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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社區已無法訪問,那些年我們在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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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5日,有網友發現天涯社區官網已無法打開,相關頁麵顯示“無法訪問此網站”。同時,天涯社區APP也無法正常打開,畫麵顯示“無網絡連接”。對於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了解“BBS”為何物,“天涯社區”可能會被誤認為是小區的名字。那讓我們通過季天琴老師的這篇《BBS往事》來回憶一代人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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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 地平線NONFICTION

“我們需要克服對混亂未知的恐懼,對被評判的恐懼,對邁出第一步的恐懼和對失控局麵的恐懼。”這句話的背景是人如何才能激發自己原始的創造性。攝影師Carolyn
Mara
Borlenghi的攝影理念非常契合今日的主題,大多數作品給人的感覺是“你想要的樣子就是最合適的樣子”,她常常在試圖告訴人們一個道理,創造力讓人放鬆。

這當然舶來的雞湯,他們的恐懼多數來自於個人,害怕失敗或者失去,還有另一一種恐懼也在阻礙人的創造力。

從BBS、博客到微博,對於很多人來說是打破“恐懼”的一次嚐試,因為我們了解社會以後大多自帶“恐懼感”,這是一種社會氛圍,缺少了這種“恐懼感”可能陷入危險。與“恐懼感”博弈的過程可能是一個無底洞,但是能意識到這種“恐懼感”的人多數也能感受到兼容並包的快感。

——地平線·十三姨

BBS往事文︱季天琴

多年之後,北大物理係93級學生吳濤的不少軼事仍被廣為流傳。此人高考位列當年湖北探花,隻是生活上有點邋遢,穿軍裝,背小軍挎,狀似民工。有人目睹了他爸爸送他來燕園時,在32樓水房教他洗衣服,從此大家經常聽見水房裏他歡快的洗衣聲。目擊者稱,其洗衣流程嚴格遵照其父教誨。

1999年9月17日,為了慶祝北大研究生宿舍樓通網,他用自己的個人電腦搭了個BBS。三天後,進站歡迎改為塔、湖、圖的畫麵組合。這個BBS被人稱為一塌糊塗(ytht),是“一、塔、湖、圖”的諧音。這是對北京大學校園內著名地點的一個概括,即博雅塔、未名湖和北京大學圖書館。

吳濤未能預見到,在關閉之前,ytht會成為教育網內平均在線人數最多的BBS。他回憶稱:我買了一個160M內存的機器,就覺得可以做糊塗永久的服務器了。

對於自己在論壇中的定位,吳濤的回答是:就是苦力,寫代碼的。

糊塗的站務,曾先後就讀於清華、北大的史文倜回憶稱,論壇的規矩都是學生網友一起製定出來的,版主、站務都是要競選上台,有任期,也有監督,搞得有模有樣。一塌糊塗的成員如同孩子一樣認真地加入網絡中的這個民主遊戲,論壇內還效仿三權分立的機製,以便對站務和版主也能進行投訴和彈劾。

在寬鬆的管理形式下,一塌糊塗形成了兼容並蓄的討論氛圍,其sex版是中國BBS上較早開設性教育的版麵。

史文倜稱,在朦朧的理想主義鼓舞下,孱弱的一塌糊塗一直以最大限度的同情包容著各種言論。因此,公民生活、反謠言中心等得以成為其眾多有特色的版麵。

郭玉閃,1977年生,福建莆田人,曾就讀於北大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生。他回憶稱,當日他在北大校園讀書時,苦悶無比,彷徨無地。那時的北大三角地貼得最多的是廣告帖,講座倒也不少,可最受歡迎的多半是商業講座,教人怎麽成功發財,怎麽成功出國等等。偌大個校園,很難找到多少心意相通的同道。

不過,在北大這類學校裏,學生在創造自由生活方麵的活力是無與倫比的,根本無需額外的設計與引導,—糊塗著名網友arm曾經用過一個簽名檔:自從有了一塌糊塗,北大同學的生活就煥然一新了。

有一塌糊塗BBS的那段日子,成了郭玉閃在北大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通過一塌糊塗,他突然發現了許許多多同道。在沒有一塌糊塗以前,他們都和他一樣,在北大某個角落裏孤獨地過著苦悶的日子。

