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為了賣房,我被中介“洗腦”了

1000

李溪和朱小林都沒有想到過,“中介PUA業主”會發生在鏈家。她們都不是第一次買房、賣房,不是第一次和鏈家打交道,從前的鏈家,也並不是這樣的麵貌——這就像一個模範生,考試時做錯了自己最擅長的那道題目。

1000

文 |徐晴

編輯 |金匝

運營 |哈皮

一出戲劇?

賣房那天的屈辱感,至今還縈繞在李溪心頭。

那是五月的一個下午,四位鏈家的房產經紀人輪番登場,像是上演了一出事先排練好的戲劇。第一位經紀人進門,先誇了她一通,說之前談的那套房子業主不好說話,很傲慢,但李溪看起來平易近人,然後話鋒一轉,讓李溪降價。

整個小區裏,李溪的掛牌價是倒數第二低,價格最低的那套房麵積更大,但臨街,又是頂層,半年都沒賣出去。經紀人說,要是不降,買家也可以買臨街那套,用差價換平米數。李溪遲疑了幾秒,經紀人直接掏出手機,要給那位房主打起了電話。

接下來,第二位經紀人說,已經打過電話了,房主還能再降。第三位經紀人適時地湊上來,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下午4:20,買家是個空姐,今晚有航班,5點必須走,留給李溪做決定的時間,隻有40分鍾。

經紀人們仿佛在李溪的房子裏放了一個看不到的炸彈,隻是賣個房子,卻有一種生死時速的緊迫感。第四位經紀人最終出場,用一副過來人的姿態說:“我在鏈家幹了這麽長時間,第一個買家出的價格一般都是最高的。”他再次給李溪預警,“上個月,我們門店的業績100多萬,這個月已經到20號了,才30萬。你這個房子,已經是它未來價值的最高點了。”

對這套房子,李溪原本很有感情,也很有信心。在陽光格外珍貴的北京,它有很好的采光,從早到晚,每個時段都有太陽照進來。傍晚坐在房間裏,可以看到夕陽一點點斜下去。但在那一刻,她感覺真切的焦慮一陣陣襲來,房子真的賣不出去了嗎?

李溪的焦慮不隻來自經紀人,還有新聞裏的數據。5月,北京的二手房掛牌量超過了12萬,逼近15萬,每天都在創下曆史新高,但成交量卻沒有同步增長。根據北京住建委的統計,整個5月份,北京二手房網簽12982套,環比下滑6.8%。

再加上5月初,因為住建部和市場監管總局發布的意見中提到,鼓勵按照成交價格越高、服務費率越低原則分檔定價,“鏈家調整中介費”的消息,被許多房產KOL轉發——傳聞中,北京的鏈家要把原本買家承擔的2.7%中介費,改為買家出1.7%、賣家出1%。盡管這個消息目前已被鏈家回應為不實,但買家們大多決定繼續觀望,賣家則成了案板上的魚肉,隻等著刀落下。

為了賣房,有些其他城市的業主率先卷了起來。有房主開了社交賬號,每天在網絡上吆喝著賣房子,一天加十幾個中介的微信。一位業主把他認識的所有中介拉了個群,鼓勵中介們競爭帶看,還給現金獎勵。還有珠寶設計師宣稱,如果能賣掉房子,就送一套自己最新設計的珠寶。

在李溪這一代人的人生中,如此巨大的變化,前所未有。她是80後,千禧年來北京工作,2005年買下了房子。那是“閉眼買房”的時代,也是普通人努力工作,可以用買房實現資產增值、躍升為中產的時代。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裏,所有人都堅信,房子是穩賺不賠的生意,尤其是在北上廣。但堅實的信念,就在她賣房的那40分鍾裏,崩塌了。

李溪像失去了判斷力和選擇權,按照經紀人寫好的劇本,一路降了14萬。賣房前,經紀人說:“今天咱們雙向奔赴,爭取把他拿下。”但實際的情況是,李溪自始至終沒有見過賣房人,隻在中介的施壓下單方麵降價。簽好合同,李溪很恍惚:“為什麽賣了房子,一點也不開心呢?”

