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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日暮時:老年人如何開始新的愛情生活?

不管是成功或失敗,黃昏戀並不該被社會排斥,老年人也擁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就像年輕人一樣,如何結束一段關係、開始下一段關係、並在其中處理好與成年孩子之間的關係,成為了老年人開啟新生活的功課。

茱莉亞·塞繆爾是英國的資深心理治療師,也是英國心理諮商與治療協會副主席。她開設了個人診所,二十幾年來為許多家庭提供專業心理輔導。在《生活即變化》中,她收錄了她的19個心理治療案例,從家庭、愛情、工作、健康和身份認同等五個維度講述了人們面對生活變化時的困惑。她以不同案例講述人們面對危機變化時的真切故事,以及幫助來訪者處理困惑、洞察自身經歷、解決關係問題、獲得勇氣、尋找充滿希望的新開始的過程。

下文中的艾絲特是茱麗婭·塞繆爾所治療的一位病人。七十三歲的她經歷了兩次婚姻,儘管年已古稀,她依然渴望愛情。由於社會的系統性歧視以及她童年的創傷經歷,她在祖母、母親和愛人這幾個身份中顯得異常掙扎。不管是成功或失敗,黃昏戀並不該被社會排斥,老年人也擁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就像年輕人一樣,如何結束一段關係、開始下一段關係、並處理好與成年孩子之間的關係,成為了老年人開啟新生活的功課。以下是茱莉亞·塞繆爾對她所遇到的黃昏戀案例娓娓道來的敘述。以下經出版社授權,摘選自《生活即變化》,略有刪減。

《生活即變化》,[英]朱莉婭·塞繆爾著,呂田妍譯,企鵝蘭登中國|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

祖母、母親、情人: 不同角色之間的家庭張力

艾絲特讀了我的《悲傷的力量》一書後,寫信想見我。她描述她對治療的需求時直截了當,讓我覺得很有說服力。六個月前,她和第二任丈夫理查德的離婚協議終於敲定,而且她似乎過得很好。 「我的朋友都說我越來越好了,我經常探望我的兒子邁克爾以及他的兩個孩子,還去美國看望過女兒瑞貝卡幾次,甚至照顧過她兩歲的女兒。我是平納猶太教堂的活躍分子,我常去健身房,重新開始學習藝術,去聽音樂會,讀了很多書。

她告訴我,她今年七十三歲,五十歲出頭就跟孩子的父親離婚了。第二次婚姻的終結讓她感到解脫,卻又被一種巨大的失敗感所掩蓋。她辯稱離婚就像死亡一樣是一種損失,有其自身的複雜性、悲傷和痛苦。她來看我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過好自己不得不過的生活,而不是沉浸在恐懼和失望的情緒中,她一直對身邊的人隱藏了這種情感。事實上,她已經在下意識地盡己所能處理這種損失,這讓我覺得我們的工作可能會有正面的結果——她已經站在自己這邊了。我積極地回應,同意透過網路電話來談一談。

艾絲特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濃密的灰髮齊肩,穿著一件色彩鮮豔的襯衫。她給了我一個略帶調皮的微笑,好像在說「我抓到你了」。我很感動,因為我意識到她立刻信任了我,好像她透過我的書早就認識了我一樣,如此一來,我們就能跳過最初建立互信關係的前三四療程。當我說話時,不需要說太多,這些話就能直接落進她的心裡。她會判斷我說的是否屬實,讓她的情緒反應浮現,然後找出字詞來描述她的感受。她會不時地俯下身,記錄一些筆記,以備之後認真思考。這個模式貫穿我們的治療過程中,並提醒我信任是關鍵:她知道我不會評判她,會對她坦誠相待,而我也全心投入了她過去幾年的生活。我敢肯定,她可以憑直覺從我的眼睛看出,我覺得她富有感召力。除了名人之外,我沒有太多老年女性的優秀榜樣。我對老化的唯一印像是緩慢的衰弱和退化,這意味著我自己也害怕衰老。

艾絲特告訴我:「看你那本書時,我在看到關於父母去世的章節時哭了,而在伴侶去世的那一章沒哭,這很可能說明了問題。」這讓我們都洞悉到,她在心裡仍覺得自己還年輕。我們最初的治療是為了在她脆弱時給予支持,同時揭示其他事情所要「說明」的狀況。我問起了她跟理查德的關係如何。

