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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為什麽會有許多人相信陰謀論?

“陰謀論”古今中外皆有。所謂陰謀論,簡而言之就是一種以“我願意相信”為心理基礎的迷信。這種迷信所植根的土壤,往往具備信息獲取不充分、邏輯常識欠缺、無力理解事物的複雜性等特征。

廣泛流傳於中文世界的陰謀論,無論是本土出產,還是外部泊入,均大體符合上述特征。

比如,發端於海外的“共濟會幕後操縱世界”之說,能夠在中文世界廣泛流傳開來,主要依賴如下幾個途徑:



(1)著有《貨幣戰爭》叢書的宋鴻兵撰文稱共濟會“掌握全球經濟命脈”,是統治世界的“幕後黑手”。
(2)何新寫過兩部號稱“披露共濟會真相”的《統治世界》,何在書中稱共濟會是西方各國的“影子政府”,策劃了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等重大事件。
(3)丹·布朗《達·芬奇密碼》等懸疑小說對共濟會陰謀的演繹。

共濟會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4世紀的秘密石匠行會,石匠們秘密結社的目的,是為了提高工資、維護自身的權益。後來,這個組織漸漸褪去了石匠色彩,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演變為以“博愛、真實、救濟”為原則的民間聯誼組織。因為有許多名流會員,且保留了石匠行會時期的手勢、暗語,共濟會很容易給外界造成一種神秘色彩,“共濟會秘密操縱世界”的謠言,也就很自然地出現在了18世紀晚期。比如,1797年,蘇格蘭人John
Robiso宣稱,美國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的背後有共濟會在操縱。1799年,又有美國神父Jedidiah
Morse宣稱“共濟會已經與美國體製結構徹底捆綁在一起了,他們並不準備推翻政府,因為他們就是政府”。

這些荒誕不經的說法,可以很容易地被史料證偽。因為共濟會的曆史檔案,如今已幾乎全部公開。在英國的共濟會總會圖書館,可以方便地查閱總會和地方會所的會議備忘錄、會所名錄、會員名單、會員注冊信息等檔案,以及年曆、古代訓誡等文獻。哈佛大學、牛津大學也將各自所藏的共濟會檔案進行了數字化處理,發布在公共圖書係統,供人免費閱讀。可惜的是,許多人獲取信息的渠道局限在《貨幣戰爭》之流,於是乎就順理成章掉進了陰謀論的陷阱。

今天的共濟會,雖然擁有數百萬會員,但本質上隻是一個非常鬆散的聯合體,總部無法控製命令分會,分會也無法強製會員采取統一行動。要成為它的會員也很容易,比如它的分會之一“美生會”的申請條件,不過是“年齡在二十歲以上之男性”、“相信神的存生”、“二名美生會員的介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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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8世紀共濟會的入會儀式

與“共濟會幕後操縱世界”之說相似的,還有一個“羅斯柴爾德家族操縱世界”的陰謀論。它在中文世界的泛濫,同樣源於宋鴻兵的《貨幣戰爭》一書。書中稱,以羅斯柴爾德家族為首的“國際銀行家”,自拿破侖時代以來,操縱世界200多年,為了集聚財富,他們不惜策劃了兩次世界大戰,製造經濟危機、石油危機……

這些說法,不過是在重複希特勒當年的無稽之談。1921年,希特勒在納粹黨雜誌上撰文,指羅斯柴爾德家族是“控製親社會主義運動媒體的幾大猶太資本家之一”;1922年,希特勒兩次在演講中攻擊羅斯柴爾德家族,說他們通過貸款來支持戰爭和革命,達到掠奪人民的目的。納粹還通過歌劇、展覽、電影等,不斷向德國人強化羅斯柴爾德家族意圖控製歐洲金融、商業的“陰謀”。電影《頑固的猶太人》中,納粹宣稱歐洲、美國已被一群猶太銀行家控製,這夥“惡勢力”的代表就是羅斯柴爾德家族。羅斯柴爾德家族控製美聯儲的傳言,也出自這部電影。



對希特勒來說,真相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羅斯柴爾德家族操縱世界”這個陰謀論,可以很有效地煽動起德國人的反猶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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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35年5月,詹姆斯·羅斯柴爾德男爵之妻與兩個女兒參加法國聖女貞德節


“羅斯福故意放任日本襲擊珍珠港”
也是一個經久不衰的陰謀論。這種論調認為:羅斯福事前掌握了日本要偷襲珍珠港的情報,但他選擇按兵不動,因為美國當時的反戰力量很強大,羅斯福希望以珍珠港為代價,換取對日開戰的民意。

相信這個陰謀論的人,不但對情報部門的運作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也缺乏最基本的邏輯分析能力。美國情報專家羅伯塔·沃爾斯泰特(Roberta
Wohlstetter),在她1962年出版的《珍珠港:警告與決策》一書中,如此解釋為何羅斯福政府沒能準確判斷日軍對珍珠港的襲擊:

 

 

事後看跡象總是清楚的。……我們現在能看出它當時預示著什麽樣的災難,因為災難已經發生,但在事發之前跡象總是模糊不清,有各種互相矛盾的理解……總之,我們未能預見到珍珠港事件,不是因為缺乏有關資料,而是因為無關資料太多了。

