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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緬北電詐的孩子,徘徊邊境的家長

追著手機裏的空白定位,方凱文一腳油門,直接把車開到了國界線。

從寧夏出發,兩天兩夜,一輛小轎車在路上跑跑停停,經過西北的壯闊高山,穿過野蠻的大風和灰撲撲的小道,終於抵達翠綠的西南,空氣裏的熱氣和家鄉截然不同。

活了40多歲,方凱文是第一次開車跑這麽遠的路。他大字不識一個,叫上兩位識字的親戚就上了路。一路的風景根本無暇顧及,他一心衝往導航的終點——孩子發來的那個空白定位。點開就是一片空白,周圍沒有任何地名。隻有把地圖的畫幅縮小,才能看到定位點的附近是雲南。

距離定位點隻有四五公裏了,一道國界線橫亙在中間。眼前是高牆和鐵網,還未靠近,就被駐守邊關的警察攔下。這裏是雲南鎮康,一座緊挨著緬甸的邊陲小縣城,抬頭就能望見山,而山的另一邊就是緬甸北部。

方凱文是來找孩子的。21歲的女兒消失了兩個多月,他在斷斷續續的聯絡中得知,女兒被騙至果敢老街做電信詐騙,園區是封閉的,帶槍的人層層把守。3月9日是他們最後一次聯係,女兒發來這個定位,求父母趕緊去救她。

近年來,人口販賣、電信詐騙等跨國犯罪活動屢禁不止。4月6日,中國駐緬甸大使館發布消息稱解救出1名被困緬甸從事電信詐騙的中國公民,並再次鄭重提醒廣大中國公民,切勿輕信所謂“工資高、門檻低”的海外高薪招聘信息,避免落入“電詐網賭”陷阱。

許多年輕人為錢而去,然而錢沒拿到,還付出了更大的代價。國門放開後,為了更快見到被困緬甸的親人,這些家庭來邊境尋親。隔著一道國界線,更多家庭仍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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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7日下午,江西人沈望威在清水河口岸等待兒子歸來。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答複隻有“等”

在邊境線碰了壁,方凱文調轉車頭,直奔鎮康縣公安局。

公安局在縣裏主幹道和永安路的交會處。在刑偵大隊門前的亭子裏,常常聚集著不少像方凱文一樣的家長。24歲的貴州人陶小麗正倚靠著欄杆抹眼淚。3月初,陶小麗丈夫為一份高薪工作,被騙至緬甸。3月26日,陶小麗借了幾千元路費,從打工地寧波抵達雲南,輾轉幾個邊境公安局報案,答複都隻有“等”。

來之前,陶小麗並不清楚雲南的天氣,一件短袖穿了十來天,消瘦了12斤,漸漸撐不起這件最小碼的T恤。那句“等待”聽得多了,她做什麽都沒力氣,唯有眼淚氣勢洶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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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7日下午,貴州人陶小麗的婆婆坐在邊境小旅館的房間裏哭。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和她一樣,除了報案,方凱文也毫無辦法。“已經發協查函了,你再等等。”鎮康縣公安局的警察說完這句話,方凱文試著再次撥通女兒的電話,依然是無人接聽。

下午,操著外地口音的人陸續抵達。等到天色暗了,他們才一同走出公安局大門,對麵就是永安路,十來家小旅館密密麻麻地排布在這條街上。公安局正對麵的玉順賓館和滇星賓館,是接待家長們最多的地方,方凱文、陶小麗、沈望威都在那裏住過。

住進一間牆皮斑駁、床漆剝落的小房間後,方凱文就沒再出門。寧夏農村的那幾畝田地,是他全部的世界。他不曾想過,女兒一個大活人竟然能被困緬甸,明明不久前,一家人還在為她找到這份高薪工作而高興。方凱文對外界的複雜知之甚少,看著窗外黑漆漆的永安路,在迷茫中又生出一點害怕:這裏是否也遍布騙局?