1999年11月27日,就在一塌糊塗創辦2個月後,關天茶舍在天涯開版,首任版主為北大青年教師老冷。“關天”最初是一群人文知識分子曲高和寡的精英圈子,創辦人老冷的思想傾向,使關天一開始就有談論世運的懷抱,但尚沒有清晰的公共政治的維度。在經過一番更迭,2001年,王怡、樸素出任關天斑竹, 為關天帶來了飛躍。相對老冷等人北大學者的頭銜,這兩人更加草根,ID背後的聲名也更多地來自於網絡。

1973年出生的王怡,曾任教成都大學。他回憶,2000年之前,他基本與世隔絕,是網絡為他聯通了三個世界:國內傳媒、海外中文世界、知識界和思想界。

王怡成名於《天涯》雜誌的網絡論壇“天涯縱橫”,自2000年下半年開始,“天涯縱橫”先後請來著名學者李陀、媒體評論人士吳洪森擔任版主,並依托期刊,迅速吸引大量以往不上網的新老作者,包括尋根文學代表作家之一易大旗、廣東作家鍾健夫、江蘇法學家劉大生、青年學者摩羅(天涯網名叫“3699”)以 及新人王怡、雷立剛等。不過,盛宴必散,2001年4月,“天涯縱橫”被封,其熟客分化,一部分喜評時政的人聚集到關天茶舍。

2000年,王曉漁還是上海師範大學中文係的研究生。那時他的叛逆,還隻是停留在討厭教科書上的陳詞濫調,並沒有清晰的價值觀,但是他本能地熱愛網絡,熱愛那種清新、開放。

因此,當他在網絡世界裏跌跌撞撞地摸到“思想的境界”後,震撼實在太大了。該論壇沒有資金也沒有門戶背景,由南京大學講師李永剛在1999年9月20 日創辦。當時中文學術論壇仍很稀缺。崔衛平翻譯的《哈維爾文集》,成為“思想的境界”第一部獨家發布的大作。餘英時、王元化、李慎之、袁偉時等學院和民間高手都在該網站有個人文集。

不過,“思想的境界”從生到死,也就走了不到400天。李永剛選擇了主動關站,他坦陳:僅以我個人的力量,其實還遠不能成就我理想中的宏大事業,於是有焦灼,於是有恐懼。

差不多就在“思想的境界”關閉的同時,“世紀中國”網站於2000年7月橫空出世。該站由“北京中青未來國際文化交流中心”與香港中文大學合作,由華東師範大學曆史係教授許紀霖和時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劉擎主持。憑借所掌握的學界資源,這裏很快就擁有了忠誠的作者和讀者群。

“世紀沙龍”是“世紀中國”的討論版,定位於思想界——用許紀霖的話說,“討論的不是純學術,也不是純政治,而是在政治與學術之間,這叫思想界”。

現任教於華東師範大學政治係的吳冠軍曾長期擔任“世紀沙龍”版主,他回憶稱,世紀之交,網絡是個開放社會,可以從各個方向走,左中右的論爭就是以“世紀中國”作為平台。

同為版主的王曉漁認為,當時“世紀沙龍”在學術圈的影響力,不亞於1980年代的《讀書》。

那時,文藝青年王曉漁在寢室裏辦了三份上網套餐,幾乎所有時間都在網上打發。除了“世紀沙龍”,他還是“文化先鋒”論壇的版主。

“文化先鋒”由現任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朱大可、張閎主持。朱大可稱“世紀沙龍”使用的話語是主流的“正諭”話語,吸引的是中年知識分子,“文化先鋒”則吸納草根電影如周星馳《大話西遊》中的反諷元素,吸引更年輕的一批。

朱大可說,反諷是避免直接觸碰——我誇獎你,我不直接誇獎你;我罵你,我不直接罵你。張閎介紹,“文化先鋒”開創了民間新聞運作的新方式,並催生了最早的“標題黨”。

朱大可強調,“文化先鋒”得以生存,得益於世紀初寬鬆的網絡環境。那時,上網還是少數人的生活方式,BBS上的網友精英氣十足。作為當時文化憤青的聚集地,先鋒論壇裏獨特的反諷式話語影響了一批年輕人,後來的“錢烈憲要發炎”和1984bbs無不是繼承了它的基因。

