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豆子
美國進入國家緊急狀態後，加州矽穀聖塔克拉拉郡的黃昏。
（毛豆子/圖）2020年3月12日：宣告歡樂時光結束的“訃告”我們相對不受病毒巨大困擾的生活，現在想來，似乎是在3月12日結束的。
這一日發生的事件，可以用手機上顯示的當日新聞提要概括，它用英文讀來，甚至有些押韻，在黑色背景的手機屏上冷冷地閃著光，好像一首宣告歡樂時光結束的訃告：
“Covid19 update: NCAA cancels march madness, MLB and NHL postpone
their seasons, Broadway goes dark, and Disneyland will close”
（NCAA（全國大學體育協會）取消“瘋狂三月”籃球聯賽，MLB和NHL（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和國家冰球聯盟）推遲賽季，百老匯熄燈，
迪斯尼樂園關閉”
這個從顯微鏡裏看去，帶著王冠般的尖刺，通體發紅的球狀刺客，悄無聲息而來，然後決意爆發，以指數級的速度開始在北美大陸散射它的暗器。
其實疫情爆發絕非真的如此毫無征兆，雖然在美華人早已警覺並加以提防，但絕大多數美國人不以為意，以為這隻是美國西部養老院裏發生的不幸個案。但就在3月1日，紐約的第一例新冠病毒發現後，美國人開始警覺起來，畢竟那是人口非常稠密的大都會。朋友C的丈夫在紐約一著名大學教授公共衛生，作為專家，他本來雖然意識到了疫情存在，但並未真切地聯係自身，直到3月5日那晚，一次壽司店的晚餐徹底改變了他對疫情傳播的看法。
在曼哈頓這間擁擠熱鬧的餐館裏，教授發現大家都依然在不時地摸臉握手，服務員醒好鼻子後，將餐巾紙放進了口袋。回家路上，教授沉默不語，據說他一晚上輾轉反側，早上便通知太太，他已經訂好了去墨西哥的機票，“我們得出去避一段時間。”富有職業敏感的專業人員就好像在雪中獨行的狼，可以從周遭蛛絲馬跡裏比普通人先看到一場雪崩的來臨。2020年3月13日：美國進入國家緊急狀態早晨睜開眼睛，我在朋友圈上逛了一遍世界各地的超市，從意大利到多米尼加到美國的Costco和Trader
Joe’s，大致情形都是基本上冷凍櫃裏淘空，米、麵、紙櫃清空。朋友在西雅圖的Costco聽到有人問店員：“手紙在哪裏？”工作人員用那種簡直在唱兒歌《春天在哪裏》的句式說：“手紙就在每個人的購物車裏。”
我到日常網購的美國“盒馬”：亞馬遜的Prime Now App上查看,
平日裏會員在購物滿35美元，兩個小時內免費送貨，現在所有的投送時間都消失了。顯然，大家已經預計在美西時間12點開始的新聞發布會上，特朗普將要宣布進入國家緊急狀態，美國人開始進入認真囤物模式。有人戲稱，現在每天都在慶祝“黑色星期五”（每年11月的第四個星期五也是美國聖誕大采購日），可以推著大型購物車在超市門口排隊，這可比股市崩盤的“黑色星期一”有意思得多。
然而，大家顯然還隻是機械地將這次的緊急狀態等同於南方颶風季也經常會頒布的緊急狀態，條件反射就是趕往超市囤貨，卻沒有意識到此次宣布緊急狀態的原因是一種極具傳染力的病毒，需要大家保持社交距離。從超市出來的人們，也許要緩口氣，
都湧向了隔壁的星巴克。沒有任何防護的人們摩肩接踵地簇擁在星巴克，等待著咖啡的救贖，如果紐約的教授看到這個場麵，大概會將他回美國的回程票堅決地退掉。
