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困在DRG/DIP裏的醫生:在激進和保守間左右搖擺

DRG/DIP醫保支付製度改革,波折依舊。

過去5個月,這場盛大的改革風暴經曆了肉眼可見的混亂期——防疫政策放開,不少醫院一夜之間重回項目付費時代。但短暫的失序後,鬆開的口子又迅速被紮緊。

留給各地醫院的時間不多了。按照國家醫保局的計劃,距離DRG/DIP支付方式全覆蓋,倒計時僅剩2年。2023年,改革加速、擴麵下沉是必然趨勢。不少地區傳來消息,有市縣醫院、一級醫院,都接連踏入這場原本令大家感到畏懼、遲疑的改革中。

與醫院相比,作為遊戲規則中被迫入局的一線執行者,臨床醫生們在近3年的改革中經曆了“切膚之痛”——明星科室地位大洗牌、診療方式倒退、填錯的病案首頁、可能被連帶扣罰的獎金、患者的不解……

對醫生而言,想在這場側重經濟賬的改革中謀生存,必須拿捏尺度,學會博弈。在新規則的規訓下,醫生群體內部形成一套針對DRG/DIP的獨特“生存法則”:科室要賺錢,但又不能太賺錢,得為之後留出增長空間。

這讓醫生們被迫在激進和保守間,左右搖擺。

人性、職業道德、改革試行製度暫時的不完美……諸多原因糾纏在一起,形成了DRG/DIP執行中的醫生眾生相。

1000

從DRG落地到執行,逐漸“學聰明”的醫生

呼吸與重症科醫生周舟(化名)所在的北方某三甲醫院,屬於DRG改革浪潮中較晚入局的選手。去年年初,醫院通知下來,確定3月15日起正式施行DRG。

當改革大幕終於落下,科室一轉漫不經心的態度,開始緊鑼密鼓的準備、雷厲風行的實踐。此前的政策學習中,周舟和同事們隻記住了一點:麵對DRG,費用絕對不能超,能省則省。

但勒緊褲腰帶的直接後果,卻是診療方式的“倒退”。周舟所在的科室,國際、國內指南都推薦的一款營養泵,被七八十年代的原始操作取而代之,改成護士或護工每隔一段時間通過注射器手動推入營養液,這種操作的風險高,但收費低。

在嚴格控費的邏輯下,除了必要治療不能縮水,餘下的項目能減就減。

相同規格的耗材,有50元的絕不用100元的。一些病情穩定但不願住院的患者,科室連哄帶勸,讓病人轉去不施行DRG的二級醫院或急診留觀室。非呼吸與危重症科疾病診斷的患者,則被建議轉去相應專科科室接受治療。

那段時間裏,科室病情重的、基礎病多的、合並症多的患者一律不敢收,因為這些患者一旦收進院,住院費用很有可能超支。“超額部分科室自行負責,而科室的政策就是誰超出誰承擔,誰也不想自掏腰包。”周舟說。

DRG改革下,權衡利弊成為一種日常的“折磨”。診療天平的一端是患者的實際需要,另一端則是費用支出。

周舟形容,自己那段時間左右為難。一旦和患者麵對麵時,擔心超額罰錢的念頭又被壓製住,他於心不忍,後來實在沒辦法,他偷偷告訴一些患者去急診看病,急診留觀室裏的病床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而且急診不走DRG。

雖有陣痛,但改革施行2~3個月後,科室的DRG費用沒有超,反而結餘了十幾萬。不過,令周舟和同事出乎意料的是,醫院承諾的DRG結餘費用並沒有通過科室發給個人,而科室本身又因為控費,總費用、次均費用都有所下滑,整體效益變低,也發不出原本的績效數額。

改革成果沒落在手中,醫生們覺得像是白忙活一場。

回過頭複盤,周舟覺得改革初期,大家的步伐太激進了——DRG剛剛上馬,不同醫院、不同科室的病種情況不一樣,外院的經驗沒法完全借鑒,他們摸索前行時又過於恐懼費用超支的後果,整體做法有點“偏左”。

既然結餘發不出來,那控費的力度也沒必要這麽大。周舟和同事逐漸“學聰明”,采取了迂回戰術。

他們將“方向盤”一點一點往右調,把之前為了節省砍掉的費用再慢慢按序加回來,截至疫情放開之前,科室基本實現了平衡的狀態——不會超支,但也不會結餘很多。“大科室有很多病組,有虧錢的也有結餘的,基本上可以靠相互抵消‘平賬’,如果是小科室就沒這麽樂觀了”,周舟說。

去年年底,大量新冠患者湧入醫院,幾乎全院都是呼吸科病人,醫院一夜之間重回按項目付費時代,“大家都很開心,回到了之前不用算來算去的日子,但可能好景不長了,畢竟新冠已經過去了。”

與周舟類似,西南地區某省龍頭三甲醫院胸外科的何進(化名)也在DRG改革中經曆了陣痛與轉變。

最初,何進隻是普通的帶組醫生,除了適應規則沒有別的想法。同事之間默契地達成共識,趕在DRG試行之前,把肺癌手術的費用“做高”。這樣一來,DRG試行後的控費壓力就小得多,也自由得多。

