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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法網紅教授:法律人別做刺蝟做狐狸 別太清貧

“粉絲量增加會高興,有人點讚會開心。虛榮是魔鬼最喜歡的原罪。”

“我們這個教育體係,對學生進行一定的通識教育就顯得更為重要,否則很容易培養出一些技術工人、法律工匠。”

“學法的人,要謙卑包容,不要當刺蝟,要做狐狸,因為法律永遠是一種平衡的藝術,要在諸多對立觀點中尋找一種更為不壞的選擇,而不是總是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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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貼上了“最火網紅老師”的標簽,羅翔覺得自己有些“虛”。

2020年3月9日,這位中國政法大學的教授受邀把自己的刑法課“搬”上了視頻網站B站,兩天之後漲粉百萬。從素人到小眾領域網紅,再“出圈”成為新晉公眾人物,動輒登上熱搜榜,羅翔覺得自己是被裹挾著來到了聚光燈下。

除了數據和各種紛至遝來的邀約,親友學生們也陸續給他發來有關的報道、視頻甚至“鬼畜剪輯”,他們關注著身邊這位低調甚至寡言的“網紅”。

“人性”是羅翔的學生、粉絲們在表述喜歡他的理由時用的高頻詞。他的兩位研究生都表示,當初是被羅翔對法律中人性的闡述和研究所吸引,直覺告訴他們羅翔會是一位良師益友。知乎的網友們認為羅翔身上有“理想主義的、人性的光芒”。

“人性的光芒”讓羅翔在茫茫的網絡海洋中成為焦點,也讓他擔憂“人性”的反噬,他被時代的潮水裹挾,卻也擔心世俗人心的暗流。

日前,羅翔接受南方周末專訪。如何在網紅、老師、律師和自己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羅翔還在尋找答案。

1

“‘鬼畜’也是一種手段”

南方周末:

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自己火了?

羅翔:

我覺得也就是今年2、3月份,我身邊的朋友開始給我發一些我講課的視頻,說講課內容還是挺搞笑,他們當中有些人都不是學法律的,居然能看到這些東西,就說明現在看的人還是比較多吧。

南方周末:

走紅之後,心理有什麽變化?

羅翔:

剛開始情緒比較複雜,談不上高興也談不上惶恐,就是一直很複雜吧。我覺得這都比較虛,我的本分就是做好一個老師。低到塵埃裏要記得自己的本分,高飛到雲端也要記得自己的本分。就像很多人說,“老師你注意危險,有很多人盯著你,曾經擁護你的人,可能馬上就會掉過頭來封殺你。”我說封就封唄,多大點事,跌入泥土裏,就按塵埃的方式生活。

南方周末:

誰跟你說的?

羅翔:

好多人拿著各種網上的截圖,說有人講我這個了那個了。

這倒沒什麽。沒事,我個人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師。如果說曆史是history,每個人也有一個story,每個人的故事終將匯成一個宏大的曆史。

有很多做得比我好的人,隻不過我感到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把我托舉,所得非所配吧。我始終記得我外公臨終前跟我說的,“做人切勿狂妄自大”,每當我虛榮時,就會不斷地回想。

南方周末:

說到走紅時,你說自己虛榮,你是怎麽虛榮的?

羅翔:

那肯定是有的,比如說粉絲量增加會高興,有人點讚會開心。虛榮是魔鬼最喜歡的原罪。

南方周末:

看過自己被剪輯的“鬼畜視頻”嗎?作為法學教授,對鬼畜視頻習慣不?

羅翔:

有的學生會推給我。我感覺比較中性,隻要不歪曲事實,無所謂的,能成為讓大家開心的對象也是很好的。“鬼畜”也是一種手段,能用它來傳遞法律精神也無可厚非。

南方周末:

會覺得被冒犯嗎?

羅翔:

哪有那麽容易被冒犯,覺得自己被冒犯的人都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南方周末:

你的課程裏有時會有些讓人驚訝的案例,這是課程吸引人的原因嗎?

羅翔:

這其實是我們上學的時候就有的,我們的前輩就是這麽教過來的,都是些經典的教學案例,那時候還是靠口耳相傳。這種心理也很常見,我們現代社會的通病就是娛樂化、漫畫化嘛,在這種通病的情況下,可能要順勢而為,不排斥。

南方周末:

網上有一種說法,叫“中年人看羅永浩,年輕人都去看羅翔了”。

羅翔:

不敢,不敢。這個簡直非常慚愧,可能網紅的生命就曇花一現吧,過幾天馬上就不行了。

2

“不丟臉”

南方周末:

你怎麽想到學法律,並且專門研究刑法?