之後的一周,她常常回想賣房的細節。其實早在賣房之前,就有了不對勁的端倪。她的房子在通州最好小學的學區,因為也要實行劃片入學政策,學區屬性降低了,對比兩年前的房價,她主動降了20萬,“相當於已經把學區房的溢價讓了出去”。即便如此,經紀人還讓她掛牌時再減掉一萬。

之後,每一次有鏈家的經紀人上門來量房、拍VR,或是帶客戶來看房,都刻意用一種輕蔑的口吻說:“賣方市場不好,交易量很差。”“咱們小區遇冷了,學區也被稀釋了。”不斷地降低她賣房的預期。經紀人甚至一通“拉踩”,拿她的房子對比掛牌價倒數第一的房子。“你看人家比你的多10來平,價錢比你還低,都賣不出去,焦慮得每周都上鏈家來跟我們聊天。”

在北京朝陽區,朱小林也遭遇了一場“鬧劇”。她的房子是精裝修的,掛牌時,價格比市場價高了一些。一聽到價格,鏈家門店的店長臉色就變了,認為掛的價格這麽高,會抬高整個小區的均價,買家會被價格更低的板塊吸引走。對方說,可以掛高價,但是不能在貝殼平台上展示——貝殼App上有推薦位,得到曝光的房子,也更容易賣掉。對方甚至不允許朱小林挑選經紀人,指定了一位看起來沒有什麽經驗的房源維護人跟她對接。

1000

▲貝殼找房App頁麵。圖 / 視覺中國

房子掛了兩個星期,零星有幾個看房的人,有一次,維護人直接把跟買家的聊天截圖轉發給了她,那是買家的留言:“房主報價太高,心太高,我們不來看了。”還有一個周末,竟然一個看房的都沒有。

天平逐漸調轉方向,賣家們在急速的下墜中感到了落差。在社交平台上,有不少人控訴自己近期“賣房被中介PUA”的經曆。

一位北京的房主,被經紀人告知,現在小區同戶型的房子,隻有最便宜的那套才能賣出去。一位廣東的女士,房子掛牌了近半年,被經紀人“輪番轟炸”,降了6次價,她告訴經紀人,這已經是自己的底價,接受不了的買家,經紀人不要帶看,卻被經紀人教育“賣房的態度不對”。

一位重慶的網友,把房子降到經紀人要求的價格,才被允許上架,她要求買家同意價格再麵談,經紀人拉來一位“同意要求”的買家,但見了麵,“又開始磨價格”,她懷疑,經紀人為了賣房騙了買家。一位在近期換房的網友感到格外心累,自己每天被兩個中介輪番“洗腦”,“賣的都是破爛資產,沒客戶,買的都是稀罕物,排隊等著全款瘋搶。”

左暉的遺產

李溪和朱小林都沒有想到過,“中介PUA業主”會發生在鏈家。她們都不是第一次買房、賣房,不是第一次和鏈家打交道,從前的鏈家,也並不是這樣的麵貌——這就像一個模範生,考試時做錯了自己最擅長的那道題目。

鏈家誕生於2001年,那是各大地產中介割據混戰的新世紀初,當時的經紀人和小經紀公司主要靠吃差價、假房源和各類騙術賣房,但鏈家的創始人左暉提出“透明交易、簽三方約、不吃差價”,他禁止低買高賣,允許買賣雙方見麵,推行真房源,立誌讓中介這個角色成為“有尊嚴的經紀人”。

左暉也對中國的熟人社會有深刻洞察,認為信任是促成交易的重要因素,讓經紀人去服務社區、讓鏈家做社區友好型的門店,也是他提出來的。比如,鏈家門店會為周邊社區的人提供免費打印,免費雨傘,免費快遞寄存,趕上高考,給家長準備免費的水。店長會組織經紀人去社區做“大地美容”,打掃衛生。一位前鏈家店長說,門店附近有業主養狗,有時會把狗寄養在店裏,她記得每隻狗的名字。

經紀人們的熱情、專業,至今還讓李溪印象很深。當年買房時,她認識的一位鏈家的經紀人,每次帶她看房,都要自費請她吃飯,吃過火鍋、烤肉,價格都不便宜,李溪覺得不好意思,之後有朋友送給她的水果,她會特意拿出來一些送給對方。

朱小林在10年裏買了三次房,其中兩次房都在同一片區域,社區裏鏈家的老經紀人從前叫她“小朱”,後來變成“朱姐”,路上偶遇,兩個人熟絡地打招呼。每次想買房、賣房,她首先想到鏈家,想到這位老經紀人,因為對方足夠專業,介紹房子的時候,會把房子的缺點也清楚地講出來,她覺得經紀人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替自己考慮。

正是靠著這種的理念,鏈家殺出重圍,從北京擴張到全國,吞下了曾經的對手,比如德佑、21世紀房產,也兼並了數量龐大的小中介機構,然後順著互聯網的趨勢,從線下轉到線上,有了鏈家網。2018年,鏈家轉型為貝殼找房平台,既包含鏈家的服務,也兼容其他中介公司,在兩年中成功上市。