2020年10月,外交部、公安部聯合發出提醒,稱國內公安機關接報多起中國公民被騙往緬甸北部地區,進而遭綁架、非法拘禁、敲詐勒索、強迫賣淫的刑事案件。從臨滄市區到鎮康縣,一路的邊境檢查都在口頭提醒外地人:不要去緬甸。

在一家家貼著“避免被騙至緬甸做電信詐騙”警方貼士的小旅館裏,外地家長們默契地選擇了閉門不出。天一黑,整條街就開始寂靜。

天一亮,家長們就接著直奔對麵的公安局,詢問案件進展,然後在亭子裏相遇。江西人沈望威帶著兩個親戚,圍著警察問個不停。他時不時檢查一眼手機,看兒子有沒有發新的消息,又或是轉身和其他家長們套近乎,問他們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他們一行三人沒有幹等著。每天早晨五六點,天還沒亮透,主幹道和沿路的各個小路就會出現他們的身影。他們挨家挨戶地問,不隻是臨街店鋪,還有出租車司機和貨車司機,越是紋身多、越是五大三粗還戴著金鏈子的,他們就越壯著膽子去問,“社會大哥肯定路子多”。

有時,這些家長也會在口岸相遇。遼寧人劉欣芬去了公安局之後,通常會乘車到國家二級口岸南傘口岸。眼前的道閘舉起又落下,貨車和人在中緬兩國進進出出,然而始終不見她兒子的身影。就連對岸的景象,她也完全看不見。

邊境旅館什麽都知道

於是關於對岸的一切,隻能靠打聽和想象。

永安路的小旅館成了信息的集散地。街上的小旅館有相似的模樣:蓋了兩三層樓,由夫妻二人共同經營,標價在60元至100元一晚。外麵是大紅色塑料字體的店名,店內的牆上掛著褪色的風景日曆。一張沾著油漬和灰塵的小床就搭在前台的後麵,老板娘在樓上打掃房間時,老板就躺在上麵,一邊看店一邊刷短視頻。

遼寧人劉欣芬被要了二十多萬贖金的事,很快傳遍了整條街。方凱文聽了後直搖頭,一嘴寧夏口音說得又急又快,“這不是搶錢?他們一開始不是說給發高工資?”

沿街的老板們卻習以為常,德興賓館的老板韓子礁還經營著一家煙酒店,沈望威一行三人第一次進店買煙時,韓子礁就告訴他們,可以花錢贖人。

在邊陲小鎮做了十三年的生意,國界線對岸的事情,一字一句地鑽進韓子礁的耳朵裏。

“那是一個‘三不管’地區。”鎮康縣公安局的刑偵人員楊凱沒有親臨過緬甸,但據他了解,緬北就是一個混亂地區,有時他麵對報案家長,也會多問一句,“四大家族,他那裏屬於哪一家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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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9日中午,鎮康縣公安局又迎來新的家長。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韓子礁的小店鋪,也接待了不少來自全國各地的公安。在湖南邵陽公安係統工作的劉子剛說,自2019年起,國內電信詐騙犯罪形勢變得嚴峻。隨著國內反電詐力度加強,大量電信詐騙團夥轉移到國外。近年來,緬甸北部逐漸成為電詐團夥的棲身之地。2021年4月8日,全國打擊治理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工作會議召開後,各地高度重視緬北一帶涉嫌詐騙的人員,並采取措施進行勸返。中緬邊境的各個關口,滯留緬北的電信詐騙從業者陸續排隊回國。

盡管國內關於境外高薪招聘的防騙宣傳已經開始,但仍有人因此偷渡前往緬北等地。正是2021年,全國各地警方陸續開始派人駐紮雲南邊境,“除了勸返境外詐騙人員,更多的是在那裏對他們涉及的境外詐騙案件進行調查。”劉子剛說。