羅翔:

我是1995年上大學,當時父母就覺得,文科生能選擇的專業不多,所以他們就給選擇了法律,我當時都沒有感覺,不知道什麽叫法律。反正學了之後有一些依賴,也不厭倦,就可以了。專門研究刑法也是路徑依賴,刑法課有趣,就喜歡學。

南方周末:

你在律所的同事說你是學術型的律師,在做案子的時候理論會非常完備。沒有考慮做全職律師嗎?為什麽選擇留校任教?

羅翔:

還是一直想當老師,我家裏很多人是老師,自己平常碰到的老師也都挺好的。律師隻是兼職,因為我覺得作為老師,還是應該了解社會生活實際。其實我也在檢察院兼過職,這樣會對中國的司法實踐有一個更清醒的認識,讓思維變得更現實主義,而不是過於的理想主義。

南方周末:

這些是為教師這一職業服務嗎?

羅翔:

這當然是,從崇高的角度來說。從現實的角度比如說,賺錢,生活。

南方周末:

老師和律師這兩個身份,更喜歡哪一個?

羅翔:

那肯定還是老師,這是本職工作。

南方周末:

有種說法是,你以前是法考的出題人,後來不太認可一些法考機構的內容,就自己去做法考老師教課了,是這樣嗎?

羅翔:

沒有出過題目,隻是參與過題庫的供題,其實很多年輕老師都參加過。也不能說不認可,就是一些立場不太讚同。我一直從事法考,從2003年左右開始講了十年,2014年其實是想退出“江湖”。因為一方麵很累,另一方麵學術界總覺得從事法考培訓是不務正業,大家覺得做學者就應該天天在象牙塔寫文章,認為二流學者才幹這個。

我2003年那時候幹這個,是因為窮,在北京讀書還沒畢業,剛開始出道很便宜的,按課時算錢,到2014年就不想講了。2017年,一家法考培訓機構的老板來找我,我說不想去,想作為法大老師好好影響我教的本科生。他說你一年大概給多少學生上課,我說幾百人吧,他說我們這個有幾十萬學生,如果你真的想影響,這個舞台更大。

南方周末:

你對他的這個觀點怎麽看?

羅翔:

我覺得對。因為,真的願意從事法律的人,可能還真是準備參加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的人,這些人是真正能夠影響中國法治進程的。這當中很多人沒學過法律,他們可能並不是在一流的法學院讀書,可能有的是二本三本,但是他們也有享受優質法律教育的權利。並且,這個網課是免費的,不會讓一個人因為經濟原因不能學。

那我就覺得,做唄,為什麽不能用教法大學生的熱情來教備考的學生,我個人覺得這種培訓和在象牙塔從事學術研究相比,並不丟臉。

3

“普通人有的毛病我自己都會有”

南方周末:

你最近說,要把B站上的視頻激勵做一個永久性捐贈。是有人提了建議,還是自己想的?

羅翔:

自己想的,也沒想太多,就是覺得受之有愧,而且說實話,所得已經很豐富了,所得到的遠非自己所配。捐的錢也很少吧,這樣做的人也很多,不算什麽。

但我說實話,捐錢是最簡單的一種方法,真正難的是走進別人的生活中、生命中,用實際行動來幫助這些人,才是最難的。道德的東西,隻能是自律,不能要求別人,否則就是偽善了。

南方周末:

你經常這樣反思自己嗎?

羅翔:

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這是一切事物的前提。人確實要意識到你沒有想象中那麽崇高、那麽勇敢,人遠比想象中更加虛偽。我本身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普通人有的毛病我自己都會有。

南方周末:

你視頻裏說自己小時候又喝酒,又差點跳樓。這是跟大家開玩笑調節氣氛還是真的?

羅翔:

是真的,偷偷喝酒、偷東西,我覺得自己小時候是個挺壞的孩子,所以我知道我得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約束。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好孩子,內心有很多幽暗的成分。

南方周末:

作為律師,你接案子的標準是什麽?

羅翔:

肯定會有綜合考量。有的時候是案件的特殊性,有的時候是跟自己研究的領域有合拍之處,也不能說自己如此的清高,視錢財如糞土,那也達不到。

南方周末:

最近有什麽跟你研究領域比較契合的案子?

羅翔:

我一直在研究權利行使的問題,比如當前的高利貸案件。如果是當事人自由意誌的體現,這種情況下,就不應該把它輕易地認定為敲詐勒索和詐騙,如果主張債權的行為有一些所謂的恐嚇,就被理解為敲詐勒索,那幾乎所有的高利貸都是敲詐勒索。

南方周末:

你做學術研究比較多,在做案子的時候優勢體現在哪裏?