1000

▲鏈家門店。圖 / 視覺中國

用了近20年,貝殼用自己的規則逐漸影響了行業,尤其是中介費。貝殼在北京的中介費,上調到2.7%左右(
2.2%是中介費,0.5%是服務費),目前市麵上最大的幾家地產經紀公司,中介費大多漲到了在2%-3%之間。貝殼也占據了市場領先地位,根據華興證券數據,2022上半年,貝殼二手房市占率約為30.4%。

朱小林最初選擇鏈家,是因為“家樓下永遠都會開著一兩家鏈家,鏈家永遠都是離你最近的”。她甚至可以通過一條街上開了多少鏈家門店,來判斷附近區域值不值得買,“區域好,鏈家才會設立在這裏”。李溪則是覺得,數百萬的交易,必須謹慎,她不敢找沒有保障的小公司。

隻是,在過去幾年,貝殼連續遭遇風暴,一些改變也在發生。

2021年,因為癌症病情惡化,左暉離世,貝殼換帥,彭永東被認定為左暉的繼承人,逐漸被推到台前。

左暉做了足夠的交接準備,但兩位董事長在公司中所代表的意義畢竟是不同的——左暉是許多人心中的精神圖騰。

1000

▲2018年11月8日,浙江嘉興,第五屆世界互聯網大會,彭永東(中)。圖 / 視覺中國

第二次風暴發生在2022年。因為疫情的影響,人們對市場的消極,以及房地產公司接連暴雷,貝殼的生存受到了直接的影響。

2021年,焦焦入職了西安鏈家。在工作一年之後,業務變得越來越難做。2022年初,她有整整兩個月沒有開單。貝殼的後台係統顯示,平均帶客戶看房76
次,才有一套成交,平均每一個客戶,有21 位房產經紀人為其服務。

房子難賣,房企將給貝殼的銷售傭金從2% 漲到了4% 、5%
,甚至10%,還會給經紀人額外1000元、2000元的成交獎,依舊賣不出去。房企也變得不再穩定。在西安,一些知名房地產公司的新房,說不上哪一天,突然就停工了。一天,焦焦的同事正帶著客戶看房,警車呼嘯而至,以防疫的理由讓眾人離開後,把整個樓盤封了起來。焦焦聽說,這家房地產集團欠了西安貝殼不少傭金,因為沒有錢償還,決定拿房子來抵。賣一套房子,全部的銷售額都拿來還債。

在深圳,市場的落差像大紅色的喜報一樣刺眼。項思思說,2019 年,全市一個月成交3000
套房子,大家覺得市場不好,2022年,全市成交突破3000 套,公司發喜報慶祝,“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貝殼在不平靜的海麵上反複震蕩。2022年的5
月,貝殼回港上市的那一天,一樓舉辦著上市儀式,司歌裏唱到,“這裏是一個家,有你有我風雨同行”,但就在二層和三層,HR
們正在和員工們商討裁員事宜。一位裁員名單上的員工混雜著心酸、自嘲的語氣說:“能想象嗎?樓下敲鍾,樓上裁員。”

早在2021年10月,貝殼全國就裁去近3
萬名員工,有房產經紀人,也有與核心業務無關的職能部門及研發部門;2022年3月,貝殼二手和新房交易服務事業群中近10%的員工被優化。2022年5月的裁員,是第三次,也是波及麵最廣的一次,貝殼稱之為“重生計劃”,主要麵向總部員工,也涉及部分其他城市的員工,不限級別、職能、業務

在那之後,幾乎每個身在貝殼的人都能感覺到,公司正在收縮。貝殼北京的員工小蕊發現,有一段時間,公司突然開始檢查大家打車報銷是否合規,有人周末沒有工作但報銷了打車費,最終被通報批評。

流失的經紀人,兩難的客戶

鏈家做錯題目,或許與過去幾年的艱難有關。

根據貝殼發布的財報,2022年全年,貝殼虧損13.97億,營收的壓力沿著公司的製度,傳遞到每一個經紀人的身上。除了賣房子、維護客戶、走進社區,他們還肩負著為貝殼造血的使命——這是一門比鏈家更龐大、更需要投入的生意。

在一些城市,貝殼曾經推出一款麵向業主的“好讚”產品,簽署產品,就可以讓自己的房子在貝殼App上得到更高的評分和曝光,作為代價,得在成交後支付總房款1%的服務費。推銷好讚產品,成了一些經紀人們必須完成的任務。曾經在大連鏈家工作的宋小文覺得,“說是為了業主好,快速銷售房源,提升經紀人跟業主信任度”,但實際上,她隻感受到了高壓,這項工作的完成數據影響區域經理績效,達不成目標,就要述職、扣績效。