1996年,互聯網剛在中國起步。23歲的姚博有了第一台PC,上麵有一個144的貓。當年,低端與高端的快樂,都算奢侈品。他可以輕易搜索到無數的黃色網站,找到的正經網站卻寥若晨星。不過,至少他找到了讓無數人受益的 “思想的境界”,還發現了關天茶舍。在網上,他自稱“五嶽散人”。這個ID後來在網絡上下聲名鵲起,幾乎徹底改變了這個北京胡同青年的人生。

回顧那個年代,魏英傑也感慨:每小時花三塊錢(當時網吧上網的價格),就可以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哪裏找去?

1999年,魏英傑在《南方周末》上讀到著名網友、專欄作家王小山的專訪,裏頭介紹了非常神秘的“泡網”。他對自己能否掌握上網這門高科技,實在沒有一點把握——那年,中國的上網人數才達800萬人。

魏英傑的ID為“孤雲”,正確的理解是“網絡上孤獨的雲”。那時,他的人生低穀一穀還比一穀低,還欠下了一屁股債,直至2000年底回到福建鄉下老家,當了一名村幹部,業餘在網上寫了些酸不拉嘰的文字。

靠著連著一台網絡的電腦,他掙脫了父母親生活一輩子的鄉村。2002年,他來到福州,成了一名記者。次年,他又從福州到了上海《東方早報》。2003
年初,餘傑在關天茶舍發帖,回應關於他文章涉嫌剽竊的質疑,魏英傑就此采訪了他本人和朱大可、謝有順、冉雲飛等當事人,做成網絡訪談錄。魏在此事給朱大可留下不錯的印象,於是介紹其到東早評論部工作。在東早創刊號上,評論版“自由談”欄目第一篇文章發的就是他約王怡寫的評論。

魏英傑講述的BBS帶來的人生際遇傳奇,遠不是個案。1995年,畢業於南京動力專科高等學校的趙靜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無錫某飯店的總台先生。3年後,趙靜在網上替自己取名“安替”。這是當年他寫給女友的小說的角色,安替(anti)的意思就是反對。

他沒日沒夜地混在網上,以安替的身份遊走在關天茶舍、世紀沙龍、中青論壇,並於2000年在西祠社區建立了“銳思評論”版。現在回顧起來,安替還是感慨,“我為這個網絡ID身份的建立、努力是那麽的強”。這份努力,幫助他離開了無錫,走向省城南京,繼而又走向北京。憑籍後來在幾家媒體裏的任職曆練,這 個最初廝混在BBS上的小個子江蘇人,後來成為哈佛大學尼曼學者。

那時,網絡還是個揚名立萬的場所。不少人的網名,幾年後會比身份證上的名字被更多人所知。2002年9月,《法製日報》記者李勇不甘寂寞,以“十年砍柴”的ID加入了關天茶舍。當時他正碰上人生的瓶頸,從司法部精簡分流到報社事業單位已經幾年了,年過三十,一事無成,“一個以碼字為生的人卻要整天寫自 己看了都作嘔的垃圾文字”。手癢之餘,他忍不住寫了幾篇貼上去。

和網絡的相遇,改變了不少人的人生軌跡,也讓他們看到了別樣的風景。

郭玉閃恰逢“一塌糊塗BBS”如日中天之時,最鼎盛的時候網友達30萬之眾。他很快成為公民生活版塊的活躍網民,ID名為“郭大路”,這是古龍小說《歡樂英雄》裏的一個人物,以赤誠和執拗的俠義情懷著稱。

2002年,公民生活版由當時已畢業的北大博士生林猛開版。林回憶,當時他同感在普通新聞版麵,真正有價值的文章常被淹沒。因此,他想辦一個專門的版麵,以關注“作為一個公民應該關注的”。