經過幾個療程,艾絲特為我們闡明了他們之間的故事:她五十七歲時在一次會議中遇到他,當時她是活動組織者,而他是個工程師,來展示他的工作成果。從遇見的那一刻起,他就對她產生了明顯的吸引力,也正是他對她的渴望讓她印象深刻:他與她那相當保守的第一任丈夫截然不同。理查德承諾在感情和經濟上照顧她,讓她過著一直渴望的穩定生活。認識他不到一年,她就離開在牛津的家,搬去跟他住,遠離了以前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離開了她的兩個孩子。她的兒子麥可當時二十三歲,覺得自己被母親拋棄了,因此非常生氣。理查德不願意讓她的孩子參與他們的生活中,使得衝突加劇。他們之間最初的熱戀持續了許多年,他們互相激勵,找到了一種對彼此來說既有趣又快樂的生活方式。

愛在日暮:老年人如何開始新的愛情生活?

電影《戀戀筆記本》劇照。

斷層線是理查德的控制欲,尤其是他在艾絲特和她的孩子之間豎起的那堵牆。這引起了無休止的爭論,而且一直沒有得到解決,艾絲特處於一種窘迫的境地,她覺得自己既是壞母親又是壞妻子。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關係不斷惡化,艾絲特告訴我:「讓我選擇理查德而不顧我的孩子是不可能的。最終這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會把我們割裂開來。

艾絲特是第一個宣布他們婚姻結束的人,這讓她想起了第一次離婚時的痛苦回憶。理查德很震驚,他沒注意到他們爭吵的警示信號以及艾絲特希望他改變的懇求。他被激怒了,竭盡所能地奪回控制權:他拒絕搬出他們的房子,還用財務結算來作為懲罰她的方式。他拒絕跟她說話,而她訴諸法律抗爭,度過了地獄般的一年。對艾絲特來說,獨自生活,害怕孤獨終老,經濟上沒有保障,這些在她的身體裡激起陣陣的焦慮,使她身體虛弱,睡不著覺。她訴說著自己的罪惡感、解脫以及在爭吵終於結束時感到的巨大悲傷,面對我大聲哭起來。她哭的時候會在椅子上搖晃,握緊拳頭來抗拒痛苦,然後深呼吸,感受允許自己痛哭而得到的解脫。我們都知道,用語言辨識出她複雜的情感並不能神奇地讓它們消失,但這是促使改變發生的關鍵的第一步。

我建議她給理查德寫封信,不一定要寄出去。我剛說出口,她的臉就皺了起來,胸口起伏,抽泣個不停,想說些什麼。我輕輕告訴她先深呼吸,敞開了哭,直到她找到合適的話說:「是的,是的,這是我能做的。」接下來的幾週,艾絲特給理查德寫了封信,並一次次地修改。那是一封我從來沒讀過的長信。在她腦海裡積攢了多年的話語流淌而出,沒有經過我的任何指導。她告訴我,在信裡她談了他們最初的愛情,結婚時的力量和幸福的回憶以及他們的困境。她寫下了那些希望能和他一起解決的事情以及當衝突摧毀了他們的愛情時,她有多悲傷。透過這封信,她開始以更寬容的視角看待彼此,這也減少了她翻來覆去的思考以及想讓他理解自己的無止境的嘗試。她本想以某種形式和他繼續保持關係,但他堅決地將她從生活中剔除出去,並停止了一切聯繫。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損失,艾絲特覺得理查德的行為就像她已經死了一樣,但對她來說,當她想要平靜地面對時,這段關係仍然存在,而且沒有得到解決。

我們的關係變得更加深入,彼此建立了信任。我簡單但準確的反應,意味著艾絲特感覺自己被傾聽了,關鍵是她真實的自己被看見了。我覺得她也感受到了我對她無聲的關心和欽佩。艾絲特開始談論當祖母的事,她本想做一個輕鬆而快樂的祖母,然而她辦不到。她的朋友們不斷告訴她,自己和孫子女在一起有多開心,她會點頭微笑,然而這並不是她的真實感受。她越來越焦慮,因為她的兒子麥可想帶妻子出門度假一周,讓她幫忙照顧孩子。她雖然同意了,但卻感到非常害怕──獨自做這件事會很困難。如果有理查德在場,就算他不幫忙,也比自己百分之百負責好,她覺得心慌意亂。她知道會有愉快的時刻,但她感到壓力巨大。她想起了上次照顧孩子們的場景:當他們搞得一團糟,或是不聽話時,她不得不抑制自己朝他們大喊大叫的衝動。

