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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特色的一門手藝: 非暴力拆遷作為一種治理技術

 
按:2019年,白石洲的租戶和商戶們曾經發起、參與過一場反拆遷的行動,但媒體上鮮有報道。白石洲早已不再是網絡熱點,而它的拆遷工作還在進行,今後也將不斷有城中村麵臨相似的命運。希望這篇遲到的劄記可以成為一份記錄吧。(注:文中數據均為2019年數據,當下數據有待進一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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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白石洲發生了什麽?

位於深圳主動脈深南大道上的白石洲,曾是深圳市密度最大的外來居民聚集地,由南北兩個片區組成。片區中的五個城中村,總麵積約為0.6平方公裏,共有出租屋2500多棟、50000多間(套),商鋪約2310家。片區總人口超過14萬,其中外來居民超過12.7萬。(均為拆遷前數據)白石洲地理位置優越,毗鄰歡樂穀、世界之窗等,旁邊建有地鐵站和多個公交站點,而且相較於附近的花園小區,它的房屋租金低廉。如此高的性價比使得它成為許多深漂的城市落腳點。

然而,2019年6月底,租戶們陸續收到清租搬遷通知,有些要求8月底清空,有些要求9月15日封樓。突如其來的清租通知讓大家亂了手腳,有子女的租戶們還要麵臨搬遷後子女無法就近上學的難題,預計此次拆遷,會有超過4000個孩子麵臨不同的就學困境。如果選擇附近居住,經濟壓力無法承受;如果搬到關外,孩子上學甚至要轉車三次;如果跨區就讀,可能會影響將來的中考和高考;而且由於學位緊張,其他區的學校也基本不會再招收新搬遷過去的孩子。

居民群裏炸開了鍋,最著急的是有子女的租戶,家長們紛紛在群裏表達自己的觀點,有的人甚至寫了倡議書。不僅如此,他們決定展開線下行動。6月30日,在村裏的新塘公園,幾十個受拆遷影響的家長聚在了一起,商量接下來的行動。那天到場的,還有幾個長期關注白石洲和城市更新的藝術家、建築師。

不少家長去向街道辦反映訴求。7月2日,白石洲股份合作公司對租戶的訴求做出了回應,但那些回應對於租戶的問題解決沒有任何實際效用。

接下來幾天,租戶們不斷在群裏更改完善倡議書的內容。7月4日,他們確定了主要的訴求,均和孩子的教育問題有關。

7月5日,租戶們選舉出談判代表。

7月7日,代表們帶著簽有大家名字的倡議書來到深圳市委,並在現場和南山區政法委書記通了電話,領導們表示第二天就會給出答複。

7月8日,租戶們得到了回複,南山區沙河街道辦事處表示他們正在製定相關計劃,會妥善安排。

整個七月,家長們不斷來往於市政府、教育局、信訪辦、開發商之間,但是,回複往往是含糊其辭的,問題也一直沒有得到解決,他們的頻頻上訪換來的是被約談喝茶。

除了租戶,權益受到損害的商戶和外來業主也紛紛聯署了訴求書。

參與到這次行動當中的,還有幾個長期關注白石洲和城市更新問題的藝術家和建築師。他們通過一係列藝術行動,將白石洲拆遷一事推向了公眾的視野,引發了公眾的輿論關注,也使更多人了解和參與到行動中來。

但是,在白石洲內部,隨著搬離限期和開學季越來越近,租戶們大多接受了離開的命運。八月起,白石洲實際上處於外熱內冷的狀態,風暴的中心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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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更新宣傳語//

行動從何而起?

Q1:深圳的曆史遺留問題

此次白石洲舊改屬於深圳城市更新項目的一環。城市更新政策被視為解決深圳曆史遺留問題的突破口。關於曆史遺留問題,要從20世紀80年代的深圳土地製度說起。

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打開國門、開放市場,但土地依然受到嚴格的計劃管製。1982年的《憲法》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侵占、買賣、出租或者以其他形式非法轉讓土地。在當時,任何建設用地的需求,都隻能通過政府征用、劃撥來獲得。

