。”

  3

  潛江,油田醫院醫生:

  “ 市委書記來醫院暗訪了”

潛江市中心醫院的醫護人員潛江市中心醫院的醫護人員

  截止1月26日上午10時,潛江仍然是湖北唯一“封城”但尚無新型冠狀肺炎確診案例的城市。《財經》記者電話采訪當地人時發現,始終沒有確診病患——對於這座城市的很多人來說,不算是一個好消息,反而激起了他們更大的擔憂和猜測。

  一位潛江中心醫院的醫護人員說,目前感染科已經全部住滿了,醫院每天有不少疑似患者。該醫院是潛江最大的醫院。

  潛江中心醫院感染科一名護士告訴《財經》雜誌,醫院設備落後,沒有試劑盒,無法確診。另一位接受采訪的護士也表示,她沒有看到科室內有核酸檢測盒。

  潛江第二大醫院——潛江油田醫院的一名醫生說,目前醫院隔離病房已收治10餘例患者,但不能做檢測,需要將標本往上報,讓衛健委來檢測。

  上述醫生還提到,醫院本有PCR(臨床基因擴增檢驗實驗室),但是這兩年檢測做得很少,檢測室幾近荒廢,資質也過期了。

  “我自己也發燒了,做了CT。“雖然是醫生,但是對於冠狀病毒的發病症狀,他並不比普通市民多確定多少。他聽一個同行說,對方醫院一個晚上做了600個CT,有部分人是因為恐懼而就醫。

  “前幾天晚上,市委書記還來暗訪了,看我們防護手段是否到位。”上述油田醫院的醫生說。

  1月26日下午15:29,潛江市疾控中心通報,初步確定新型肺炎疑似病例14例——這也是潛江首次通報疑似病例。一位醫生第一時間把這個通報發給了記者,“終於有了”,他說。

  潛江,憂心忡忡的年輕人:

  “為了阻止爸爸出去打麻將,女兒報警了。”

  在潛江,通常是除夕當天下午2點左右開始吃團圓飯,4點左右吃完,到晚上8點看春晚之間,還有幾個小時的空閑時間,他們往往會選擇打麻將度過。

  “讓家人戴口罩,沒問題;讓家人別聚餐別上街,沒問題;讓家人別拜年,也沒問題。讓家人別打麻將,不行。“潛江市民周露說,她有一個親戚要出去打麻將。為了阻攔爸爸,她女兒打電話報了警。

  “人心惶惶是真的,老一輩的人覺得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也是真的。”周露告訴《財經》記者。

  一位在潛江市下屬農村的采訪對象提到,因為村裏沒有確診案例,他感受到村裏對事情的認知程度太低了——老人們完全不在乎,該走家串戶還是走。

  上述市民說,他的心路曆程是:懷疑-認識到重要性-自我保護-向周圍人強調做好防護-呆在家中盡量不外出。 現在最關心什麽時候能解除封城,可以自由進出,什麽時候可以去上班、正常進出電影院。

  在采訪普通市民的過程中,《財經》記者感受到,如果采訪的是年輕市民,他們往往會抱怨、憂心長輩不夠重視;如果采訪的是年長者,則可能會說:“他們還什麽都沒經曆過。”

  周露說,潛江市政府行動的還算及時,娛樂場所全部關閉,酒店不得開麻將房,餐廳不得接收聚會宴席,火車站也關閉了。“我們同學群裏得知街上在免費派發口罩,但是沒有人敢上街領取。”

  另一位接受采訪的年輕市民說,他父親工作於潛江最大的幾所酒店之一,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辦酒席的人了,酒店正在低價向員工出售原本用於酒席的菜品年貨。

  幾位采訪對象都提到,為了宣傳防護知識,潛江市的市委書記還編寫了一個順口溜在地方電視台裏輪流播放。

  4

  宜昌,在家隔離的發燒患者:

  “究竟能不能確診?”