我們意識到這與控制力有關:從她的童年就開始的控制。當她還是孩子時,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也沒有抱怨過。因為擔心得不到關愛,她不得不做個乖乖女,活在母親嚴厲的管教之下。她四歲時,因為吃飯時吐西藍花而被扇了耳光,早年的記憶讓她的臉頰因為羞恥變得通紅。身為一個母親,這些遭遇不知不覺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對此她並不真正感到愉悅,因為出於同樣的原因,她需要控制力,並且感到焦慮。照顧兩個孩子是她的絕對極限。再多的話,她的腦袋就會變得「模糊」。

我們探究了她「模糊」的根源,發現她心底有一種來自父母的挑剔聲音,不斷地貶低著她。我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沒有快樂的回憶,沒有玩耍的經歷,沒有關於娛樂的身體記憶。她小時候從來沒有擁有過,也從來沒有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玩過。當開始明白這一點時,她的聲音中流露出真正的悲傷,她遲疑不決地意識到,她內心的孩童從未被允許發脾氣,現在則必須容忍她的孫輩們可能會發脾氣。這觸發了她內心的憤怒,因此變得「模糊」起來。

我和她一起想知道,如何才能撫慰她內心的童真以及如何才能將她腦海中關於母親或祖母的完美形象抹去,讓她接納自己更為現實的凌亂形象。也許她可以發脾氣——吐出西藍花而不遭到指責。這種可能性激發了她的能量,她笑了,頑皮的一面變得生動起來,我們度過了愉快的一刻。我告訴她,我在她身上看到的這種活力,勝過其他人評論她的那種不斷擔心的樣子,她微笑著直視我的目光,然後走到一旁思考這件事。

艾絲特與孫輩們共度的一週非常成功。為了控制焦慮的情緒,她為自己的公寓安裝了兒童防護裝置,也安排了一大堆事情去做。她挑剔的聲音偶爾會出現,特別是當她和其他祖母們在一起時,她覺得她們擁有自己所缺少的神奇的育兒技能。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總是有些焦慮,不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焦慮是否會加劇。但她身上閃耀著自豪的光芒,她對自己能做些什麼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孩子們在一起享受了真正的快樂。當她描述將孩子們推下滑梯後他們多麼高興時,我能從她的目光中看到,那些情不自禁擁抱的時刻以及孩子們的陣陣笑聲,如何以一種新的方式點燃了她的愛。身為一個母親,同時也是個孩子,她克服了自己一些傷痛的記憶。照顧孩子讓她疲憊,身體也付出了代價——她的膝蓋受了傷,背部也感到疼痛——這讓她接觸到死亡的氣息。她在道別時隨口告訴我,就像在評論天氣一樣,說她害怕的是衰老的過程,而不是死亡本身。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弔詭:當我們年老時,一旦意識到活力,就會不可避免地引發對退化和死亡的覺悟。

愛在日暮:老年人如何開始新的愛情生活?

電影《夜晚的靈魂》劇照。

當艾絲特去找麥可時,她感到有趣的是,我們的治療讓她對周圍的人有了更強的洞察力。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在場,她觀察到他也不是個投入的祖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讀報紙,自言自語。艾絲特看到當第一任丈夫和她在一起時他是如何惹惱了自己,而現在,他也同樣惹惱了她的兒子,這讓艾絲特感到滿足。她注意到麥可也沒趴在地板上陪孩子們玩耍,他有些心煩意亂,而他的孩子們在爭先恐後地吸引他的注意力,有時甚至很粗暴。他們沒有聽從父親的行為指導,她反思了一下,發現他們想要的正是她小時候想要的東西:父親的凝視、坦率的感情和他的時間。他們至少有父親陪伴,而且不像她小時候那樣充滿恐懼感——他們甚至在父親工作時給他打電話——但是他的忙碌以及他用來對抗真正的親情的盔甲,仍然存在於他身上,就像他之前的幾代人一樣。