轉折發生在1987年。這一年的12月1日,深圳市政府第一次通過公開拍賣的方式,向市場有償轉讓了一處國有土地的使用權,這相當於打開了工業化、城市化的大門。12月29日,廣東省人大常委會通過《深圳經濟特區土地管理條例》,首次規定特區國有土地實行有償使用和有償轉讓製度。在此基礎上,1988年,全國人大通過了《憲法》第十條的修正案:任何組織或個人不得侵占、買賣或以其他形式非法轉讓土地。土地的使用權可以依照法律的規定轉讓。就這樣,土地的使用權轉讓第一次獲得了合法地位。不過,這種轉讓權僅僅歸城市國有土地所有,農村集體土地被排除在範圍之外。事實上,農村集體土地隻有被征用為國有土地之後,才能進入市場流轉。這在製度層麵生成了一個獨特的土地邏輯:先國有化,後市場化。

1992年,深圳市政府出台了《關於深圳經濟特區農村城市化的暫行規定》,對原特區內農村土地實行統征,即把特區內全部農村土地轉化為城市國有土地。2004年,深圳市對特區外農民實施了統轉,也就是把全部關外農民轉化為城鎮居民,以此來實現深圳市全域的土地國有化。

在體製上,統征和統轉實現了土地的全盤國有,終結了原先國有土地和農村集體用地並存的二元格局。但是,由於2004年統轉的補償沿用的是1992年的標準,這個標準遠遠低於早已翻番的深圳地價,低於原村民對土地升值的預期。於是,原村民和基層社區組織紛紛抵製統轉,並在自己實際可控製的土地上種房保地,形成了一波違建和搶建的高潮。根據2010年深圳的農村城市化曆史遺留問題違法建築信息普查統計結果顯示,全市農村城市化遺留違法建築普查總量為35.7萬棟,建築麵積為3.92億平方米,用地麵積131萬平方公裏。不僅如此,生活在違法建築內的外來人口約占全市總人口的一半,他們和原村民一道,構成了一個非正規深圳。非正規和正規,法外與法內,這構成了深圳的新二元格局。

Q2:作為改革突破口的城市更新

由於二元格局的形成,深圳市政府雖然擁有名義上的土地所有權,但是實際上卻難以行使管理;原村民雖然在事實上享有使用、收益、轉讓等權益,但不能在法律上得到相應的承認。政府采取了許多措施來處理這個問題。2003年,深圳市房屋租賃管理辦公室把原來的房屋租賃許可製主動調整為房屋租賃登記(備案)製,有效地把很大一部分沒有合法產權證明的房屋,也納入了租賃市場的有效管理。同時,深圳市場監督管理局放寬了企業住所或經營場所登記條件,把違建和利用違建的工商經營活動恰當區分開來,擴大了政府實施有效管理的範圍,減少了非法經營戶數。

2009年,城市更新辦法正式啟動。當年12月,深圳市出台了《深圳市城市更新辦法》,對城市更新進行政策規定:引進市場開發主體,對項目地塊上的全部物業重新規劃,實施二次開發;其中,凡是需要拆遷的,都由開發商承諾對原業主賠償,雙方達成協議後,政府再以協議出讓國有土地的形式,將項目用地轉讓給開發商。截至2012年10月,納入城市更新計劃的項目一共342項,總占地麵積為30平方公裏。緊接著,深圳進一步提出一係列關於合法土地和合法外土地的規定,促成合法外土地和建築經過城市更新轉化為合法,並在合法權益的基礎上再開發和再利用。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把大部分事務都交給了市場,讓相關各方按照市場契約原則進行交易。

白石洲更新就是深圳城市更新的項目之一。

1959年,廣東省佛山專區農墾局創辦省屬國營企業沙河農場,如今的白石洲五村都被劃入沙河農場。1988年,在原農場的基礎上成立了廣東省沙河華僑實業總公司,實行兩個牌子一套人馬的管理運作方式,1992年,廣東省人民政府批複,將沙河農場華僑實業總公司整體轉讓給深圳市政府,也是在這一年,深圳掀起第一波大規模城市化浪潮,把特區範圍內,包括羅湖區、福田區和南山區的68個行政村,173個自然村和沙河華僑農場4.5萬農民,一次性轉為城市居民,行政村轉為了居委會。白石洲五村的村民身份從此發生了徹底改變,他們與土地告別,不種田而改種房子,開始建造越來越高的樓房。截至2000年,一共建成了2500餘棟農民房,於是就形成了今天密不透風的白石洲。