具體而言就是:從1941的1月到12月,美國各情報機構不斷獲得與珍珠港相關的信息,但同時也不斷獲得更多的非珍珠港方麵的信息。這些海量的信息是雜糅在一起的。要從海量情報資料中,將並不算多的、與珍珠港襲擊相關的訊息識別出來,認識到它們的重要性,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陰謀論者恰恰在這個地方犯下了邏輯錯誤——在日本襲擊珍珠港已成事實之後,他們很輕易地從情報資料中找出了與珍珠港相關的那一小部分,然後就推論得出了“羅斯福故意放任日本襲擊珍珠港”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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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珍珠港被襲擊


相似的邏輯錯誤
,也讓這些人堅信另一個神話——“池步洲破譯了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密電,但美國人的傲慢使他們與這一重要情報失之交臂”

池步洲破譯的是一份日本外務省致日本駐美全權大事野村吉三郎的密電,密電中提到:(1)立即燒毀各種密碼電報本,隻留一種普通密碼本,同時燒毀一切機密文件;(2)盡可能通知有關存款人轉存於中立國家銀行;(3)帝國政府決定照禦前會議采取斷然行動情報。

然而,這份密電美國軍方同樣掌握。日本外務省的A型密碼、B型密碼早已被美方破譯,日本外務省的密電沒有什麽是美軍不知道的。真正的關鍵不在情報破譯,而在情報分析。白宮每天都會收到大量有關日本的情報。包括日本外務省同駐美外交人員的聯絡電報、日本駐檀香山領事發回國內的密電、監視日本軍艦動向的信息,以及美國外交官從東京發回的消息。這些情報亦真亦假,甚至相互矛盾,其中既有關於珍珠港的,也有關於菲律賓、關島、巴拿馬的——有關菲律賓的最多,涉及珍珠港的最少。要從這海量的情報中,分析判斷出日軍究竟會往哪裏行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池步洲提供的日本外務省的密電,遠不足以解決這種情報分析上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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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池步洲


所有的陰謀論,都在致力於為它的受眾提供一種最為簡單的答案,使他們可以用自己極有限的知識,去快捷地解釋那些複雜現象。
前麵提到的“羅斯福故意放任日本襲擊珍珠港”之說,就是一個典型案例。該陰謀論出爐的過程,可以說是極其地簡單粗暴——已知:(1)日本襲擊了珍珠港;(2)美國情報機構有獲取到與襲擊珍珠港有關的資料;(3)羅斯福正受到反戰輿論的困擾。所以:羅斯福故意按兵不動,讓日本人成功襲擊了珍珠港。這種將專業知識拒之門外(情報係統的運作難點,除了情報破譯,還有情報分析)

的推理模式,省去了受眾搜集資料與邏輯論證的環節,很自然地廣受懶於思考者的歡迎,陰謀論也就隨之大行其道。

類似的陰謀論,還有“美國人登月是一個騙局,目的是製造擊敗蘇聯的假象,掩蓋阿波羅計劃耗資巨大而無結果的困境”、“中情局製造並傳播艾滋病毒,目的是消滅同性戀和非洲裔美國人”、“世衛組織在發展中國家推廣疫苗,目的是對這些國家實行生育控製,進行秘密的人口滅絕”……

此外,受眾對陰謀論的接受,也是有偏好的。法國學者讓·布魯諾·勒納爾(Jean-Bruno
Renand)發現,依據民調,有51%的美國人認為肯尼迪謀殺案背後存在著某種未被揭示的陰謀;36%的美國人認為美國政府任由“911恐怖襲擊案”發生,但隻有6%的美國人認為美國宇航員沒有登陸月球。具體的調查方式或許存在可議之處,但這種結果上的差異,顯示的正式受眾對陰謀論的一種偏好:這些受眾天然地不信任政府,所以更容易在肯尼迪遇刺事件和911恐怖襲擊案中,接受對政府不利的陰謀論;而豐沛的民族情感,則使得“美國人登月是一個騙局”這種陰謀論在美國人當中難有市場——相對應的,勒納爾說,“許多俄羅斯人相信這種認為美國人在月球登陸是子虛烏有的事情的陰謀論”。(參見:讓-布魯諾·勒納爾/著、賀慧玲/譯,《信奉陰謀論的原因》,《第歐根尼》2016年第2期。)

一個人是否相信陰謀論,也與他所處的年齡階段有直接關係。勒納爾發現,在法國,年齡越大的人,就越對陰謀論不感興趣。2008年,法國的一家民調公司做了一項調查,發現有11%的法國人相信“美國自己策劃了911恐怖襲擊”這個陰謀論。下圖是這些相信者的年齡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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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年齡分布,大體可以解釋為:一個人年齡越小,對真實世界的了解越少,對社會真實運作邏輯的理解越膚淺,就越容易相信陰謀論。不過,年齡的大小,並非影響對真實世界了解程度的唯一因素,前文提及的希特勒與納粹對猶太人的汙名化,也會影響德國人對真實世界的認知,進而使得“羅斯柴爾德家族操縱世界”這一陰謀論獲得更多人的認同。

遺憾的是,消滅陰謀論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對陰謀論的製造者而言,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沒有人相信陰謀論,而隻要有一個人相信了,陰謀論就已經獲得了成功,真相就已經發生了萎縮。

正因為消滅陰謀論是不可能的,充分地獲取信息,與用正確的邏輯去思考論證,才顯得尤為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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