艾絲特的困境在於要不要對此說些什麼,為這我們爭論了好幾次。這是她的角色嗎?會不會被兒子認為是批評? 她有責任對此指手畫腳,或是橫加干涉嗎?她和邁克爾的關係仍然脆弱,他覺得理查德從他身邊搶走了母親,多年後母子關係雖然慢慢重建,但他心中仍有許多憤怒,時不時會爆發出來,尤其在他喝完幾杯酒之後。她嘗試過寫信給兒子,寫了很多版本但都被她撕了。她認為他不會花時間好好讀信的。她心中的母性想要幫助他,保護他不再重蹈自己的覆轍,找到一個方法,說出那些她現在終於想明白了的心話。然而,她最終什麼也沒說。她希望將來有機會,他們可以一起討論,屆時她能夠承認自己的角色和感悟。治療給了她穿越時空的能力,讓她從七十三歲的祖母身份中走出來,並從自己過去的經歷中學習。她強烈希望這種領悟能夠向前邁進,改變她家庭未來的世代模式。

社會對單身老年婦女的歧視

艾絲特對婚姻終結的傷感貫穿了她大部分的治療過程。她本身並不懷念理查德,但他們一起生活的各個層面不斷帶給她失落感。失去那麼好的公寓著實讓她煩惱,雖然她不希望這樣。儘管她為自己能過得稱心如意而感到驕傲,但理查德的錢並沒有為她帶來幸福。不必再費心處理他們之間不斷的爭吵,這讓她感到解脫,但她懷念那些彼此分享生活細微瞬間的簡單陪伴:一起看個很棒的電視節目,以此從與交通或網絡的日常鬥爭中放鬆下來。

有一種失落讓我感到震驚,那就是社會對她恢復單身的反應。她筆直地坐著,握緊雙拳,告訴我現在有些人是如何輕蔑地對待她的,就好像她已經跌落到了重要性等級的底層,說的話常被人不屑一顧。參加宴會時,人們會把她安排在也被認為不重要的人旁邊,她對此心知肚明。住在朋友家時,她不再被安置在客房裡,那是為已婚夫婦預留的,她只能住在閣樓的兒童房裡,與裡面的「蝙蝠俠壁紙」做伴。艾絲特第一次體會到,身為單身的老年婦女是多麼不受重視,人們往往對她一瞥。

我們發現了理查德的存在如何在社交上給了她信心:面對外界時,夫妻倆是強有力的組合,而她現在感到無比的孤立無助。失去了能保護自己的夫妻關係的盔甲,她不敢再爭辯,也沒有勇氣展現強硬的一面——這非常棘手,因為當她真的外出時,她會感到更加惱火。在21世紀,夫妻二人比獨自一人堅強兩倍的想法是錯誤的。或許這是我們原始的、本能的無意識反應,認為一個單身老人不再構成威脅,也不有價值,可以被拋在一邊。

離婚帶來的另一類得失是友誼關係。人們必須忍受整個重新調整的過程。艾絲特覺得,其他女性將她視為潛在的威脅,而不是朋友。她認為有些朋友對她不忠實(為此她很氣憤),特別是有個朋友曾與理查德共進晚餐,但對她撒了謊。其他朋友都很棒,她感覺到在他們面前敞開心胸傾訴悲傷,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她深愛的兩個最親密的朋友都結婚了,儘管她從與她們一起的時光中獲得了力量,她仍然意識到平衡已被打破,現在她是單身。她們回家都有各自的伴侶守候,而她回家卻獨守空房。如果有朋友帶伴侶出席,派對變成了三人行,感覺很不對勁。她們的丈夫也有一種未說出口的緊張情緒,他們不喜歡她「偷走」自己的妻子,並對她們談話的開放程度感到害怕:她對他們的了解遠遠超過他們可以接受的範圍。不過,當艾絲特回憶起她們是如何努力與自己相遇時,眼睛閃爍著光芒。她們有時感覺到她在退縮,就會傳簡訊給她堅持見面,因為她們擔心她認為自己給別人添了麻煩。