2004年,白石洲傳出了舊改消息,但因為許多曆史問題懸而未決,舊改無法推進。2006年底,在南山區委、區政府的支持下,以沙河五村2075位原村民為股東,成立了深圳市白石洲投資發展股份有限公司,代表村民的集體經濟利益。2009年,南山區決定,將相關土地及資產交由白石洲投資發展股份有限公司管理和收益。2014年7月,白石洲被批準列入深圳市當年城市更新單元計劃。2017年6月,深圳市規劃國土委南山管理局對沙河五村城市更新單元(白石洲舊改)規劃草案進行公示。2018年底,該項目得到專項批複。長達14年的白石洲城市更新計劃成為現實,舊改航母姍姍來遲。

Q3:行動觸發點:流動兒童的教育問題

白石洲周邊分布著香山裏小學、南山第二實驗學校、星河學校、華僑城學校、海濱小學、南山外國語學校和已拆遷的沙河小學等10餘所學校,從學前教育到小學、初中、高中一應俱全。學校的大部分學生都住在白石洲的村子裏。

不少孩子即將進入小一、初一,家長也陸續接到了白石洲附近學校的錄取通知。家長們若要再申請其他區的學位,時間上並不允許,而且各區規定的條件也不一,羅湖、鹽田、龍崗、龍華、大鵬新區等區均要求非深戶父母在學區範圍內租房時間需連續1年以上。這意味著孩子可能連來年的學位申請都趕不上。白石洲的租戶代表表示,部分家長因為無法續租,導致了無法申請學位的問題;正在就讀的麵臨搬遷,孩子上學需要轉車多次;即將畢業的孩子則麵臨跨區就讀的問題,家長擔心會影響到中考成績的計算。

據《南山區2019年秋季公辦學校轉學插班學位指南》顯示,因轉插學位異常緊張,所有轉學插班申請按積分排序,優先安排從外省市轉入南山就讀的南山戶籍學生,但不保證就近安排和能被錄取。此外,已在南山區內就讀的學生以及小學(初中)起始年級第一學期、畢業年級第二學期的學生,原則上不予轉學。南山區教育局基礎教育科工作人員表示,按照政策規定,即使學生家庭搬家了,南山區內的學位是不可以轉的,如果需要轉到外區的學校,則需要谘詢外區的教育部門是否能提供學位進行轉學。

這種種問題,導致教育議題最先引發公眾關注;而最初參與這次集體行動的,也是白石洲的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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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特價//

行動的組織動員

6月30日,十幾個租戶在白石洲的新塘公園碰麵,交流彼此了解的信息,商量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拆遷通知,到場的還有長期關注深圳更新的兩位建築師D和Z。新塘工作站的政府人員也來到現場,不過沒有參與租戶們的討論,他們的工作主要是維穩。商討結束後,D向政府工作人員解釋了租戶們麵臨的困境。

當天的公園討論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盡管參與者們沒有明確進一步的行動,但這次討論讓租戶們確證了拆遷的真實性和緊迫性,為他們創造了線下的實在聯結,是白石洲接下來爆發的行動的前奏。

Q1:線上動員的利與弊

建築師D很早就建了白石洲群聊,群裏有400多個成員,大多數都是白石洲的居民。最初,這個群的作用是生活信息交流,但在七月之後,它就變成了大家線上動員的場所。應該說,線上動員這種形式為租戶們帶來了很多便利:信息傳播更為迅速,討論地點不受限製,允許更多人同時參與討論但是,它同樣具有很多弊端。

首先,雖然在線上聊天中,更多人可以參與討論互動,但是人們往往並沒有真正做到互相傾聽與回應。在白石洲群聊中,常常出現各說各話的情況,例如:租戶A在群裏發了一段倡議書,其他人表示稱讚,但沒有給出更多修改意見,一個小時後,租戶B可能會在群裏發一條招租廣告,租戶C和租戶E有可能在群裏開始閑聊這種情況下,關於抗爭動員的有效溝通被阻斷了。可以想象,如果人們麵對麵坐在一起,更容易針對某個具體的話題展開集中持久的討論,但是在群聊中,身體的不在場使得人們無法得到真實可見的反饋,話題討論常常落得無疾而終的結局。因此,雖然群聊人數非常多,但實際參與了倡議書修改和討論的人並沒有幾個。