當陽周邊正在封路當陽周邊正在封路  

  1月23日10點,武漢正式“封城”。封城前一天,夏成光從武漢出發趕往老家宜昌當陽市,在路上,他已經開始發燒,因為目睹了武漢疫情爆發的嚴重性,他一到當陽就趕往當地人民醫院就診,但醫護人員並不緊張的態度讓他很驚訝。

  “從武漢回來,在路上發燒,屬於非常疑似的患者,但就診醫生看上去並不緊張,讓我去拍了CT,沒有明顯陰影,就直接讓我走了。“夏成光告訴《財經》雜誌記者,醫生沒有提醒他需要自我隔離的任何事宜。給的藥都是一樣的——抗炎症、退燒。

  “先讓你在家裏扛兩天,高燒依舊不退再複診。”他說。

  夏成光的高燒仍在反複,網上輿情四起,他開始每晚做噩夢。地方醫院會對高度疑似的病例采取隔離手段,但這僅限於肺部有明顯陰影的病患。這幾天,一直沒有社區管理人員上門做武漢拜訪史的登記。

  他隻能在家進行自我隔離,全程戴口罩,除夕夜吃飯,他讓家人給自己夾好一些菜,窩在一旁吃。

  1月25日正月初一,夏成光再次來到醫院,向發熱門診的坐診醫生明確要求要使用試劑盒確診,醫生告訴小瑞,“整個當陽、宜昌市都沒有。”

  這個時候,醫生接到電話,是一位兩歲小孩的媽媽,她希望派個救護車到家裏,小孩一直高燒不退,希望醫生能夠確診。夏成光聽到兩位醫生在交流,一個對另一個說,“把人拖過來我們也沒法確診,我不過去。”

  夏成光立即追問醫生,“究竟能不能確診?”但他們都沒有回答他,“我知道他們沒有辦法回答我。”

  5

  鄂州,朋友被確診的年輕市民:

  “沒人會拿身邊人造謠”

  鄂州市是離武漢最近的城市,坐城際鐵路隻要20分鍾,也是緊跟武漢封城的第二座城市。在1月25日鄂州官方通報的感染數字裏,確診1例,疑似病例30例。

  但劉銘並不太相信這個數字,因為他不確定上述統計是否包括了他認識的一個男孩。曾經和他一起當過伴郎的一位鄂州籍男孩親口告訴他,自己被確診了。這名男孩是華中科技大學的博士,被懷疑是在武漢站感染的,CT和血檢有問題後就確診了。對此,《財經》記者未能聯係到相關機構確認上述信息。

  據劉銘介紹,那位男孩的確診時間比官方通報病例時間要早,他的媽媽也疑似被感染了,兩人分院治療。“沒人會拿身邊人造謠。再說鄂州市區離武漢就50公裏,人口流動巨大。”他說。

  在此之前,鄂州這座城市的不少人並不那麽緊張。在上海工作的一位鄂州人告訴《財經》記者,他1月16日從上海返回鄂州時,還在漢口站換乘了——這裏離冠性肺炎爆發的海鮮市場僅幾百米之隔。當時關於肺炎的宣傳是“可防可控”,大家沒太多擔心,車站和火車上沒有什麽防護措施。

  1月20日,劉銘從武漢回到鄂州,還和初中同學聚了餐,“當時大家並沒有太關注肺炎的事。”他說。但周圍人的遭遇、新聞裏翻升的感染數字、社交媒體層出不窮的爆料,終於讓他意識到形勢已經急轉直下。1月23日,鄂州和武漢一起“封城”。

  早在“封城”之前的1月21日,當地很多藥店就買不到口罩了。就算今年哪裏也去不了,一些年紀大的人還是會“不帶口罩也要拜年”,他看到家附近的駕照訓練場學員還在一起練車。

  1月24日除夕夜,他們家裏自“封城”後第一次被插上了一張捐贈倡議書。可是他輾轉反側到淩晨三點左右,瘋狂刷醫護人員的消息,“他們在為我們拚命,但是卻連自己的生命都保障不了,我真的是很‘喪’。”

  鄂州,返鄉在京工作者:

  “我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我的貓了”