然而,儘管面臨上述挑戰,艾絲特仍精力充沛,享受著剛剛獲得的自由。她在猶太教堂做義工,幫助難民,這讓她覺得很有意義。她嚴肅地對待並採取措施以防認知:鍛鍊身體,參加藝術課程,練太極拳。我對她的活力感到欽佩,並且直言相告。她不會用「一把年紀了不能嘗試新事物」這樣的陳腔濫調來限制自己。有一次,艾絲特低下頭,羞愧地低聲說,她不停地想著男人。她咬著嘴唇,斜眼看向一邊。猶太教堂裡的某個男人讓她覺得很有魅力,她為在他身邊時感到的性吸引力而感到尷尬。我不知道她的羞愧是否源自於與她年齡或宗教相關的性壓抑。我們試了幾條死胡同,最後發現這來自她早年時為母親感到的恥辱,她的母親是個調情老手。她愛好勾引男人,當然,自己的丈夫除外,她對他不屑一顧。這在艾絲特心中留下了無聲的禁令:不准調情。

我承認早年經歷的影響力,但我更看重它的另一面,這樣的經歷讓她成為一個充滿生氣和魅力的女人,至少還能再活二十年。我還提醒她,最初聯絡我就是因為她很孤單。她笑了起來,我們一致同意,被人渴望是令人愉悅的。隨後,就像一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在椅子上坐起來,交叉雙臂,提出了一個精彩的論點,說明為什麼她不願意也不能夠進入另一段戀情。她的孩子是那麼需要她的全心照顧,而且她想要自由地去美國探望她的女兒瑞貝卡。

我在心中暗笑,爭辯越激烈,感情越強烈。未來的一段關係已經播下了種子,我為此感到高興。

接下來幾個月,艾絲特的適應力持續增強。儘管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發現外出旅行和陌生的地方越發令她不適,但去美國探望女兒的過程仍令她愉快,她對她們之間簡單的關係感到高興。她在猶太教堂的工作和人脈是有益的:她的猶太意識,對某個族群的歸屬感,都在隨著年紀的增長而增加,並在很多層面上支撐著她,儘管她不經常去做禮拜。

她對麥可的關注和憂慮反覆出現,我認為他們對彼此似乎有一種矛盾的心態。無論抱著哪種情感,總有另一種情感同時存在著,例如麥可對她的憤怒就表明,她對他有多重要。我懷疑他們已經陷入了這種沉默的困境:她與理查德在一起後缺位的那些年,似乎使邁克爾認為他有無限的權利來懲罰她,而她的職責就是順從,否則她就莫名地又變成一個糟糕的母親。我在她眼裡看到了詬異的神色,似乎她本能地想要同意我的觀點,但過了一會兒,她原有的批評聲音開始與她新的認知作鬥爭。她微笑著表示,“你說的可能有道理”,隨後想知道她應該怎樣與兒子坦誠交談,才不會引發一場激烈的爭吵。最後她激動地說:「養育孩子這件事就是沒完沒了,不是嗎?」我們都為這個事實笑了起來,我表示同意,但補充說這是會變的——它可以改變,並且當孩子長大時,需要做出改變。

重新接納自己,年老也能開啟新的生活

再次見到艾絲特時,她一開始就咯咯傻笑,將剛修過的深紅色指甲按在臉頰上。 「一週的時間很長,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我遇到了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就像坐火箭一樣。九天感覺像是九個月。」她在一場講座上遇到了彼得,後者邀請她在第二天一起喝咖啡,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就盡可能地在一起度過每分每秒,有說有笑,直抒胸臆,愛意綿綿。當他們不在一起時,也會接連打幾小時電話,或不停地傳簡訊。聊天,說笑,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分享給對方。彼得比艾絲特小幾歲,是一名科學記者,他離過兩次婚,有個女兒。他在十五年前經歷過一次,一條腿因此截肢,為此有點難為情。這意味著他們還沒有發生關係,但他說:「我們沒有做愛,但我們的大腦已經做愛了。」艾絲特有著同樣的感受,她傻笑著告訴我,一想到彼得,她身體的慾火就被點燃了。