其次,網絡聯結畢竟是虛擬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認同感缺乏堅實的基礎。社會運動所必需的參與者之間的相互信任不可能在沒有麵對麵接觸的情況下產生。雖然大家都是白石洲居民,但是大多數人沒有互相見過麵,單純依靠線上的討論,並不能建立足夠的信任。類似於懷疑你被開發商收買了、臥底太多了這種話,多次出現在群聊中,人們對於彼此的身份、立場和計劃並不清楚,這限製了行動的可能性。

再者,當下社會很大程度上是個監控社會。盡管從理論上,互聯網能夠為社會運動提供更多可能,但互聯網也為管理者提供了更多便利:群聊中出現的敏感信息可以被迅速識別,發言的人可以被精準定位和捕獲。如果說,線下動員中,參與者們還可以使用各種隱蔽手段來保障暫時的安全,那麽線上動員的參與者們則相當於時刻暴露在羅網之中。白石洲一家小商鋪的老板因為自己在群裏的過激言論而被警察帶走盤問,幾小時後才被放出來,後來他就收斂了許多,不再參與群內關於拆遷一事的討論;上訪回來的租戶會在群裏發一段用來穩定軍心的話,如政府一定會幫助我們解決困難,但當其他人詢問上訪和政府回應的細節時,他們一律避而不談。我最初覺得奇怪,後來才知道警察也在群裏,上訪者們擔心自己遭遇麻煩,不得不轉變說話方式和態度。互聯網使得說真話變成更加困難的事情,而一旦人們沒有真實有效的交流,動員也就成為一紙空談。

Q2:上訪:注定失敗的循規行動

7月初,租戶們在群裏反複修改完善倡議書。7月7日,幾名租戶相約去到深圳市委遞交訴求書。在現場,他們見到了值班領導,並且和南山區政法委書記通了電話,提出了他們的訴求。領導承諾第二天給出回複。租戶們上訪結束後,在群聊裏發了這樣一句話:大家放心,政府會給我們做主的。

第二天,他們收到了南山區沙河街道辦事處(南山區信訪局轉給沙河街道辦事處來處理此事)的回複:政府高度重視此問題;街道辦已經溝通,相關方麵正在製定計劃;南山區主管城市更新工作的是X單位,具體可向該單位谘詢。

租戶們沒有得到有效的回應,拆遷工作繼續在進行。接下來,不斷有租戶去信訪局、教育局和股份公司去登記信息和表達訴求,7月23日,白石洲股份合作公司董事長表示,針對部分租戶(子女存在入學困難),可以將搬清時間延長三個月,並且會參考之前大衝舊改項目時的方法,對部分學生提供校車接送服務。

然而,這些方案並沒有起到實際的作用,租戶們逐漸失去信心和熱情。8月,之前去上訪的租戶接二連三被政府約談,甚至有人被關了一整晚,租戶們變得失望、恐懼、無奈,漸漸放棄了抵抗。

上訪承續著國家在土改時期發明的訴苦技術,是1949年後國家權力對鄉村社會日常生活的製度化、常規化的滲透方式。通過上訪聲討形形色色的官僚主義,解決各式各樣的遺留問題的委屈式訴苦就成為化解這種緊張的一個重要途徑。上訪這種途徑真的有用嗎?在白石洲的案例中,我們見證了上訪邏輯的失敗。政府運用了拔釘子和開口子的方法,促成了這次失敗。

拔釘子指的是用打擊等手段擺平上訪組織者。這次上訪過程中,沒有明確的組織者,但是那些積極的參與者們後來都被約談。不僅如此,深度參與此事的藝術家們,也一再被約談和質問。對一個普通的租戶來說,約談帶來的政治恐懼足以使得他們停止任何反抗行動。開口子則是采取一些不觸及根本利益和權力格局的手段來平息事態。政府承諾的延期和安排校車,都是開口子的具體體現,它是以退為進的策略,舒緩了民憤,盡管實際上並沒有解決問題。