與此同時，華盛頓白宮玫瑰園裏，美國總統特朗普讚美這是首都美麗的一天，轉而，他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因為先前過於嚴格的測試條件，沒有及時讓CDC（美國疾病控製中心）之外的各州自行測試，測試盒的供應鏈等問題導致了美國錯失寶貴的一個半月，不少美國人和他們總統一樣，都生活在一個病毒區域化的幻夢裏。
上星期，我去健身房還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隻隔一周，健身房已經成為一個沒有足夠社交距離的地方（當然，我更沒有想到兩天後，舊金山灣區六個縣的健身房盡數關閉三周）。我決定暫時不去健身房而轉而在去戶外跑步，自從加入健身房會員後，我已經至少兩年沒有外出跑步了
。這是我的街坊，因為大量的旅行，我其實很少光顧，我將之當作一個巡禮的機會。
可是當我邁開步子跑到我家三條馬路之外的地界，我漸漸發現這個離開矽穀首都聖何塞五分鍾車程不到的地方已經變得頗為陌生，固然有不少公寓建設項目在進行，但鐵路沿線成為流浪漢的駐地，人行道上冷不防就有一灘無家可歸的人丟棄的垃圾，
彌漫著不良氣味。我在路上兩次被鬼鬼祟祟的人攔住，事實上我緊張得無暇聽清他們的話語，及至到後來，我遠遠看到一個神色不善的人正瞪著我，索性立刻就斜穿馬路逃到了對麵。這讓我的休閑活動好像逃難。
我意識到我的街區和兩年前已經不一樣了，
它被另一種瘟疫所籠罩了，那些被阿片類止痛片、酒精、貧富不均等尖刺點綴的社會“新冠”病毒也在緩緩卻堅定地席卷而來。新冠病毒也許隨著疫苗的問世，最終在一兩年後不再成為我們的困擾，而這個體製化的瘟疫，卻將久久地騷擾美國巨人虛胖的肌體。
人行道邊，散落著“Lime”的電動滑板車，它們就好像是上個世紀在一夜之間從嬰兒長成的獨角獸身上被拔下的羽毛，現在四散飄落，等待被風刮走，獨角獸還未過完青春期，卻已然老態畢現。”Lime”這個去年此時還如日中天的共享經濟公司已在年初裁員14%。2020年3月15日：為老年人跑腿現在每天一早最先打開的鏈接是“Corona
in
USA（https://www.coronainusa.com/?from=groupmessage），這個網站統計美國各地病例。之前國內朋友每天發著類似的中國疫情統計，我們現在看的則是英文版。過去兩個月，我們好像一直在看預告片，現在卻被不由分說地拉進了劇組。這就是戲劇人生。
該網頁顯示我所在的矽穀聖塔克拉拉郡，就在離開我16公裏的方圓距離裏，有111位患者，兩例死亡。其中一例死者是我朋友的嫂子的弟弟的丈母娘，這個關係有些繞，你看，最終一個冰冷的理性數字很可能會曲折地和你有溫度地聯係在一起。
平時在一個叫“Nextdoor”的鄰裏App上，我看到鄰居發的消息都是類似“我的包裹又被偷掉了！”“為何春節可以放爆竹而獨立日卻不行？””昨天半夜有個女人敲門要向我兜售地毯！”我一向當民生笑話來看的，但是大難當頭，這裏卻有人情。
當上周五各超市開始出現搶購潮時，街坊開始紛紛貼出“為老年人跑腿”為標題的消息，向那些不宜外出的老人或者體弱者提供代購或者其他跑腿幫助。字裏行間有句特別淳樸的話：“我們的風險比你們的小，所以盡管開口”，竟然讓我熱淚盈眶，這是人和人之間關係最軟弱又是最剛強的時候。那些從來不太打招呼的生活在網上世界的鄰居啊，原來始終是真實而溫暖的存在。今天是美國的國家祈禱日，不論你的宗教信仰如何，這些消息就是周日的福音。
美西時間下午兩點，美聯儲稱，新冠疫情已經給包括美國在內的很多國家的社會和經濟造成損害，為應對疫情的影響，美聯儲宣布將聯邦基金利率目標區間下調至零至0.25%的超低水平，並推出7000億美元規模的量化寬鬆計劃。上一次這樣的零利率操作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來襲之際。