韓子礁見到過被放出來的人,十幾萬元的贖金是他常聽到的數字。然而旅館老板們都知道,對這些尋親家庭而言,錢是要掰成兩半用的。一個多月以來,幾十位陸續抵達的家長,給他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農民,文化程度不高,收入全靠種地或打工,講著一口夾雜著外地方言的普通話,沒出過什麽遠門,隻有一腔孤勇。

遼寧人劉欣芬給小旅館的老板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3月的一個下午,她蓬頭亂發地沿街走過,“20元能不能住?”她一家一家地問。她今年五十多歲,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大二三十歲。大簇白發從頭頂生出,遮蓋在剛染完的黑發上麵,還一身髒兮兮的,拖著一個包,四周都磨損得起球,衣服上也散布著一截一截的線頭。

“對不起,我是要飯的。”聽說房費最低也要60元,她扭頭就離開了位於永安路盡頭的振贏賓館。這家賓館有20多間房,在這條街算最多的,然而卻因為和公安局隔了一條馬路,隻迎來過這一位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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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贏賓館位於鎮康縣永安路末端,胡新濤每天在一樓看店,他的妻子則負責打掃衛生、做飯等。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眼瞅著劉欣芬已經走過紅綠燈,還沒能順利入住,振贏賓館的老板娘將她追了回來。夫婦二人心想,反正家裏空房間多,哪怕她不給錢,也就讓住了。

在振贏賓館的這些天,是劉欣芬自認為出門後過得最好的日子。在此之前,她都是睡在大街上。橋洞下、公園座椅都曾是她的床,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被子,就直接入睡。

老板胡新濤有時覺得心酸,喊劉欣芬一起下樓吃飯。然而她隻是掏出一袋方便麵,端著自己從家裏帶來的碗泡上一碗。這是她3月以來的最主要食物之一,有時,她還會掏出小米煮粥吃。

去緬甸“一夜暴富”

“愛財,把命都搭進去了。”胡新濤聽說了孩子們的事,對來往的家長們表示同情。

家長們都說,自己的孩子是為了應聘一份高薪工作,被騙去了緬甸。楊凱接到了太多這樣的報警,以至於周末都得加班,“每天二三十個,”根據警方的調查,確實有“蛇頭”專門在網上發布“高薪”廣告,為境外詐騙等犯罪團夥招募人員,不斷在國內招兵買馬。由於近年來打擊嚴厲,招聘廣告上有時不再將地點寫明為“緬北”等境外地區,而是含糊其辭地說在雲南,或是邊境,要求是隻要會使用電腦就行。

今年1月下旬,21歲的女兒說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一個月能賺一萬塊。方凱文有些納悶,女兒讀書隻讀到高中,又沒有任何工作經曆,哪個單位能給她開到這麽高的工資?

但能賺錢總是一件好事。家裏的五六畝田地,一年頂多能有兩三萬的收成。為了增加收入,方凱文的媳婦兒還得去打零工。村裏的女孩大多早早結婚,女兒讀到高中,就開始在家歇著,等了一兩年,也嫁人了。隻是好景不長,小夫妻很快又鬧掰要離婚,她回到娘家,一直沒有工作,還平添一份支出。

3月9日是他們最後一次聯係。女兒躲在一個小房間裏,悄聲向父母求救,她說自己被困緬甸,被逼著做電信詐騙,外麵到處都是守衛,個個都拿著槍。方凱文和妻子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大聲詢問。還沒問個明白,女兒掛了電話,就再無音訊。

孩子們陸陸續續發來的消息,傳遍了整條永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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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9日中午,家長們在永安路徘徊等待。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劉欣芬看到兒子發來的圖片,身體被打得青腫。陶小麗的丈夫被發現偷用手機,即將麵臨“水牢”的懲罰。沈望威的兒子看見逃跑的人被亂棍當場打死,嚇得時不時就發來一條消息,“快把我救出來!”