租戶集合去討個說法,按照上訪的規則行事,然後又被同一套規則打散。租戶們關心的是孩子上學的事情、搬到哪裏去的問題,政府關心的是如何息事寧人。租戶們的上訪會對官員的業績造成影響,而接訪官員也解決不了這些租戶的問題,畢竟城市更新並非他們個人的決議。對於他們來說,解決人比解決問題簡單得多。

在社會的每個角落,都有著權力的衝撞,這些力量之間的關係是多樣化的,而不僅僅體現為支配與被支配的形式。正是這些潛藏於各個角落的局部權力關係,構成了整個社會的力量結構。各種規模龐大的統治都是得到所有這些劇烈衝突持續支持的霸權結果。希望通過上訪來爭取權益,本身就是在維持權力的運作,作為底層的地位在上訪中不斷得到穩固和確認,自身被置於原來的位置,無法逃脫。但是,即使認識到這一點,我們也不可借此來譴責這些將自身禁錮的上訪者們。上訪作為一種策略,其背後有著知識權力的影子。作為認識主體,白石洲的租戶們處於權力-知識結構中。權力關係造就了關於城市更新的知識、關於拆遷與改造的知識、關於權利的知識,租戶們接受了這套知識,將自己的離開視為必然,如果不是孩子上不了學,他們或許根本不會實施反抗。權力還造就了關於上訪的知識,租戶們按照這套知識所製定的規則去上訪,確證了這套規則的唯一性,深化了權力結構,並將自己牢牢釘在其中。

除了歸因於上訪這種方式本身的缺陷,白石洲租戶上訪的失敗還與運動的無組織以及參與者之間的利益衝突有關。這裏,我將對後者稍作說明。在拆遷一事中,租戶們都是利益受損者,這也是為什麽他們會選擇共同發起倡議和上訪。但是,在租房市場中,他們卻又是競爭者。隨著白石洲拆遷的進行,臨近的租房市場逐漸達到飽和,租金陡然上漲,越晚尋找新的住處,所付出的時間和金錢成本就會越高。正如一位租戶所說:當我陸續打聽到我們這一片區要在9月底前搬空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找房子,越快越好。因為我無法想象十五萬的人群突然集體搬遷,是多麽恐怖的事情。可以說,租戶們麵對拆遷方時的集體利益和他們麵對市場時的個人利益是衝突的,他們必須做出抉擇。正是這樣的矛盾衝突,使得一些最初十分積極的抗議參與者退出舞台。在群聊裏,藝術家們不時會提醒大家不要發租房信息,以免擾亂軍心,但抗爭氛圍的消散卻是不可回避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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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聚在一起看國慶閱兵//

Q3:藝術作為一種行動策略

在白石洲事件中,幾個長期關注白石洲和城市更新問題的藝術家和建築師擔任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們發起了一些藝術項目,號召更多居民參與到抗議中來,聯係媒體、學者和誌願者,將白石洲拆遷一事推向公眾的視野,激發了公眾輿論。

7月20日左右,深圳娃娃項目正式啟動,他們向白石洲的孩子們征集娃娃(玩偶),並於8月4日在深圳邊界實施了一次由數台大型抓機完成的清理活動。關於這次活動,媒體做了許多報道,應該說,正是深圳娃娃行動將白石洲推向了輿論中心,許多人第一次關注到這個地方和這次事件。

白石洲開學季是他們發起的另一個藝術項目。他們邀請家長和孩子共同來完成一堂數學課,由一個數學老師出一套數學題,內容與拆遷給每個家庭帶來的成本有關,涉及個體家庭的遭遇和白石洲整體的情況,這種表達方式可以非常好的和媒體進行對接。

除此之外,他們還發起了受白石洲喬遷之喜影響學童入學調查表和白石洲更新帶來喬遷租戶影響調查,並將結果在線上公布;他們拍攝了十個廣告片,分別涉及此次事件的不同議題和不同人群;他們發起了深圳娃娃萬人朋友圈展覽,通過朋友圈的傳播效應,使此次事件持續發酵;他們還組建了白鵝通訊社,召集能夠前往白石洲現場的公民記錄者,讓更多人共同參與行動。