在郭玉閃的記憶裏,除了分享信息,一起熱烈地討論著各類話題,聚集在這個板塊的人還一起創造出了很多有趣的生活形式。

通過一塌糊塗,郭和幾個朋友一起,開始搞一個網絡之下的沙龍,最早叫柚子party,在北大哲學係女博士黃芸宿舍裏定期聚會,每次邀請一位老師或者有故事的學長主講,其他人邊吃柚子邊參與討論。後來人員漸漸增多,就轉移到北大靜園草坪,改名為草坪沙龍。

郭回憶稱,獲邀來主講的師長,主要分享的是他們的人生故事。草坪沙龍的交流前後斷斷續續搞了有兩年。

郭說,那時摩羅在北大西門旁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真誠地袒露心跡,那時他一度徘徊到自殺邊緣,無論如今他的思想變化如何,那會兒他對生死問題的嚴肅思考仍曆曆在目。

不過,這種在校園內實踐的生活形態,沒開始多久就受到校方的幹預。除了活躍分子被院領導找去談話之外,每次在草坪沙龍正式開始時間之前半個小時,校方就會安排校工打開靜園草坪上的水龍頭,開始噴水。

盡管水漫草坪,這些師長各式各樣的人生道路,還是給年輕人提供了一種生活可能性的探索——郭玉閃稱,這些非主流生活方式,讓他們開始了解或者接受世界的豐富性。

青年作家任曉雯曾以“蚊子”的ID擔任“世紀沙龍”的版主。那時還在複旦新聞學院就讀的她回憶,當年最大的樂趣是看高手過招。“世紀沙龍”當時有兩個
ID,Snoopy和Garfield,看得出頗有學養,說話風趣靈動。倆人一唱一和,經常會調皮地挑動一下網友神經。版主們好奇了很久:學術圈哪兒冒出來這麽兩位亦正亦邪的高人呢?——原來,Snoopy是崔衛平,Garfield是小說家李大衛。

2001年,仍然就讀於複旦大學的任曉雯,和王曉漁、張閎等人一起,接受“Snoopy阿姨”在網上的邀請,到北京去玩,在她家一住就是十餘天。在北京,他們還一起約見了網友莫之許——這人比較傲氣,動不動就在論壇裏講哈耶克,特別喜歡拍板磚。

在一次網友聚會上,安替首次見著莫之許,就大為折服。

ID名為“魔鬼教官”的黃章晉也有類似遭遇。當時莫之許在QQ上主動找他勉慰一番,語氣裏導師的意味很濃,黃故作謙虛,說,您論壇上文字太過簡短,其實我很想看你代表性的文章。於是看到了莫的長文《認識中國的尺度》。黃章晉認認真真花兩天時間看完後,一拍大腿:終於碰到了一個真正的青年學者,而且是活 的。於是,他投到《華夏時報》當了莫之許的手下,時為2001年7月。

當莫之許應聘為《華夏時報》評論部主任時,尚未在任何新聞單位供職過一天。但是,作為一名網絡中的跟帖手,他已經在不少論壇留下過足跡。受命組建評論部後,他立刻就試圖從網絡中招兵買馬。

很快,《華夏時報》評論部成了首個網友辦報圈子。除西祠“銳思評論”斑竹安替、中青論壇 “麻辣燙”斑竹黃章晉外,《中國》網刊主編時寒冰、萬科論壇“思想評論”斑竹秋風、西祠胡同“思想的境界”斑竹柴子文等一幹網絡活躍人士聚集到了一起,負責《華夏時報》每日兩個版麵——新聞分析和每日評論,以及社評的撰寫和編輯。

匿名社區的論辯風格帶到了現實生活中,在成天無休止的討論乃至爭吵中,一篇篇敏銳、鮮活的文章被炮製了出來。莫之許回憶,11年前,新創的《華夏時報》上,曾一連四周連續在頭版發出社評,抨擊收容遣送製度。

莫之許總結,中國開始出現了平麵媒體和網絡兩個不同但又交叉互動的話語空間,無論是內容還是人員,都持續在這兩個空間中流動。

對彼時現實生活裏的法製日報記者,虛擬空間裏的網絡寫手十年砍柴而言,與天涯網友見麵、聚會成為生活中很重要的活動,在和同道朋友交往中,他漸漸忘卻了所在官媒中人事的齷齪、環境的沉悶。