薛寧的兩隻貓薛寧的兩隻貓

  2020年春節是薛寧度過的最難受的春節,他無心看春晚,不敢吃活禽,以往年夜飯一定會喝的雞湯家裏也不喝了,改吃超市買的凍牛肉,薛寧妹妹用牛肉做出了三道菜——鹵牛肉、鹵牛肉火鍋和涼拌牛肉。

  他原計劃1月25日飛回北京工作,但現在薛寧所在的鄂州封城,一時回不去。薛寧看到網上有很多鍵盤俠說武漢人是“喪屍”,“我有個寵物交流群,群友說自己淘寶買的食物,路程中經過了武漢,問大家要不要扔,
那一刻我真的很難受。”

  薛寧說,他在北京家裏有好幾隻貓,貓是目前小薛最放心不下的,“晚上我一邊哭一邊打開手機監控看貓,忍不住發了一條微博,說我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我的貓了。後來刪了,怕影響別人。”

  “現在貓成了我回北京的希望 ,貓也讓我更加堅定,如果事情過了全家安全無恙,我就自考去學醫。”薛寧對《財經》雜誌記者說。

  6

  孝感,相信政府的主任醫生:

  “隻要政府重視。”

孝感中心醫院的護士們孝感中心醫院的護士們

  位於湖北省東北部的孝感市是湖北省第二嚴重的疫區,也是離武漢最近的城市之一。截止1月25日,孝感確診病例26例。

  一位孝感市中心醫院的醫護人員告訴《財經》記者,僅孝感市中心醫院目前已確診20例,還有大量疑似病人,現在傳染樓三層病房已全部住滿。

  上述醫護人員說,雖然孝感市是湖北的第二大重災區,但她所感知到的重視程度還是不夠的。“醫院本應在武漢疫情發展第一階段就開始做準備,而現實情況是——在武漢封城之後,孝感各醫院才開始重視。”

  在沒有統一調度的情況下,忙亂的醫療係統已經難以跟進慌張的病人。一位孝感漢川的醫護人員表示,在20號以後幾位病人從武漢偷偷跑了回來,他們是漢川本地人,在武漢被告知需要留院觀察後,他們在沒有告知醫生的情況下離開了武漢。

  1月23日下午,湖北省衛生健康委員會在官網公布了“湖北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醫療救治和發熱門診定點醫療機構名單”,其中孝感有定點醫療機構有31家。但在孝感當地,醫療物資也非常稀缺。應城人民醫院的劉主任接受《財經》采訪時稱,物資隻能撐1-2天。應城人民醫院物資管理人員則稱,政府在幫忙調度物資,但是醫院太多了,每個醫院得到的物資隻有一點點。

  上述護士說,前兩天護士長問,有沒有人願意去感染病房支援,她本來有些猶豫。

  在一線醫護人員看來,這次冠狀病毒感染呈現幾大特征——患者症狀不典型、沒有針對藥治療、檢測方式的確定性不高。“我們醫院基本每個疑似患者都要用檢測盒檢測兩三次,才能有一個基本確定的答案。”

  但一位黨員同誌非常積極,立刻響應。昨天這名黨員已經上前線幫忙了。“她有家有口都不怕,我單身怕啥。”她說,下一批,也就是一星期後,她也要上前線了。

  孝感市中心醫院呼吸內科主任溫醫生行醫30餘年,今年快60歲了,孩子不在身邊,家裏隻有他和太太。他說,隻要政府重視起來,所有病魔都終將被戰勝。

  《財經》記者問,“當看到那些瀕臨崩潰的年輕護士、醫生,你會如何安慰他們?”他說,“那是因為他們還沒經曆過什麽。”

  7

  恩施,醫生家庭的女兒:

  “敏感問題要和醫院、和官方站在一起”

恩施鄉下一戶普通人家的對聯恩施鄉下一戶普通人家的對聯

  恩施是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也是湖北封城地區裏唯二的直轄市,地處武陵山區、農村很多。疫情發生後,恩施出了兩個規定:一,嚴厲禁止農曆正月十五(2月8日)之前的任何紅白喜事;二,要求1月8日從武漢回來的人都要登記。