通過藝術來做社會動員,是藝術家們的主動選擇,也是一種無奈之舉。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用藝術來介入社會議題。在此之前,他們曾介入陝西榆林的小壕兔汙染事件,參與深圳大衝的城中村改造,抗議同性戀扭轉治療,對他們來說,藝術的存在價值並不需要一個形而上的回答,藝術與社會息息相關。之所以選擇介入白石洲拆遷事件,是因為他們相信藝術必須出現在社會現場,因此,這是一種主動選擇。

但同時,藝術作為一種行動策略,也包含著無奈的色彩。直接抗爭會帶來不可測的政治風險,他們畢竟並非合法暴力的擁有者。事實證明,盡管采用了較為迂回的藝術抗爭方式,他們依然迎來了不止一次的約談。而且,當地並不存在有效的組織,麵對流動的租戶,傳統的在地聯結十分困難,在常規運動尚未成型的情況下,通過非常規的行為來動員組織或許是較為可行的方法。再者,為了吸引媒體和公眾,就需要藝術和一些越軌的、新奇的行動。事實證明,他們的藝術項目的確為白石洲贏得了更多的關注。在推進深圳娃娃萬人朋友圈展覽之前,他們原本想在北京找一個合適的場地,辦一個線下的展覽,但是沒有主辦方願意冒著政治風險來承辦展覽。出於無奈,藝術家們選擇以朋友圈展覽的形式在線上進行傳播,據他們所說,最終呈現出來的結果比線下展覽更好。可見,社會動員中的限製有時反而會成為激發新策略的有利因素。

行動的結果

根據白石洲更新官微,白石洲北區四村原有居住人口約83000人,截至2019年11月20日,居住人口合計減少48594人。12月底是官方給出的搬遷最後期限,在這之前,大多數租戶都離開了白石洲。夜晚,黯淡的村莊和臨近的華僑城形成鮮明對比,後者是閃耀的、燈光明亮的。有錢的地方才有光,這不是一句玩笑話。

從結果上來看,發生在白石洲的抗爭是失敗的,租戶們依然得搬走,學生們的入學問題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很多商戶也被迫離開。

在最開始觸發運動的入學問題上,政府和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僅僅做了象征性的妥協。

九月開學季早已過去,暑期是學生家長最為焦灼的日子。因為對於白石洲4000個孩子來說,搬家之後,進入新的學校幾乎不可能,而原學校與新家的距離是近兩小時的路程。因此,對於大多數白石洲家庭來說,搬家就意味著失學。

麵對租戶們的抗議,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和政府提出了補救措施:

延長部分確實困難租戶的搬遷時間。深圳市絕大多數改造項目的清租期為兩個月,但白石洲的改造,給了租戶三個月的搬遷期限,對於有特殊情況搬遷困難的業主和租客,可根據實際情況適當延長。
製定搬遷租房指導服務方案。派出專業團隊,對周圍的城中村進行調研,梳理租金價格、生活便利程度、公共交通線路等信息,繪製出搬遷地圖,形成搬遷租房指導方案。
開通校車。於2019年9月2日開通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專線巴士,接送搬家後的學生上下學。

然而,在租戶們看來,這些補救措施並不能起到實際的作用。首先,如果想要繼續留在深圳,搬遷越晚越難找到合適的住處,所以對於大多數租戶來說,延長三個月的搬遷期限沒有用處;其次,由於深圳城市更新的步伐加快,白石洲附近已經沒有合適居住、價格低廉的城中村,用家長的話來說,白石洲周邊居住早已飽和,而且地鐵沿線居住都已飽和,租房指導再詳細也隻能是空談;再者,搬走的租戶分散在城市的不同角落,而校車一共隻有三條線路,隻能滿足一小部分學生和家長的需求,而且每次能夠承載的人數十分有限。

入學問題並沒有真正得到解決。九月初開學季,據家長說,位於白石洲的星河小學有超過400名小學生退學,而另一所幼兒園快樂幼兒園的孩子也走了三分之二,三個班合並成了一個班。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和政府做出的妥協隻是象征性的,家長和孩子要麽搬到更遠、租金更貴的地方,要麽選擇徹底離開深圳,他們的抗爭並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回應。政府和公司一邊象征性安撫大多數人,提供一些不觸及根本利益的小恩惠,另一方麵,運動的積極分子被約談、恐嚇。深圳的教育政策和城市更新政策一如既往,對於尚未搬遷的其他城中村的居民來說,城市更新的浪潮早晚會降臨到他們身上,而他們和白石洲居民一樣,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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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清空//