他回憶,天涯在北京的網友,最喜聚會,關天茶舍的聚會,每次都是吵聲震天。他首次參加聚會是在大排檔吃燒烤,到場的除了秋風、莫之許、五嶽散人、陳永苗等人,還有現任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楊支柱、傳知行社會經濟研究所研究員張大軍。第二次是在一個咖啡館,聽現任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於建嶸講湖南農民對抗 基層政權的調查。

2003年,張大軍已經不滿足於關天茶舍的網上論壇,他開始轉做網下講座“關天半月談”,地點在北京長安街側的三味書屋。

此風一開,甚是熱鬧。這一年開始,關天網友在各主要城市紛紛舉辦網友聚會和讀書講座。出差去成都,十年砍柴見到了活躍在天涯上的“蓉城三傑”;在杭州,網名為“溫克堅”的私營業主何永勤於2002年9月建立了一個名叫“春蕾行動網”的網站,作為探討各種現實問題的平台,並希望通過這個網站逐漸形成一種沙龍式的固定見麵討論問題的平台。

那段時間裏,風塵仆仆的溫克堅南下北上,指東打西,開著別克來上海,坐著硬座去濟南,忙著張羅網友聚會。一晃十年,這個浙江人為此貼進了薪水可觀的工作、業務興旺的公司。

在任版主之初,王怡曾就關天茶舍的管理問題申明“歡迎80分貝之內,37攝氏度以下的思想文化討論與社會批評”,37攝氏度以下的意思,就是不要超出體製的腋下溫度,做個溫和的發言者。

一塌糊塗則啟用了吳濤自己開發的關鍵詞過濾係統,這個文件被吳濤命名為1984.c。此外實行版麵分級製度,凡有關時政的版麵設置watchdog,每過一個小時,就發布一個解鎖密碼,10分鍾如果沒人輸入密碼,版麵就自動鎖定。

不過,民間並不缺乏反控製的技術,如關鍵詞的轉換寫法、鏈接其他網頁等。張閎認為,網絡是一個帶有半秘密性質的江湖社會,帶有江湖黑話,隻要懂得、適應了網絡語言,就會進入一個公開社會。

在言論邊界上幾厘米的拉扯,是政府、網站和網友們之間複雜的博弈。在擔任版主一年後,王怡嫌天涯對關天插手過多,憤而辭職。由於沒有清晰的界限,也有網友摸到了高壓線。

不惟個案,網絡帶來的可能性愈多,空間愈大是個不爭的事實。到了2003年——這年被很多人稱為民間維權元年。2003年4月,一塌糊塗開設SARS版,那時北京已是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SARS版的出現,立即成為了來自各地的網友交換消息的場所。

同月,《南方都市報》率先報道了大學畢業生孫誌剛在廣州因無暫住證被收容致死一案。公民生活版也順勢在5月初推出了“由孫誌剛之死看暫住證製度”在線論壇,發言者正是在十天後上書人大請求審查《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而一舉成名的北大三博士許誌永、滕彪、俞江。

這也給一塌糊塗帶來了壓力。5月4日,站務發布公告,稱由於公民生活和三角地“沒有做到堅持團結穩定鼓勁”,因此決定暫時隻讀上述兩版。此後,糊塗設立了觀察員這一職務,觀察員有直接刪除敏感版麵文章的權力。

郭玉閃稱,這些經曆,構成了他們生命中的底色。2003年,他與記者王克勤一起,調查了出租車業的壟斷現象。

這一年,在關天茶舍,對孫誌剛案、湖南教師黃靜裸死案、乙肝歧視案等一係列維權事件的廣泛討論和介入,也使關天的“公民論政”的傾向達到一個高峰。

“一塌糊塗”以網絡中的言論特區而出名。不過,糊塗站務、清華大學畢業生楊帆則認為,當年,這樣的“讚譽”反而容易惹禍上身。

楊認為,和今天的微博一樣,隻有商業機器才能承擔得起作為言論陣地的代價。作為完全民間性質的BBS,糊塗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對版麵進行24小時不停歇管理。