但中途因為理念不和,何進跳槽去了省內另一家名氣遠不如“老東家”的三甲醫院做科主任。他要為整個科室的未來發展而謀劃,想法自然發生了改變,“我在意的是有沒有可能借力DRG,打造科室精於肺癌手術的品牌,且把名聲推出去。”

為此,何進使用的都是質量過關且價格比較便宜的集采耗材,術後隻用抗生素。靠不斷探索控費方法,他目前已把肺癌手術的費用降到了省內同行幾乎一半的水平,科室的肺癌手術量已經能在當地排到前十。

醫院間公開的秘密:DRG改革與醫生績效捆綁

醫生們頗為在意的,是改革後既得利益會不會受損。

盡管醫保局明確規定DRG/DIP改革不能與醫生的績效薪酬掛鉤,但私下裏,不少醫院陽奉陰違已是公開的秘密。

據了解,北京市和浙江省的部分醫院存在這類情況。通過績效激勵,醫院有意無意引導醫生多做賺錢的項目。在浙江省某醫院,科室DRG有結餘、並且手術量排名前十的醫生,多則年終獎達幾十萬元。

在周舟眼中,DRG支付方式是約束醫生行為最有力的一項,因為超額費用和他的績效工資直接掛鉤。改革運行2、3個月之後,周舟和同事們陸續收到工資,幾乎每個人的獎金都明顯下滑。

“藥占比等其他指標沒達到或者超了,平均到個人也就績效扣掉幾十或者幾百塊錢,但一個患者的DRG費用如果花超了,少則過千多則過萬,生靠科室和個人去背,醫院是不會掏這筆錢的。”他說。

同一個省份裏,另一家三甲醫院的骨科大夫顏玲(化名)同樣苦惱於DRG帶來的收入下降。她有9個月的績效獎金都因填補DRG虧損出現不同程度的下滑,直到2023年1月起才開始享受到結餘的獎勵。

她們醫院以診療小組為單位,不論超出DRG的部分還是結餘的獎勵,都按比例由醫院與診療組分攤。診療組分攤的部分,則由組長進行下一步的分配。

“每個診療組的情況不同,有的組長夠擔當,虧了全是他的,賺了大家平分。也有的組長比較公事公辦,無論虧還是賺,大家都按比例平分,”顏玲說,“但虧的時候醫院分攤的比例,比結餘的時候要少。”

其實,DRG給顏玲所在科室的病組所定的價格是足夠的,但前提是“不能出現突發情況”。此前一位患者,因為術後出現急性感染,引發感染性休克,中途還因搶救進了ICU,患者的住院花費比DRG的劃定價格多了6萬元。

後來,出於這樣的前車之鑒,顏玲科室都盡量少收重患者。

長三角地區一位三甲醫院的血管外科主任稱,其所在醫院甚至出現越是做大手術的大主任,科室虧損越嚴重的情況。“好在我們醫院目前還沒有把DRG和醫生收入掛鉤,但我覺得未來終究會走到這一步。但這樣一來,沒人會傻到自己貼錢收重患者做大手術,三甲醫院的技術水平要怎麽提高?”

浙江省一位外科醫生向八點健聞透露,一位同行在別家三甲醫院做介入的帶組組長,因為耗材費用高,工作一個月DRG算出來虧了幾萬塊。醫生不願意一起補這幾萬塊,醫院就隻發基本工資,甚至有醫生要罷工。

“整個科室氛圍也變得消極怠工,本來可能會積極加班收患者,現在做得多虧的多,一到下班時間,大家便都走光了。”這位外科醫生心有戚戚,“DRG對我們的影響其實非常大,隻是我們醫院還沒和一線的工資掛鉤而已。目前醫院會告訴我們每個醫療組虧了多少錢,但沒有讓我們出這筆錢。”

華北地區某二甲醫院的醫生葉茜(化名)透露,醫院已經有了把科室的DIP實行情況與醫生績效掛鉤的規劃,但到目前為止還未出台詳細的執行方案。

“DIP的組別和分值完全建立在此前3年的曆史數據之上,此前大家的病案首頁填寫也普遍不夠規範,因此導致目前的DIP分組不夠科學、細致,試行過程中的數據也存在不夠準確的客觀因素。這時候就和醫生的薪酬掛鉤,不僅容易打擊醫生的積極性,未免也有失公平。”她說。

分數到底是怎麽算的?