拜登和桑德斯的民主黨預選電視辯論在沒有觀眾在場的情形下舉行，兩人的講台象征性地放置在6英尺的間隔兩側，這相當於1.83米左右的距離被認為是疫情時的人際交往安全距離，是美國人心目中的抗疫“口罩”，兩古稀老人也在開辯時用手肘相撞代替握手。
在新冠病毒到來之前，桑德斯這位被特朗普戲稱為“瘋狂的伯尼”的佛蒙特州參議員，曾被華爾街認為是2020年股市的最具風險因素，他激進的“全民健保”方案本來被廣大保守的美國民眾當成是一場可怕的革命，可是更凶猛的新冠病毒讓沒有醫療保險，或者缺乏餘錢承擔昂貴的治療費用的美國人開始重新考慮全民健保的吸引力。而坊間的戲論則是，三位美國下任總統候選人都年過七旬，基本上誰能保證自己不染病毒，誰就可在11月入主白宮。
在淅瀝春雨中，我的“Wee”抵達，這是一個本地的華人生鮮上門遞送服務，在超市門口開始排長隊時，它已在悄悄招募司機和倉儲人員，在餐館紛紛關門之際，這樣及時調頭看準時機的初創企業可以逆勢而盛。
而疫情也暴露了美國衛生領域的階級化，矽穀大多居民都有著公司提供的良好醫療保險計劃，可以在家工作，而公務員、快遞員、廚師和超市店員等將不得不在薪水與健康之間，做出艱難的抉擇。在美國，還有相當大比重的勞動者沒有帶薪病假這樣的福利，他們領取計時工資，隻有工作才有工資，這也讓這些人群即使生病也有可能堅持上崗而被迫成為病毒傳播者。雖然正在等參議院通過的《家庭第一冠狀病毒應變法案》給予了不少員工帶薪休假,但員工人數在50名以下或者500名以上的企業，其員工被排除在該法案受益人外。
我聽到快遞員按響的門鈴，迅速跑去開門，想感激這位從未謀麵的送貨人，並再給他一些額外的小費，可是他早已蹤跡全無，他還有很多單子等著在春寒料峭的周日夜晚完成，他沒有時間接受感激。2020年3月16日：天上掉下來的再多的錢也無法治愈病毒今天，境外病患者合計達87，182，首次超過中國。
蘋果關閉了除中國大陸、香港和台灣以外的所有零售店。形勢發生了倒轉，好友的嫂子用DHL四天時間就把醫療用品寄到了美國。
我們每天抗疫同時還要打假。昨天白天，顯然不少中國人在為美國華盛頓的一個老人的身體安危深深地擔憂，他們都相信特朗普在昨日的演講中昏倒了，在他們的敘事中，特朗普也不知已經第幾次確診並急送醫院了。我周圍四五個朋友都收到了父母將一個2016年的舊視頻發來求驗證的消息，大家都很幹脆地回答：“假的”，沒有氣力更多解釋。
美國生化公司Moderna研究的預防新冠病毒疫苗開始在華盛頓州的凱撒醫院進行首例臨床試驗，一位名叫Lisa
Jackson的高級調查員擔當起此重任，她的團隊將在今天和28天後將兩針疫苗注射在45位18-55歲之間的男性和未懷孕女性的上臂。希望信使核糖核酸(mRNA)可以傳遞到人體細胞內，順利形成免疫記憶。抗疫的前途也許在此刻開始悄悄轉變，但即使這就是我們在尋找的聖杯，它最終可以投入市場使用也需要12-18個月。就在這場注射進行的過程中，該公司的股票在美國金融曆史上跌幅最大的一天逆勢上行30%。
資本這雙無形的手總是在操縱著醫藥這個本來最不應受利潤驅使的行業。據稱世界18家最大的製藥公司中，有15家在抗病毒和抗細菌藥物這一研發領域沒有任何投入，他們將資源投入最有利可圖的心髒病藥物、成癮性鎮靜劑和男性陽痿藥物中。而這兩天，每隔幾天就有一個上市生物科技公司揚言在研發疫苗，股價應聲而漲，被華爾街爆炒一番，遂嘩然而去。
美股今天再次熔斷，在收市前的一小時，特朗普宣布疫情可能得持續到七月或者八月，最後股指狂瀉創曆史記錄的2997點，