2004年9月13日下午2點,北京市通信管理局在保利大廈二樓會議室宣布關閉一塌糊塗BBS,一塌糊塗在京站務和係統維護到場。這天,離一塌糊塗五周歲的生日隻有4天。

2005年3月16日,已有10年曆史的BBS水木清華站由開放型轉為校內型,實行實名製,限製校外IP訪問。幾乎與此同時,幾大高校BBS都相繼轉為校內型;4月14日,水木服務器被校方接管。19日,全體站務和151名版主集體辭職。此前的3月17日,南京大學小百合BBS站務組已宣布解散。

魏英傑也回憶稱,他任關天版主時,有關方麵也直接找他了解情況,電話“約談”。天涯社區在這種壓力下,常常無法自主規劃和管理論壇。在這其中,大約於2004年開始的審帖製和管理員負責製對關天茶舍傷害最大。這使得關天元氣大傷,失去了思想銳氣和必要的言論平衡。

這也導致版主在夾縫中求自由。2006年初,出於對審帖製的反抗,青年時評人羽戈辭去關天版主一職,寫下的理由隻有五個字:老子不幹了。這是《鹿鼎記》最後一章韋小寶的話,皇帝讓他幹掉天地會,天地會讓他幹掉皇帝,如此兩難,讓聰明伶俐的韋香主痛苦無比。最終,他不做抉擇,一走了之。

3月15日,“世紀沙龍”發布公告,實施預先審帖製。但這並未令網站躲過關站的命運。

主編在臨別贈言中稱,“在六年之中,雖然我們曆經無數外人所不知的艱辛困苦,我們學習在堅持中妥協,在妥協中堅持,曾渡過了許多危機的關頭。但今天,仍然劫數難逃。”

盡管如此,贈言還是樂觀地告訴讀者,“讓我們活下去,並懷著希望——祈願一個美好而文明的未來!”

2003年7月,“文化先鋒治喪委員會”發布公告稱:因患喉疾,文化先鋒網經各方人士奔走搶救無效,不幸去世,終年2歲零4個月。

這是“文化先鋒”成為“開關廠”的起點,此後,它又開、關多次。朱大可稱:我們是在乎網站生命的,我們也知道基本底線在什麽地方,正是因為知道這種底線,才使得文化先鋒得以延續六年多,雖然論壇關的時間比開的時間還長。

“文化先鋒”被關後,版主“錢烈憲”無用武之地,隻好自己開個博客,滿足自己每天掃論壇的愛好。“錢烈憲”本名徐來,2001年前後,他跑到上海跟著朱大 可和張閎蹭飯、蹭課時,還是揚州大學中文係大三學生。張閎對“錢烈憲”這個名字很欣賞,說是正對應了民間順口溜:小會不發言,大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工 作不突出,成績不突出,腰椎間盤突出。

2005年始,錢烈憲先後在SOHO小報、牛博網開設博客“錢烈憲要發言”,以“內部交流,供造謠用”為口號,以嬉笑怒罵的形式涉及尖銳話題,日均訪問量達13萬次,直至其2009年在北京單向街書店遇刺後才關博。

另一名提出要向“文化先鋒”致敬的是1984bbs創辦人“張書記”。在1984bbs多達30餘名的顧問團名單裏,朱大可名列首位。莫之許、黃章晉、張閎、安替、十年砍柴、溫克堅、王曉漁、崔衛平等人也盡列其中。

“張書記”原名張健男,1983年生,當他混跡BBS的時候,還是燕山大學法律係的學生。他回憶,“文化先鋒”獨特的話語方式,讓他認識到這是個喜劇時代。在那裏,他還看到了高氏兄弟等先鋒藝術家的作品,領會到隱諱批判的精神。

大學畢業後,在北京一家公司,張健男得到了一份網站內容編輯的工作。此後他還陸續參加了幾個網站的交互項目。他稱,時間一長,發現內容審查是用戶體驗的敵人,於是,在工作以外,他在想還能做些什麽。

2008年8月,“熱衷於八卦事業的興趣小組”1984bbs上線。張介紹,1984這個名字,是為了向奧威爾那本著名小說《1984》致敬。在其首頁上,1984bbs還醒目地貼出對話規則:對話的目的是尋求真理,不是為了鬥爭;不做人身攻擊;保持主題;辯論時要用證據;要分清對話與隻準自己講話的 區別;盡量理解對方。這取自於張在網上看到的哈維爾《對話守則》。