在醫保支付方式改革這場盛大的醫療改革風暴中,如果說醫生是被迫入局的規則適應者,醫保局無疑是遊戲啟動者與規則製定者。

規則裏小小的瑕疵到了臨床,可能就是DRG/DIP成千上萬的超額。然而,當醫生反饋時,卻難以得到醫保局及時透明的答案。出於種種利弊權衡,醫生們往往選擇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顏玲對此有親身體會。以正常的臨床邏輯,在腰椎融合手術裏,需要融合的椎骨塊數越多,手術難度就越大。

按照DRG培訓的內容,她在醫保標識的第一條填了“後入路腰椎融合術”,第二條根據手術的實際操作情況填寫,比如“2-3塊椎骨融合”或者“4-8塊椎骨融合”,這樣一來,係統就能根據手術的規模,自動將疾病劃入某一具體病組。

按照培訓的內容填寫,但科室還是連續2個月莫名其妙地虧錢。她們後來才發現,似乎DRG結算係統目前隻能識別醫保標識的第一條。在醫保標識的首條填“4-8塊椎骨融合”可以順利入組,但按常識將“2-3塊椎骨融合”填入醫保標識首條時,卻出現了“QY”(入不了組)的情況,所以才會一直虧錢。

虧錢的原因找到了,但這筆錢不一定能拿回來。顏玲告訴八點健聞,科主任在科裏公開表態:問題會盡量反饋給醫院,至於醫院有沒有反饋給醫保局、醫保局有沒有處理,隻能聽天由命。

“那段時間,科裏的氛圍相當沉悶。”她說。現在,距離發現那個錯誤已經過去了快1年,錯誤仍然沒有得到修正,她們也隻能適應係統,按照係統現有的邏輯填寫醫保結算單。

倒掛是DRG/DIP在各地試行時都曾出現過的普遍現象,更為挫傷醫生積極性的,莫過於醫生好不容易調整了心態,花心血學習,結果不僅做了無用功,甚至還起了反作用。

葉茜記得,當時醫院特地請了試行DIP效果很好的上海大三甲醫院的專家過來傳授經驗。受到啟發,大家特別認真,在後續的臨床病案首頁填寫中,根據DIP編碼的原則,主動把病種分得很細。

比如新生兒黃疸,她們分成了毒素致新生兒黃疸、感染引起的新生兒黃疸等共7個組別,但21年年末結算的時候,醫保局公布了醫保結算版本的組別和分值,黃疸隻編了2個組,一個是新生兒病理性黃疸,一個是新生兒高膽紅素血症。

“我們當時都傻眼了,怎麽給的這麽籠統,”葉茜說,“第二反應是完了,我們編的這些在醫保結算版本裏沒有對應的組別,如果入不了組,就隻能按最低的公式結算,肯定要虧錢。”

那段時間裏,八九點鍾的醫院辦公室間間燈火通明,幾乎每個臨床科室都在加班,以趕在醫保局給定的校正截止日期之前,修改此前一年裏所有匹配不了醫保分組的病案首頁,以便能順利入組。醫生的情緒也普遍沮喪,甚至有人大罵“這都是什麽玩意兒”。

這當中有無法撼動的客觀因素,比如按項目付費的年代裏,病案首頁的質量普遍較低,導致曆史數據生成結果的質量普遍較差。或許也和醫保分組不夠貼合臨床實際有關,在葉茜的印象裏,當地市醫保局組建的臨床醫生DIP專家庫似乎一直沒有發揮過作用。

當我們把眼光從一個個醫院的個案中抽離,放眼全國的DRG/DIP支付方式改革試點,當下係統的漏洞更加一目了然。

火樹科技資深數據谘詢師周益萍告訴八點健聞,DRG/DIP施行之後,不同醫院不同科室的虧損情況都不一樣,但有2個科室出現了大規模普遍性虧損,那就是血液科和重症醫學科(ICU)。

在政策推行時,往往也是這兩個科的反對聲音最大。曾有ICU的科主任生氣地質問周益萍:醫護人員如此辛苦還要承擔虧錢的壓力,如果這麽做,以後ICU還要不要救人?

“這2個科的虧損的確主要是政策的原因,比如ICU,1個人一天的費用可能就一兩萬起步,一花就是幾十萬,不管DRG還是DIP都給不了那麽多錢。”她說。

血液科更多則源於DRG分組的不夠科學,比如同樣是化療,白血病、淋巴瘤等血液病所需的醫療費用往往高於肺癌胃癌等其他癌症。如果沒有把前者的化療單列出來,而是籠統地歸為一個病組統一付費,客觀花費偏高的血液病化療注定是虧錢的。

“政策製定和初運行時肯定會存在很多亟待完善的地方,其實非常需要各地醫保局發揮主觀能動性,結合各地的學科特色有針對性地製定政策。”

周益萍舉例告訴八點健聞,比如上述ICU和血液科的虧損問題,有地方醫保局就製定了針對性政策,將醫院虧損前5%的患者費用從DRG/DIP支付方式中排除,仍舊按項目付費,“5%這個比例基本就能覆蓋ICU收治的患者數和其他科室可收的疑難雜症數,也在一定程度上為重症患者不被推諉兜了底”。

另一個關鍵問題在於,哪怕願意聽取臨床意見,醫保局對臨床意見的反饋周期也普遍較長,起碼需要半年甚至一年的時間。

這期間,醫院為了“自保”,不是沒有走偏門的可能,而最終為所有生存壓力下DRG/DIP變形結果買單的,是醫療體係裏掌握專業信息最少也最弱勢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