“你在哪裏?你能不能出來?”整張屏幕上,都是方凱文發起的電話、視頻還有語音,他和妻子都不識字,有時還得專門請來親戚,讓他們幫忙看看,女兒有沒有在網上發什麽新的消息。

賓館老板韓子礁記得,早在七八年前,就有年輕人被朋友叫去緬北“發財”。然而去了就回不來了,錢沒賺到,家裏還得交高昂的贖金,又或者再拉一個新朋友去換自己。自家賓館裏,這樣的“旅客”多了,他有時會勸幾句,“趕緊回家去,不然可能連命都沒了。”有的人聽了勸,轉頭在國內找地方打工去了,直到現在,逢年過節還會寄特產來感謝。

也有人執意要去,就想搏一把。還有人說得明白,自己就是要去賭博,盼望著運氣能給自己翻個身,那裏賭場遍地,合法經營。

4月8日下午,一批偷渡至緬甸的中國人來到清水河口岸。這裏是耿馬傣族佤族自治縣孟定鎮,西與緬甸撣邦果敢自治區接壤。被遣返回國後,他們走出口岸,便被送上孟定鎮警方的大巴車,直接拉往最近的派出所。

警察拿著一張表大聲點名。這張表上記載了這些偷渡者的身份信息,這一車十幾個人,大多為中小學學曆,最高的讀到初中,最低的是文盲。在那裏,他們將配合公安做筆錄,若是在境外有實際犯罪行為,則將麵臨牢獄之災。

“我是逃出來的。”“我家花了13萬。”“我家花了50萬。”有人打開了話匣子,他們彼此間開始講述自己在緬北經曆,被推下樓打死的,被關進狗籠裏的,被吊起來用電棍打的……有人伸出手腕,展示他被手銬銬過的痕跡。在他們口中,那個曾經幻想裏的致富天堂,早已是不堪回首的地獄。

一位自稱逃出來的小夥子,一星期前通過短視頻平台聯係的“蛇頭”抵達了緬甸。去之前,他就知道很多人被困緬北電詐公司,然而在種種短視頻裏,他見識了人們是如何在那個“亂世”裏發財的——即便是在KTV裏當服務員,一天的小費就有上千元。

他說自己跟著“蛇頭”出境時,雙腿都是抖著走路的。起初,他如願以償在KTV找到工作,然而一個星期不到,就被在當地認識的熟人騙到了電詐公司。在裏麵待了一個禮拜,趁著公司押送幾名交了贖金的人回國,他也逃了出來,倉皇中連賺了的幾千塊錢都沒敢拿。

回國的人都說自己是被騙去緬甸的。劉子剛在工作過程中發現,一部分偷渡至緬北的人裏,確實有實施過犯罪行為的。他的家人每天發消息去勸返,他也不回,朋友圈卻常常更新喝酒、唱歌的最新動態。偶爾,家裏的銀行卡上還會多出一筆錢。

隨著工作的展開,劉子剛發現了這些人身上的共同點——出自偏遠的村子,學曆低,家庭也大多有問題,比如是留守兒童、父母離異,總之親情淡漠,“他們容易被騙,也容易出現一個人帶動一片的情況。”他說,在勸返人員名單中,有相當一部分00後、95後,“他們的心態就是想一夜暴富,本身就是外出打工,心想去哪裏賺錢不是賺,結果被騙過去了。”

那天下午,沈望威的孩子就在這一批人裏麵。他問警察,自己的孩子是被挾持過去的,花了50萬元才救出來,為此家裏已經賣了一套房,偷渡的那四千元罰款,能不能免了?警察聽後擺了擺手,“你問問他們,這裏誰不說自己是被騙過去的?”這些從緬北歸來的人,究竟有沒有被騙,又有沒有行騙,一切還待警方核實。

幸運兒

沈望威的兒子,在這群人之間顯得與眾不同。

他今年23歲,個頭不高,白白胖胖,理著一頭整齊的短發,穿著一身黑色的運動品牌,裸露在外的皮膚也沒有紋身的痕跡,顯得幹淨利落。

今年1月,沈望威的兒子在網上認識了一位朋友,說可以給他介紹一份雲南的工作,每個月工資能有一兩萬元,隻需要會用電腦就行了。沈望威早就知道“緬北電詐”這回事,他勸兒子不要去,兒子沒聽。