1984bbs是封閉型同人社區,用戶須向張健男發郵件申請邀請碼,還須有200字以上的自我介紹。張由此收到一萬多份郵件。回想起來,他感慨:不少個人介紹寫得極為真誠和殷切,堪比入黨申請書。

有個政府公務員在郵件中稱:“自從3年前我上網到現在,我開始思考以前沒有思考過的問題……我們將給下一代留下什麽?為了看到更廣闊的世界,為了心中的理想,請求加入群,給我一雙更明亮的眼睛。”

張健男介紹,1984bbs以尺度取勝,這是網絡防火牆內可訪問的“最自由”的中文網絡互動平台之一,它盡其所能地讓公民享有知情權和表達權。

不過,作為站長,他卻備感壓力。2010年6月,在名為《舊初衷與新承諾》的告白文中,他代表1984bbs承諾在對個人觀點表達將盡可能保持原態的情況下,取消“發布線下活動”功能,對相關內容進行必要的刪除處理。

4個月後,即當年10月12日,張健男發出永久關站聲明:在一起的好時光會留在記憶裏,若幹年後你還能想起,曾有這樣一個地方讓你既有勇氣表達自己的真實所想,又能找到現實生活中無法找到的思想知己。

現在,他已經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寫出這麽優美的文字了,他說:恐懼能創造詩人。關站以後,他拒絕了去媒體的機會,而是去一家紅酒網站“木桶網”擔任了產品總監。經曆了這一切,他知道他怕什麽了。

目前,他以“張淑姬”的身份潛水在微博上。經過一番觀察後,他得出結論:新浪微博現在的尺度和1984bbs差不多嘛。

在安替看來,這些都是言論市場的嚐試,因為越敏感,越容易繁榮,“很多人都為了這樣的繁榮,為了讓自己更受關注,都在推這個東西,所以微博上可以看到BBS的影子。”

作為顧問,安替稱自己從未登錄過1984bbs,做顧問也隻是為了“道義支持”。他稱:BBS時代對我來說已經過去了,我肯定不會再介入BBS了,那個模式是我們在1999年用的,我不可能在2010年的時候還接受這樣的模式。

與此對應的是,博客、微博等新型網絡交流方式的出現,不斷壓縮著BBS的空間。2011年11月,複旦大學BBS日月光華宣布準備著手關閉66個乏人問津的版麵。此外,水木清華、上海交大的飲水思源等BBS也都麵臨著人數縮減的局麵。

不過,安替還是認為,作為互聯網最初的網絡形態,BBS時代確實留下了不少精神遺產,“沒有BBS你不知道自己能管理自己,有了這個東西,你才知道你可以管你自己。越是沒有權威介入,你管理得越好;有權威的介入,反而越要出問題。”

許紀霖則把BBS看做一個實驗,一個模擬民主的實驗,“世紀沙龍強調多元、寬鬆的理念,讓不同聲音都能發出來,不過我們發現,民主真累” 。

不過,他還是感謝BBS的洗禮,讓他不至於那麽脆弱,如今在微博上看到掃場子的人,他也就“淡然一笑”。

在青年時評人羽戈看來,博客與微博一方麵刺激了BBS的衰落,一麵卻接過了關天等BBS的宏大使命。

王曉漁持類似觀點。他認為,每一種的技術形式出現之後,都會重演很多思想問題,以“韓三篇”為例(2011年末,青年作家韓寒在自己博客上發表了《談 革命》、《說民主》、《要自由》三文,從而在微博引起軒然大波),其實對於民主和民眾素質的關係,在BBS時代就吵過很多次。

在他看來,這是曆史的必修課。這些討論看似重複,但是受眾對象並不重複,十年前,是當時的20歲青年在討論,再過十年,又是新的20歲青年在討論。

“每個年齡段都要進入重新建造知識體係的階段。基數在變化,重複是有價值的。”他說。

責任編輯:十三姨

排版:chilagen

本文原載《南都周刊》2012年20期,經《南方周刊》、本文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