  在回老家過年的路上,張笑看見有警察攔車牌鄂A的車,那時是封城前幾日,已經有一大批武漢的務工人員和大學生返回恩施。“我覺得防護措施來的有點晚。”張笑對《財經》記者說。

  張笑的母親是醫生,本來已經休假在家,後被醫院緊急召回。但她戴的口罩,都是向囤了貨的親戚借的,而不是單位發的——她媽媽是醫院後勤保障人員,每天在醫院裏奔波協調物資,僅有的口罩都供給了一線。

  張笑說,母親告訴她,省裏下撥了專項資金120萬,縣裏下撥了1000萬,現在缺的不是錢,缺的就是物資和專業的人。

  張笑的母親每天晚上十一點半回家,近期吃得最好的一頓就是年夜飯——從家裏帶了點菜到單位熱著吃,其他時間都在吃方便麵。

  張笑希望外界了解恩施醫院物資緊缺的情況。媽媽除夕還在為鄉村醫院協調物資,被告知一個村隻能發6個口罩,還不夠前線醫生用。但張笑無法說服親人站出來說話:“他們開會有強調,敏感問題要和醫院、和官方站在一起。”

  8

  仙桃,帶母親看病的女兒:

  “科室主任也生病了”

空無一車、一人的仙桃街道空無一車、一人的仙桃街道 

  1月24日早上,杜梅的母親半夜發高燒,同時一直在腹瀉。次日一早,杜梅帶母親前往仙桃市人民醫院做檢查。

  目前,仙桃市除人民醫院外,其餘醫院均不接收發熱病人。有發熱症狀的病人必須先到人民醫院做肺部CT和血檢,在判定為疑似病例後,才有資格做試劑盒檢測。杜梅到人民醫院後發現整個發熱門診已經跟其他門診獨立開來了,是另外單獨一棟樓,發熱門診裏麵也是人滿為患。

  醫生說老人是由細菌感染引起的炎症反應,要打幾天消炎針再去做血檢。現在仙桃市人民醫院不開藥、不輸液,她們必須換到另一個小醫院去治療。

  看病時,杜梅問醫生,現在醫院人多不多。醫生回答,疑似病例的人已經住滿了。

  一位該醫院的醫護人員家屬小李告訴《財經》記者:“仙桃醫院的樣本都是送到湖北省疾控中心去確診,在缺少試劑盒的情況下,目前隻能通過照CT基本判斷是否為高度疑似病例。”

  這意味著,盡管目前仙桃市對外公布的確診人數為10人(截至1月25日19:30),但由於疑似病例沒有辦法確診,實際情況可能比公布得要糟糕。在1月24日9時,湖北省衛健委發布的情況顯示,仙桃市首次發現兩例,但更多未經證實的消息在當地人的微信群裏傳播。

  多數《財經》記者聯係到的仙桃醫護人員都不願意接受采訪,他們表示“領導囑咐了不能外傳。”

  1月25日,除夕當天,仙桃人民醫院發布緊急通知稱,某主任涉及的科室即日起暫時關閉,停止應診,該科室的所有醫護人員在科室內留守觀察14天。

  上述某科室主任被認為可能是高度疑似病例,目前自行隔離在家。

  仙桃,除夕夜逃離的一家人:

  “成功了!”

  1月24日除夕夜,王垚垚一家的年夜飯有蒸菜、魚肉和青菜,但他們都沒有胃口,弟弟一家正在和湖北仙桃市高速封路的最後期限爭分奪秒,全家都在等弟弟出城成功的電話。

  仙桃市高速封路的消息在除夕下午3點開始發酵,“6點多聽到消息,弟弟一家就開始打包行李了。弟弟今年高三,全家都在廣州生活,每年回仙桃老家過年。”

  到了除夕夜晚上8點多,仙桃市官方正式發布通知,1月24日24點高速正式封路,“弟弟一家看到通知立刻就出發了。”但弟弟出城就遇到了堵車,從晚上8點堵到了晚上10點,試圖逃離仙桃的人非常多。