沈望威的兒子是真的想要賺錢,讀書是讀不進去了,初中時他便輟學在家。父親在寧波做生意,雖不算家財萬貫,但也有好幾套房,親戚的風言風語他不是沒有聽過,“遊手好閑的富二代”“天天到處去玩,不做正事”。

他決定去闖闖。他說,1月入職前,他和朋友還在廈門玩了一趟,隨後坐飛機抵達昆明,又輾轉西雙版納等地,然後穿過多條狹窄山路,不知何時就越過了邊境,抵達封閉的園區。刀子抵在身後,他無法回頭。等到了緬甸,拿著槍的人日夜看守,外出是不被允許的,手機也被收了。

每天早晨起來,他就得打開“公司”的訓練手冊,係統學習“殺豬盤”詐騙的話術。等到技術純熟,會被分配賬號,開始添加女性好友,吸引更多受害者。若是不從,就會像挨打的“同事”一樣,受些皮肉之苦。

直到春節,他也沒能聯係上家裏。沈望威攜妻子坐上一個大圓桌,看著親戚們拖家帶口地入座,心裏七上八下,不是個滋味,飯也吃不下幾口。直到大年初三,他終於接到了孩子的電話,“你快救我,如果我被賣到第二家,就永遠出不來了,就死在這裏了。”

老人和妻子急得天天以淚洗麵,他們要沈望威趕緊把孩子找回來。而他能做的,也隻有報警。老家的警方說,已經把消息同步給了邊境警方,沈望威就帶著兩個親戚一起到了雲南鎮康,繼續在這裏想辦法。

他們毫不避諱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幾乎見人就問,孩子被困緬甸該怎麽辦?

一位出租車司機曾經打包票,說自己認識一個朋友,在果敢混得不錯,可以做中間人,隻要付60萬元,就能讓“詐騙”集團放了沈望威的孩子。然而60萬不是一個小數目,沈望威不放心交給一個陌生人,怕人財兩空。但這也給了他一些思路,隻要找到在當地的人,又有他們信得過的中間人,或許就能找回兒子。

隨他一同前去的一個親戚,也在那幾天輾轉打聽到老家村裏有在緬甸的熟人,開始跟他聯絡。而沈望威也打聽到,自己有個年紀很小的表弟在緬甸打拚。他們做了兩手打算,同時求兩邊幫忙,看哪邊最穩妥。

價格談到30萬元的時候,永安路家長們組建的微信群炸鍋了。

“群員看看,有多少百姓拿得起。我付不起。”“老百姓有多少鍋砸,有多少鐵賣,有錢真好!”其他家長不知道的是,計劃臨近實施,價格又開始上漲,最終定在了47萬。加上出入境、轉換匯率等耗費的金錢,沈望威最終需要付50萬元,才能將兒子贖回來。

沈望威手裏沒有這麽多現錢,這意味著他需要賣掉一套房。他一邊催著老家的妻子去辦這些事,一邊安撫兒子,兒子已經開始在電話鬧喊,“你快救我,你快點把我救出去!”

麵對孩子的安危,沈望威最終同意了這個數字。清明節前一天,沈望威一行三人坐了一小時的班車,從鎮康趕往孟定,在耿馬縣公安局孟定派出所旁邊的酒店住下。通過中間人的努力,困住孩子的團夥說,可以把他送往位於孟定的清水河口岸。

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整天。4月7日中午,那個白白胖胖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口岸。他們三個人忍不住激動,衝到鐵欄杆旁邊朝兒子揮手,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他們拍下了無數條和兒子打招呼的短視頻,往家族群發了一遍又一遍,消息框裏,一個個慶祝的鞭炮無聲地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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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7日傍晚五點,清水河口岸,江西人沈望威一行三人隔著鐵欄杆和兒子打招呼。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等,是等多久?”

