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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媒用“孔乙己的長衫”,就能PUA年輕人?

近期出現一種很不好的議程設置,將年輕人的就業困境歸結為他們沒有脫掉“孔乙己的長衫”。打這個比喻的人,自作聰明地將“長衫”比作大學學曆,認為當代年輕人之所以遇到就業挫折,是因為他們思想迂腐,隻要破處頭腦中的“長衫”思想,就能在勞動中獲得新天地。

這是用比喻來解釋就業困局的糟糕理論,這種糟糕來自於說教者的三種缺陷:一是精明地攀附年輕人用來自嘲的“孔乙己文學”,強作解人,卻落入更無知的下場;二是習慣用說教來對待年輕人,忽視年輕人真正的苦悶;三是讀書少,不清楚魯迅對孔乙己的“寄托”。

大學生在就業壓力下,用“孔乙己”來自嘲,但說教者卻從這種自嘲中看到了教訓年輕人的墊腳石,這真是連魯鎮酒店的“短衣主顧”都做不出來的事。這些說教者認為自己是站在櫃台後麵的掌櫃,肆意數落著年輕人對社會的“欠賬”,實際上已成為魯迅批判的冷漠看客。

首先要說明的是,用比喻來說理是非常沒有效率的,這種任意使用標簽的類比法,最容易成為幫閑轉移焦點、轉嫁矛盾的手段。其實,隻要簡單地問一句,年輕人就業難是因為他們放不下學曆的虛榮嗎?是因為他們放不下知識分子的架子嗎?

完全不是。大學生的就業觀念從來不是問題,就業崗位驟降源於經濟下滑,而經濟的下滑是因為有複雜因素在蔓延。最應該檢討的是創造就業的動力何以放緩,以及怎樣使得它重新恢複,以吸納包括大學生在內的就業人口,而不是責備大學生的“長衫”。

在就業困難的形勢下,大學生的就業傾向已經向體力勞動階層遷移,這種向下就業的趨勢並不是什麽好事。當勸誡年輕人要放下文憑的麵子,投向體力勞動崗位時,勢必會進一步壓縮原本就業人口的生存空間,這就是就業場景下殘酷的內卷。

所以,如果每年畢業的一千萬大學生都隻能湧向體力勞動崗位,就業市場的內卷將愈演愈烈。盲目說教者在嗬斥大學生不肯脫下“長衫”時,興許能預想到這一後果,但既然什麽人都可以PUA大學生,問題的本質自然會被掌握話語權的人刻意無視。

在一些人對“孔乙己文學”采取拿來主義,用“不肯脫掉長衫”來批判年輕人,責備大學生不肯在“勞動”這一廣闊天地尋找機會,還隻是蹩腳借用的淺層含義。在這種淺表含義之下,藏著貶低學曆教育、倡導讀書無用論,進而汙化知識分子的深層用心。

說教者認為“長衫”蒙蔽了大學生的眼睛,可這件“長衫”的真實麵貌是什麽呢?正如魯迅描述的,“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假如真以為大學生為“長衫”所困,該要追問的是“長衫”的價值,而不是苛責大學生的價值觀。

大學生插科打諢玩“孔乙己文學”,本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下的輕鬆時刻,但說教一族非要硬扭“長衫”的意向,據此抨擊大學生不識好歹,是困在“長衫”中的盧瑟和廢青。針對這些衛道士,一個疑問揮之不去:你們不也穿著“長衫”嘛,憑什麽你就顯得高明?

大學生以孔乙己文學玩梗,無可厚非,這是流行文化疊加時運多舛的網絡亞文化。而說教者靠長衫論規訓,一套一套地PUA年輕人,試圖用幫閑的嚴厲指責讓年輕人怪罪自身、自我悔恨,並且指桑罵槐地朝向讀書人與知識分子,這就是另一類“長衫”黨的惡意。

魯迅在孔乙己這篇小說裏創造的,不隻是居於舞台中央的孔乙己,還頗有深意地寫進另一類“長衫主顧”,他們形象隱約,行為鮮明,“踱進店麵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批判大學生被“長衫”遮望眼的人,恐怕就是這類在“隔壁房子裏”“慢慢坐喝”的長衫主顧。

著急年輕人脫不下“孔乙己的長衫”,以為“孔乙己文學”流行背後藏著年輕世代的“焦慮”,這固然有了問題意識的雛形,然而年輕人“焦慮”的真正內涵是什麽,卻被說教者怠慢了,這是一種傲慢的、居高臨下的怠慢,因為說教者其實被他們自身的“焦慮”困住了。

當代大學生確有焦慮,但這焦慮不是“孔乙己的長衫”,而是為什麽同樣穿長衫,有的人就可以是“慢慢坐喝”?並且還要像孔乙己那樣,哪怕最後被打折了腿,終於脫去了髒破的長衫,穿上了短夾襖,仍要忍受某些短衣主顧“嘮嘮叨叨纏夾不清”?

孔乙己之所以是魯迅最重要的小說,就是它時至今日仍然具有強勁的批判力。批判大學生不可能脫下“長衫”的,既有一些“慢慢坐喝”的長衫主顧,也有大量“嘮嘮叨叨纏夾不清”、靠體力活命的短衣主顧,他們各有各的焦慮,卻一致地說笑起孔乙己的長衫,嘲諷不肯屈從的大學生。

當大學生玩梗“孔乙己文學”時,無形當中用一輩子長衫的魯迅思想布下了“陷阱”。說教者聞風而動,以為可以用“長衫”教導年輕人如何如何,甚至多數“短衫主顧”也參與到這一大型的現實諷刺劇中,哪知道最後襯托出的小醜是自己。

大學生自嘲的“孔乙己文學”破圈,被以煞風景的非文學方式推到輿論場示眾,場域中彌漫躍躍欲試馴服年輕人的心思。盲目的視野和拙劣的文學素養烘托出不正當的意圖,因此,他們看重的是脫去“長衫”的大學生,還是被丁舉人“打折腿”的孔乙己?

現在有一種流行論調,對大學生乃至年輕人不是鼓勵和支持他們多元、自由的生活方式,反而動不動教訓他們不要脫軌。在這些人看來,年輕人可以奔赴的隻剩下給定的軌道而不是自由的原野,這裏麵有衛道士的無意識,也有陰謀家的大計劃。

回到“孔乙己文學”的原文版,至少要記得:穿長衫的不隻是孔乙己,還有丁舉人、以及“慢慢坐喝”的長衫主顧;孔乙己最終也脫了長衫,隻不過是他被“打折腿”的結果;即使孔乙己褪下長衫,那些“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短衣主顧仍在笑話他。

所以,從文學到現實,這哪裏是“長衫”的問題呢?大學生以及年輕人在其人生階段上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根本而言,這些問題不是他們的“小辮子”,因為其他成年人也有,是其他世代製造出來的。既然問題不在年輕人這裏,也就不要PUA年輕人來發掘所謂的答案。

就輿論動向來說,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沒慣著PUA,在評論區反擊“長衫”說。原本掌握話語權的另一類長衫主顧驚訝地發現,大學生拒絕接受教師爺般指手畫腳。而那些仍在幫腔的短衫客們,幫助年輕人看透更多真相,玩梗自嘲的“孔乙己文學”終於走到“睜眼看世界”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