這份工作越來越讓人疲憊。北京的經紀人王方每天一睜眼,一大堆的瑣碎事情等著他去做。貝殼實行“一體兩翼”戰略,有不少新興業務,比如裝修。“每周都要帶成交的二手房業主到訪,他們是精準客戶”。有段時間,王方甚至賣過二手家具、家電。

疫情的幾年,經紀人像免費的勞動力,三十多度的天氣,太陽毒辣,王方得去社區裏撿垃圾、做核酸、幫業主送菜,沒有錢,沒有積分,連瓶水都沒有,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才下班。

數據考核如影隨形,王方工作過的門店,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市占率就是命。”——每個月的成交量占整個區域成交量的百分比,這個數據每個月考核,跟商圈經理的績效掛鉤,達不到要求,就扣一項獎金,“如果這個月的市占特別低,(商圈經理)可能就下來了”。

提高市占率,創造營收,唯一的方法是成交,盡快成交,讓買賣雙方在最短的時間裏達成一致,盡快簽約合同。

1000

▲《賣房子的女人》。圖 / 豆瓣

王方說,為了成交,有些新加入鏈家的經紀人,或是不夠專業的經紀人,已經不在意公司信任的價值觀,甚至會編出一個不存在的客戶,試探業主底價。有些經紀人因為業主不肯降價,幹脆明麵上答應賣房,實際上幹脆不在貝殼App上展示這套房子。

同樣,為了成交,“經紀人有時是會在言語上給業主施壓”,就像李溪和朱小林經曆的那樣,她們遇到的中介都反複提到這些房源不行,“就在這個月趕緊給成交了”。前期自己的房子一直被各種嫌棄,突然有個人真心要買房,她們感覺抓住了一根浮木,所以即便整個過程的體驗超級差,最後還是交易了。李溪回憶說:“在那個情勢裏麵,好像沒有別的選擇了。”

在平靜的海上,做模範生是容易的,但衝擊之下,模範生也會動作變形。

2022年,曾有6萬經紀人離開貝殼,剩下39.40萬名,而根據貝殼2023年第一季度財報,目前經紀人數量為
435780名——小陽春讓失去的經紀人增長了一部分。但此時,樓市下跌,貝殼一點點偏離航線,拉不動的成交量、繁瑣的工作、數據考核的高壓,正在重新擠走經紀人。

5月下旬,王方離開了鏈家,“我在鏈家是排在前10%的經紀人”,離開不是為了錢,純粹是工作不開心,在鏈家,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客服,而不再是“有尊嚴的經紀人”。他曾經的同事也紛紛離職,原本有25個經紀人的門店,現在就剩下七八個。

還沒有離開的經紀人們,有三種狀態,擺爛、極度內卷,或是計劃離職。上海的經紀人小敏說,一周裏總有兩三天沒有事情做,心慌又迷茫,她會跑到門店附近的公園裏“摸魚”。這種時候,連經常看房卻不買房的大爺、阿姨都成了香餑餑,她叫他們“帶看寶寶”,“能完成帶看數據,我也有事情做,還顯得市場還行,我們除了歡迎就是歡迎”。

經紀人可以用腳投票,但那些業主,最終陷入了兩難。

賣掉房子之後,朱小林急著買房,就算是經曆過一係列不愉快的事,但因為貝殼依然保持著行業第一的地位,有最多的房源,朱小林再一次選了鏈家。刷中介費的那天,經紀人騎著電動車,載著她跑了三家門店,前兩家pos機壞了,到第三家才能正常用。鏈家的pos機也有10萬元的限額,刷了三次卡,才把二十多萬刷完,她覺得“心都在滴血,太不可思議了”。

相比從前買房三四萬的中介費,20萬是一個天文數字了。畢竟買房的錢來自於賣房,但中介費是自己實實在在的積蓄。她感到擔憂,市場不好的時候,“這套房未來都不一定能漲20萬”;也覺得不劃算,心裏一直在嘀咕,鏈家現在的服務,真的值這麽多錢嗎?

6月1日,根據財聯社報道,福州房地產中介協會出台指導意見,買賣雙方各收1.5%中介費,從2023年6月1日起正式實施,試行期一年。但一天之內,因為“給房產經紀行業造成較大負麵影響”,意見書又被撤銷了。

這就像一個微弱的信號,一閃爍,又馬上暗下去,生活在高房價城市、苦中介久矣的人們,還在觀望著,等待著房價和中介費進一步鬆動。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