  在高速封路前不到一小時,弟弟終於打來電話說,“成功了。“

  仙桃是湖北人口流動性最強的城市之一,當地沒有大學,人均工資可能不到3000,很多人在外求學和工作。在仙桃,如果要坐火車,要從天門南站坐動車去武漢站,然後再轉火車。

  仙桃作為疫區,本應更有資源的優勢。如果在淘寶上搜索“口罩”,並將發貨地選為仙桃,會出現大量商品。作為“中國非織造布工業名城”,
仙桃盛產可用來製作一次性口罩、鞋套等防護用品的非織造布(又稱無紡布),曾在抗擊非典、甲流等傳染病中發揮過作用。

  但現在,口罩等物資成為稀缺品。1月23日武漢和仙桃相繼封城後,藥店口罩開始限購,每人隻能采購兩隻口罩。讓王垚垚氣憤的是,這兩天她拆開口罩(和去年品牌一樣),發現去年的口罩有三層,現在的口罩隻有兩層了。

  “封城”後,他上街買東西,看到收銀員戴著遊泳眼鏡,一邊掃條形碼,一邊說:“我這冒好大的風險來上班哦!”

  現在,王垚垚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到事情變好,讓一切災難快點消失。1月24日除夕時他發了一條朋友圈:“窗外每隔30分鍾就有一輛宣講疫情的廣播車駛過,每天醒來看到的是不斷攀升的確診病例數,電視裏是各地濃濃‘中國年’,真魔幻。”

  9

  十堰,送君出征的內科醫生:

  “我不怕死,但我怕分離。”

  1月24日大年三十晚上,十堰市民周瑤正在做年夜飯,十堰宣布“封城”。幾乎是一瞬間的反應,她直接關了火,匆忙收拾行李,和家人一起離開了十堰。

  十堰的“封城”不難理解。十堰是二汽建址地,與武漢商業往來密切。每年大量二汽人員和家屬回十堰過年,人員流動很大,這也讓十堰在此次疫情中承擔了許多壓力。

  另一位市民提前預感到了十堰要“封城”,她計劃把機票改簽到1月26日或27日,但沒有票。

  她看到這座城市麵對疫情反應還不夠敏銳。從1月21日到24日,農貿市場和商超裏戴口罩的人寥寥無幾,隻有1月23日當天多一點,十堰當地媒體有關預防和宣傳不多,“還是重視不足。”

  上述人士說,十堰遠離關注焦點,但湖北不是隻有武漢。湖北是省會獨大最典型的省份,各種資源相對集中在武漢,周邊城市容易被忽視。

  留在北京的十堰人李女士得知,遠在鄭州的小區都在消毒,而問及十堰的朋友,小區是沒有定期消毒的,這讓她更加擔心家人的安全。李女士做過多年記者,她對一切信息都很敏感。

  1月24日除夕那天,十堰市政府通報了1例冠性肺炎的確診病例,以及21例疑似病例。

  這一天,十堰太和醫院呼吸內科主任王梅芳沒有等來紅包,同為醫生的丈夫告訴她,1月25日上完門診後,他就要去定點醫院一線支援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和孩子。”王梅芳對記者說,丈夫說得太突然,她沒有準備好,忍不住哭了起來。

  李女士在微信群裏說起擔心,群裏一位朋友很淡然地說,“怕什麽,沒什麽可怕的。”她說,“我不怕死,但我怕分離。”

  (除十堰王梅芳醫生和孝感呼吸內科溫醫生外,其餘人名均為化名。)

  後記:

  麵對突如其來的疫情和應急舉措,武漢周邊這些城市的情況大致相似:麵臨的問題相似,人們的心態相似。許多人似乎是突然警醒,一夜間轉變了對疫情的態度,雖然“封城”了,但大家其實都沒有準備好,市民們麵對著診斷難和資源缺乏等問題,醫護人員的資源更是極其匱乏。但他們麵臨的疫情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華客網:深度報道:不止武漢,湖北疫區16城實錄(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