信息爆炸時代的公眾輿論

城市更新幾乎每天都在進行,有的人湧入城市,有的人離開,白石洲之所以能夠引發人們的關注,除了它本身的特點(體量大,涉及人群廣,且是很多深漂的第一站),藝術家們的藝術行動在其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媒體塑造了公眾輿論,見證了運動從興起到消亡的過程。媒體的報道可以劃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7月,拆遷通知出來沒多久,界麵等媒體主要針對拆遷帶來的教育問題作了報道,引發公眾關注。

8月初,深圳娃娃計劃啟動,除了澎湃等媒體的跟進,藝術家們也利用自己的宣傳平台對整件事作了報道。應該說,深圳娃娃計劃引發了媒體的第二波報道高潮。之後的其他藝術項目則主要是通過藝術家們個人的平台進行宣傳。

8月下旬以後,媒體的聲音漸漸減弱,隻有藝術家個人的平台和一些個人自媒體還在不定時更新相關消息。

信息爆炸時代,沒有什麽能夠永久吸引公眾的目光。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發生在白石洲的事情隻是互聯網世界的一則新聞而已,和其他新聞一樣,稍縱即逝。七月和八月初是抗爭的局內人和關注事件的局外人最為活躍的時段。隨著戰線拉長,那些租戶出於生活所迫,出於恐懼,出於無奈,離開了運動漩渦中心;而關注事件發展的局外人則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社會新聞上,開始了新一輪的網絡狂歡。而且,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線上參與就是全部行動,它減輕了道德負罪感,是贖罪券一般的存在。然而,線上參與可能會減少線下參與行動的可能性,人們在光怪陸離的網絡世界一邊參與所有社會事件的討論,一邊逃避自己對於任何事物的社會責任。

至於公眾輿論對局內人抗爭行動的影響,則十分複雜。一方麵,公眾對白石洲的短暫而熱切的關注,確實給藝術家們帶來了藝術行動的契機,給租戶們帶來了希望,也為政府和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施加了一定的壓力。但是,如果我們認真審視自媒體平台上關於白石洲的文章,不難發現它們帶有濃厚的懷舊色彩:常常是一些精修照片配上再見白石洲這類文字,用來表達自己對過去的白石洲的懷念。這種文章在公眾輿論上所起到的作用對抗爭毫無益處,因為它懷舊的基礎是默認白石洲必然消亡,而不蘊含任何指向當下的行動。城中村攝影是紀實攝影的重要組成,但它的社會性和行動性還值得更多的討論。任何進入白石洲的人、進入城中村的局外人,都需要思考,我們為何來到這裏、拍攝這裏?

如何理解非暴力拆遷?

深圳的城市更新往往被譽為非暴力拆遷的典型。此次白石洲舊改,同樣給人一種非暴力的觀感。

如果將此次深圳白石洲的拆遷和2017年冬天在北京發生的同類事件相比較,我們會發現,深圳的拆遷行為要溫和得多:沒有停水斷電,搬離限期不是一天而是幾個月,沒有當場使用挖掘機,沒有所謂的黑狗亂打亂砸,沒有人連夜被趕走,沒有商鋪被強製貼上封條,甚至,當黑心房東無理停水斷電時,商戶能夠獲得開發商和政府的支持人們會用人間地獄來形容17年的那種場景,而不會用它來形容當下的白石洲。

從人們對拆遷的反應來看,離開本身被認為是大勢所趨。隻是由於孩子的教育問題,家長們不得不采取集體行動;由於利益嚴重受損,於是商戶們不得不拒絕搬遷。和北京的事件相比,就連外來者去現場的目的都不一樣。在北京,去現場的人除了記錄,也嚐試提供行動上的幫助(盡管這些行動也許並不能幫上什麽實際的忙),他們的情緒大多是憤怒、不滿的。在深圳,許多人去現場是出於懷舊的目的:去拍照,拍完後發一條類似於再見,白石洲的推文,似乎默認了它必將消亡也應該消亡。