羅翔:

自己研究的領域,就知道相關的來龍去脈,法解釋學應該如何去解釋,而且也容易站在司法機關的立場去換位思考。

南方周末:

現在做公益案子多不多?

羅翔:

我給自己的目標是每年做一到兩個,要做點什麽,雖然做不了太多。不做的話,內心會不安。

南方周末:

你的研究領域有性犯罪,對於最近引起關注的“鮑毓明案”怎麽看?

羅翔:

我覺得這個案子從現在報道的事實來說,認定他強奸沒有什麽問題。首先我國強奸的規定本來就比較大條,這是一個解釋學的問題。2013年的《關於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是對其他方法進行解釋,年齡是三個年齡段,跟普通法係有類似之說,12歲屬於絕對無辯護理由;12—14歲有辯護理由,就是的確不知對方是幼女;14—18歲我個人認為依然采取的是軟家長主義,就是性剝削,依然可以理解為其他方法。雖然規範性文件的表述是利用優勢地位或利用女方的孤立無援迫使其就範,就是用解釋學解釋什麽叫同意,什麽叫不同意。

南方周末:

你在微博上發了世界各國性同意年齡的匯總色彩圖,就性同意年齡來說,你的傾向是什麽?

羅翔:

我比較傾向於現實主義吧,還是現實一點按照普通法一樣分層級,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4

“法律學多了就不把自己當人了”

南方周末:

有人說,你的網絡課程的火爆,也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年輕人對通識教育的需求。你怎麽看這種說法?

羅翔:

有點過譽了。但是我個人一直以來也是有這種追求,我覺得對於大學生而言最重要的是要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通識教育是必需的。20世紀以來,專業化的教育其實讓人的知識麵越來越逼仄,就是很多有知識的人,沒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沒有良知。

這就是為什麽通識教育是那麽的重要,法律其實是人類的社會科學,法律如果不在一個通識教育的背景下其實培養的都是技術工人,大家非常熟悉的甘地所說的能毀滅人類的七種東西,其中一種就是沒有德行的技術。我也希望我的學生真正能在一種通識教育的背景下,來掌握專業知識,避免專業人士的偏見和傲慢。

南方周末:

是不是就是此前你說的“法律學多了就不把自己當人了”?

羅翔:

對,把自己當成高等人了,傲慢、非常喜歡做技術主義解構。但是我覺得學法的人,要謙卑包容,不要當刺蝟,要做狐狸,因為法律永遠是一種平衡的藝術,要在諸多對立觀點中尋找一種更為不壞的選擇,而不是總是咄咄逼人,強調邏輯。比如強調邏輯,我更傾向於強調經驗,法律肯定是解決社會生活的嘛,它不是一個邏輯命題,它關係到每個人。

其實所有的專業性都有這樣一種趨勢,所以馬克斯
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裏說“專家沒有靈魂”,其實就是在說專業化的教育很容易讓人走向技術主義,這是各個專業通常的一個現象。

南方周末:

你如何在自己的教學中規避這一點?

羅翔:

我自己本身是一個比較喜歡閱讀的人,我也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淺薄的人,那如何來告別這種淺薄?一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跟人類偉大的靈魂對話,去閱讀經典,去撥正自己的偏見。我自己嚐到了一些甜頭,我當然希望我身邊的同學能不斷地通過閱讀經典,告別這個時代的庸俗和淺薄。

南方周末:

你在學校的講課內容,與法考培訓機構有什麽不同?

羅翔:

法考學生的首要目標是通過考試,肯定要化繁為簡、點到為止,最大限度幫助他們通過考試。但是本科教育就不一樣,它不是一個完全應試導向的,不僅要傳授知識,更多的還是要傳授法律的理念,更注重對法律精神、情懷的構建。

南方周末:

你怎麽看待法學現在成為一個熱門學科?

羅翔:

我覺得這是好事,中國要走向複興,一定要建設法治社會,現在法律教育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們還是一種技術主義的教導,因為孩子們都是高中生然後直接來學,其實還是涉世未深,社會閱曆比較淺薄的。有的普通法係的國家,法學是沒有本科教育的,都是研究生階段學的。

所以,作為我們這個教育體係,對學生進行一定的通識教育就顯得更為重要,否則很容易培養出一些技術工人、法律工匠。

南方周末:

你希望你的學生們成為什麽樣的人?

羅翔:

談不上希望。努力做到追求光明,追求公平正義,憐憫弱者,但是也不要過得太過於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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