沈望威見到孩子之後,陶小麗有點繃不住了。

4月7日下午,她站在小旅館的走廊裏,張望著門前馬路,等待沈望威三人的身影。三位大哥走近,恭喜的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倒先流下來了。陶小麗蹲在地上哭,求他們幫忙救出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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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7日傍晚,陶小麗和婆婆求沈望威幫忙救人。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這是她唯一的辦法了。鎮康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工作人員說,接到陶小麗發來的地址後,早已於3月20日和3月25日將協查函發給緬甸方,但仍未收到回複。她總問,“等,是等多久?”然而警方也無法給她確定的答案。

等了半個多月,所有的壓力都落在這個24歲的女子身上。公公說,他要去緬甸,你怎麽沒把他看好?婆婆說,贖金能不能再少點?大哥說,能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地把他救出來?視頻裏,8歲的兒子也穿著一個禮拜沒有換過的校褲,嫩聲嫩氣地問,爸爸是不是被騙了?

所有的問題,陶小麗都無法回答。沒能把丈夫接回來,她隻能聯係丈夫,一次又一次地表達抱歉,“對不起,我又搞砸了。”

丈夫將要價13萬元的消息告訴陶小麗,她立刻去把家裏房子抵押出去,還問自己打工的老板借了點錢,湊了近10萬元。如果找到穩妥的中間人,她打算再求大哥把車賣了,借錢給她。為了救丈夫,多給一點贖金也沒關係。等丈夫回來,兩個人再慢慢打工還錢。

錢還沒湊齊,價格又漲到了16萬。“這就是一個賭。”沈望威說得直白,他自己救兒子時也擔心人財兩空,他知道,這筆錢會讓陶小麗負債累累,“我也知道你們家的情況,沒法幫你拿主意的,但對我來說,我肯定不希望幫忙幫成了倒忙。”

他要陶小麗拿個主意,到底要不要掏錢,繼續找那個救出他兒子的中間人幫忙。當著大家的麵,沈望威的親戚開始給中間人“舅舅”打電話,這位“舅舅”是他老家村裏一位鄰居的丈夫。關係就這樣繞了九曲十八彎,但這是陶小麗唯一的救命稻草。

4月8日下午,陶小麗和婆婆決定回寧波,繼續等沈望威那邊的消息。離家十幾天,孩子每天都在家裏哭著找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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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8日下午,江西人沈望威(左二)和貴州人陶小麗等人決定離開邊境,回到家鄉。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警方的工作也在繼續。去年2月,外交部領事司官方微信發布消息,提醒中國公民警惕網絡虛假招募信息,切勿上當受騙,謹慎前往緬甸北部及妙瓦底、大其力地區。

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局長劉忠義曾介紹,2021年,我國已先後向柬埔寨、阿聯酋、緬北等重點國家和地區派出多個工作組,積極開展國際執法合作,先後將610餘名犯罪嫌疑人從境外遣返回國。先後抓獲從東南亞相關國家回流的詐騙嫌疑人3.6萬名,深挖破案1.5萬起。組織開展“斷流”專項行動,打掉非法出境團夥1.2萬個,抓獲偷渡犯罪嫌疑人5.1萬名。從境外教育勸返21萬人,境外針對我國實施詐騙的犯罪嫌疑人大幅減少。

然而還是有人奔著“高薪”工作去了緬北。不斷有新的家庭抵達邊陲小鎮尋親。

4月9日,兩位鎮康周邊村寨的大姐來到鎮康縣公安局報案。警方回複即將發協查函至緬甸,讓她們回家等待。但她們最終決定辦證出國。作為當地人,她們可以去辦一張通行證,往返中緬兩地。等回家湊夠三萬現金,她們就直接去果敢老街要人。

而此前來過的更多家長,隻能像方凱文一樣,回歸遙遠的家鄉,繼續等待。

(除胡新濤外,其他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