又一黑色星期一載入美國金融史冊。 特朗普從宣稱這疫情是場“騙局”到現在承認“情形很糟，情形很糟”，僅隔18天。
《紐約時報》的“今日的觀點”文章標題：“特朗普的切爾諾貝利時刻”。
特朗普現在著急打開國庫大門，聯儲開始放猛料救市，可惜病市的燒未退，反而越演越烈，一個本來貌似隻是摔了一跤暫時行動不便的人，被投資者看出來或者最起碼也被認為：原來它摔跤不是不小心，是腦卒中引起的！它的身體狀況顯然已經非常糟糕！於是大家迅速圍在病歪歪的股市病榻旁，愁容滿麵，大家覺得那個開始大手撒錢、大口承諾的家長，也有些慌了手腳。抄底最終反轉為恐慌性拋售。縱然開市前，特朗普在推特上大呼“天佑美國”，卻還是沒有阻擋它再次熔斷的決心，顯然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都無法趕走病菌，用Bleakley谘詢集團首席投資官Peter
Boockvar的話來說，“天上掉下來的再多的錢也無法治愈這種病毒，隻有時間和藥物才可以”。
美西時間下午一點股市閉市後，舊金山發出效力至4月7日的公共衛生令，除非是因為滿足基本需要，屬於高風險居民必須留在居所，其他人也應該留在居所。衛生令總算在末尾給人一絲安慰：“你可以外出散步，但不可以與其他人同行。”
接下來，舊金山灣區六郡隨即也宣布在所有區域內實施居民“庇護所”命令，從3月17日周二開始到接下去三個星期內，大約670萬居民將盡可能待在家裏，期間關閉大多數企業和學校，以抑製病毒傳播，無家可歸的人可免於命令，但應鼓勵他們尋找住所。這是迄今為止，美國本土內最嚴格的限製令。
舊金山灣區，也就是矽穀所在，總是走在美國最前麵，舊金山市是全美最早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的城市，矽穀的大公司最早宣布在家工作，斯坦福大學最早開始關校，現在的“庇護所”令也走在全國前麵。舊金山灣區的效率頗高，這也需要地方政府的速度、資金和政治勇氣，
為了降低病毒傳播速度的R值，這是必要的犧牲。
美國聯邦政府步履遲緩，全要靠地方政府自行運作。已經有和疫情周旋在上半場經驗的華人意識到，自己的經驗要讓政府聽到，他們給學區寫信，給衛生局打電話，發推特艾特州長、市長和
CDC，敦促官僚機構采取行動。這是華人在主流社會應做的事情：畏懼疾病，不畏懼權貴；與其去超市搶衛生紙，不如去倒逼政府部門作為，扭轉官僚拖拉。
就在這天快結束的時候，手機上發來CNN的新聞推送概要：
“改變世界的一天：西歐正在關閉。 美國股市破記錄狂跌。特朗普終於說美國‘情形很糟’。”
反觀四天前的3月12日，你才發現，原來那天本應更值得珍惜，你的國家還沒有進入緊急狀態；你還可以隨時飛去歐洲；你的股票賬麵餘額雖然縮水不少，但你還心存僥幸，也許經濟衰退並不會到來；你還可以去餐館酒吧和朋友聚會；你還沒有一到超市就條件反射地想到手紙；你的健身房還開著門；你的孩子還在離開家門去學校前，吻了你的麵頰。
也許，也許下周此時，你再回望今天，也算不賴，你還可以考慮在美國國內沒有停飛前，趕緊去阿拉巴馬或者夏威夷避難；你賬戶上畢竟還有一些零用錢；你還不用擔心房屋按揭貸款的本月還款；公司還沒有開始找經理密謀談話，看看哪些人的績效處於下遊；你的手紙足夠你在每天拉肚子的情形下還能支撐一個月。
而今天，哦，今天，股市竟然沒有熔斷
，你也沒有頭痛、咽疼、低熱、肌肉酸痛等不適症狀。這真是一個人的好天氣，小小的幸福感湧來，超過了2020年春天以來的任何一天。
華客網：原隻想靜享加州春光，新冠疫情卻要我們親曆曆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