艾絲特想用從前兩段戀情中總結出的智慧提點這段關係,在進行艱難對話的同時,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她不想重複和理查在一起時那種窒息的感覺。我告訴艾絲特,她臉上的喜悅讓我心潮澎湃。我能感覺到戀愛的感染力,這給了她無窮的能量和樂觀的態度。被一個男人渴求和想念,成為熱望和關注的焦點,滿足了她內心深處的需求。這種認可讓她哭泣,她告訴我「它讓痛苦變得清晰可見」。她清楚自己餘生還想再愛一次,但沒想到能夠獲得這份愛。現在,透過與我的交談,她想抓住這次機會,她意識到這在任何人的生命中都是罕見的,尤其是在她這個年紀。

接下來的幾週,他們的關係進展迅速。對艾絲特來說,最重要的是彼得想見她的孫子孫女,並和他們一起玩得很開心。這一點就足以打破她可能遇到的各種阻礙。彼得跟理查完全不同。他跟她的兒子見了面,而且相處得很好。他們與重要的朋友和家人共度時光,每個人都為他們感到高興,這讓艾絲特覺得非常感動。一位結婚四十七年的朋友發出了羨慕的嘆息,為此她笑得合不攏嘴。幸福從她身上傾瀉而出:她無法阻止臉上的笑意,她對生活感到樂觀,對自己充滿信心。

幸福生活的下一篇章需要一些現實的檢驗,讓艾絲特感到驚訝。我感興趣的是,自己就像聽一個二十歲的小女孩談論一段新戀情一樣,聽著艾絲特談到為了回應彼得最近的唐突行為,有些日子他們發的短信變少了,然後在某個晚上,他們都被“擊倒了”,最後一起上了床,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他很顯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讓她感到不安,擔心他可能不如自己一開始想得那麼善良坦誠。

艾絲特能感覺到輕飄飄卻又如同鋼鐵一般的傷害、拒絕和無助,這與她過去的經歷遙相呼應,讓他們兩個都望而卻步。她也能感覺到樂觀的心態在萌芽,想對他更坦率,讓彼得知道她渴望擁抱他,也渴望他的擁抱。這些都是她在他們喝咖啡、看報紙的時候想到的。她的感受,她的擔憂,她的心事重重,她想要和不想要的,都是對愛情的普遍反映。情感不會老去。我看到艾絲特平靜下來,因為她開始明白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他們都有痛苦的戀愛經歷,現在自然開始發揮作用。金色的霧靄已經散去,他們都有優勢,也有弱點,這樣的現實近在眼前。在談論彼得時,她對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沒有那麼生氣了。

她正要問我一個問題,“你覺得…”,然後突然哭了起來。她抽泣不已,結實的身體不停搖晃,因為她立刻就知道答案了。她在想,自己對彼得退縮的恐懼,是否與當年父親的漫不經心有關。其實她內心深處明白,確實如此。那個四歲的小女孩對父親關愛的渴望,在她心中揮之不去,一直在傷害她,該死的。然後,她像往常一樣笑了起來。

他們度過了一段冷卻期,幾個星期後開始斷斷續續地交談,她認為一切都結束了。這件事帶來的痛苦深深印在她臉上。她無法集中精力,不能安定下來,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她一遍又一遍地回顧他們之間不同的對話,想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又有哪些話沒能說出口,以及自己如何才能讓他回來。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這段關係上,在手機上寫了一些沒能發出去的信息,看到彼得在線,就想著他是否也在想她。

幾週前,他們訂了票要一起去聽本地的音樂會,最後兩人還是一起去了。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們緩慢地恢復了聯繫,並由此更加理解和信任彼此。他們還清了導致彼此關係破裂的敏感問題。

艾絲特告訴我:「我現在了解自己了。我可以走進自己的內心,選擇如何與他相處。我會更真實地說出自己的核心感受,無論好壞。」艾絲特臉上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告訴了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她對他們的關係感到開心,也變得更現實。

這意味著她現在不需要我了:她已經完成了從已婚到單身的過渡。她做了必要的功課,以適應這種新生活。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陳腔濫調相反,艾絲特在她的人生觀和感情觀上已經做出了非凡的轉變。她審視並理清了過去經歷中許多痛苦的深淵:其中一些由她重新構建,痛苦已經淡化;另一些則是如何改變的教訓。她已經接受了離婚的事實,甚至敢於信任重新開始一段關係。最重要的是,她開始信任和珍惜自己。她帶給我的饋贈,是對一個七十多歲的女性臉上無限喜悅的記憶,她充滿好奇、活力和魅力,等著她的是無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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