這是為人稱道的非暴力拆遷,人們往往將之視為人道主義的勝利。果真如此嗎?如何理解這種非暴力?它又是如何可能的?還記得17年,一些人說清理出發點是對的,但是手段過於暴力,所以要反對。如果反對的原因是這個,那麽深圳的非暴力自然是得人心的。可是,出發點真的是不容置疑的嗎?非暴力的正當手段是否掩蓋了其目的的非正當性?甚至,正因為它的非暴力,所以同樣是一場清理,卻被人們認知為溫和的、有益的、美好的、致富的城市更新呢?如果不是因為這裏麵牽扯到孩子沒學上的問題,也許就連租戶自身都不會去質疑離開的合理性。最初采取了集體行動的基本上是有孩子的租戶。那麽,離開本身呢?它就這樣被默認為必然了嗎?

首先,深圳的城市更新是市場主導的行為。也就是說,政府隻要確保項目開發的公共用地,對土地確權設置必要的門檻條件,把其餘的大部分實際事務交給了市場。負責白石洲拆遷的是開發商綠景地產投資有限公司和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它們按照市場的邏輯,在合同、契約的框架內進行這一拆遷過程,這種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暴力的可能性。

這裏提到了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它在此次拆遷過程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2006年底,在城市化浪潮下,深圳市白石洲投資發展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地方政府成立公司,這並不罕見。它可以說是社會主義政治與市場經濟的混合體,代表村民的集體經濟利益,原村民則相應變成了股東。股份公司除了要保證自己的利益,還要履行公共管理的職責,包括收租、集體經營、清潔等等工作,在某種程度上,它行使了村委的職責。這次拆遷,綠景公司負責出錢,股份公司則出人出力。由於股份公司身份特殊,既代表村民,又與開發商之間存在利益關係,還具備一定的政府職能,所以在辦事時,它除了要考慮自身利益,還得注意維持良好形象,注意回應民情,畢竟下次改選的選票掌握在村民手中。在舊改項目的拆遷補償談判中,股份公司董事長不僅是村裏的集體物業的法定代表人,而且股份公司管理層作為村民自有物業的代表,幾乎具備全權代表的資質。在談判完成後,董事會又將和政府和開發商代表一起,向每一戶村民進行解釋和宣傳,發動村民就自有物業部分與開發商達成補償協議。這次事件中,和家長的協商、設立白石洲更新的信息公開渠道等等工作,都是股份公司來完成的。它獨特的身份,削弱了暴力的可能性。

另外,這次的拆遷舊改,對於租戶來說,是有所準備又是沒有準備的。有所準備,指的是從2004年起,一直都有傳聞說白石洲要拆,所以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沒有準備,指的是盡管傳聞不斷,但一方麵租戶們已經無路可退,一方麵他們自認為城市過客,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覺得能拖一時是一時,所以並沒有提前準備。在白石洲,甚至在整個深圳,舊改、離開,對租戶們來說似乎是必然,大家隻希望黴運不要立刻落在自己頭上。6月底通知下發之前,政府和開發商都沒有展開行動。一切都很突然,租戶們看似手足無措,心理上卻已經做好了漫長的鋪墊。這種鋪墊,就實際效果來說,有利於拆遷工作的開展。於是,在這種情況下,暴力也變得不再必要。

在此,我們可以與前麵提到的輿論作用聯係在一起媒體、輿論,也是非暴力手段的一種。市場主導、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的多重身份、傳聞的鋪墊、輿論的導向,這些因素共同促使白石洲拆遷的非暴力成為可能。政府、白石洲股份有限公司、租戶、業主、媒體,多重權力在其中博弈,非暴力拆遷並非人道主義的勝利,而是權力鬥爭的勝利果實,它可以被視為一種更為高明的治理技術。

查看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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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述參考了公開資料、私人交流和我個人的田野筆記。公開資料見:1011白石洲進行中(研究、藝術、媒體報道、參考資料和大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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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linjia114.com/zuopin/Detail.aspx?WorkId=2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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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toutiao.com/a674001325373417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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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新聞|時事與歷史:中國特色的一門手藝: 非暴力拆遷作為一種治理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