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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感染新冠肺炎132天後,爸爸的戰鬥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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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院時,王希的母親用帽子給父親遮陽

武漢解封了,複工了,正在努力地複蘇著。但在城裏,還有些人的日子沒有回來,他們的親人核酸已經轉陰,不再是新冠肺炎患者,卻依然病得很重。

40歲的王希就是其中之一,她的父親在大年三十發病,132天之後才轉往其他醫院繼續康複治療,期間他數次病情危重,幾進幾出ICU病房。至今,新冠肺炎引發的肺部感染、腦梗,仍然在王希父親身上留有明顯的病症。

王希一家與整個武漢經曆了最艱難的一段時期,但在之後,卻與周圍人走到了分岔路口。他們也想為城市的複蘇歡呼,但病房內的親人歸期未定,他們的心理和生活還在圍城之中。

武漢解封那天,王希晚飯時喝了杯酒算是慶祝,但她不敢上街,怕看到那些欣欣向榮的情景。她形容,那種感覺就像溺水在旋渦中心,周圍的人陸續得救,最後隻剩下了自己。

以下內容根據王希自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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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有時會和家人在醫院樓下陪著父親

保護家人

我手機裏麵有十幾個新冠肺炎患者的家屬群,大家都熬過了很艱難的幾個月,但如今的處境差別挺大的。

有的群是那些親人正在康複的家屬組建的,還有的群裏,大多數人的親屬已經去世了。另外就是像我這樣的,我爸爸核酸已經轉陰了,但身體的情況並不好,還在住院治療。

4月底,我也建了個群,裏麵是十幾個和我情況差不多的家屬,我們給這個群取名叫保護家人。剛建群的時候,我就跟大家說了,我們的目標是盡早再見到自己的親人,不管中間發生任何事情,都要朝這個方向一直走。

剛開始,群裏的氣氛還比較積極,大家都覺得堅持治療一定會有希望,再加上能找到同病相憐的人也是一種慰藉,總是互相鼓勵說著困難都是一時的、不放棄肯定沒錯這些話。

這種還算積極的氛圍最後被一條壞消息打破了,5月18號那天,陳陽突然在群裏說,接到了醫院的電話,他父親這幾天狀況不好,可能過不去了。

在群裏我跟陳陽認識得比較早,他父親在核酸轉陰之後,三分之二的心髒都失去了功能,因為脫不了呼吸機,治療期間一直沒有出過ICU。接到醫院電話,陳陽和家人趕了過去,進不了病房,他們就帶上了帳篷,守在醫院樓下陪著父親。即使老人真的沒扛過來,殯儀館的車來的時候,也能再見上一眼。

那天我打電話問陳陽情況怎麽樣,他給我回了一段視頻,他母親正坐在樓下痛哭,我看了以後心裏挺難受的,打算買點飯過去看他們。想著我媽媽跟他母親是同齡人,也許還能互相安慰下,就把我媽也帶了過去。兩個老人一見麵就抱在一起哭,我一下覺得,這個畫麵太殘忍了。

陳陽是搞攝影的,那晚他還帶了一個無人機過去,升到他爸爸所在病房的高度時,好像看到老人對著無人機揮了揮手。當時我就寬慰陳陽說,老人狀態還是挺好的,說不定能挺過去。

那天大概陪了他們五個小時吧,半夜十一點我帶著媽媽回家。第二天才知道,陳陽的父親還是走了,最終也沒能見上一麵。這也是保護家人群裏,第一次有親屬去世。

後來陳陽告訴我,因為搶救的原因,他父親走的時候連件衣服都沒穿,隻是消了毒,用白布包裹了兩層,然後就火化了。老人才60歲,以前在外麵跑船很少能見到家人,好不容易退休了,沒想到就這麽走了。陳陽始終在糾結父親臨終沒有衣服的事情,邊打電話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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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友的父親去世後,群中氣氛低沉

從多數到少數

我是個有同理心的人,能理解醫院的規定和難處。我同時也挺理解陳陽的,像我們這樣的危重病人家屬,可能已經有快半年的時間沒和病房裏的親人見上一麵、說上一句話了。

像我爸爸是在大年三十那天發病的,正好那天也是我生日,晚上女兒正穿著唐裝臭美,我正跟著視頻學做發型,想著給女兒打扮得漂亮些。突然我媽就打來電話,說我爸爸倒在地上了。

我一下子慌了,喊女兒快換衣服,跟她說我們要去救外公,我女兒應該是被嚇到了,硬拆開了我剛給她盤好的頭發。當時我爸被送到了協和西院急救,確診是新冠肺炎後,1月26號住進了蔡甸區人民醫院。

在那之後,我們很長時間都沒見過麵,2月9號醫院打來電話,說我父親轉去同濟中法醫院了。他從二月初開始在ICU插管,血氧一直降,當時醫院就跟我說人可能隨時會不行。直到三月中旬,醫院每天傳來的都是壞消息:肺部感染嚴重,隻能靠呼吸機打氧氣,還合並其他感染一直高燒到40度

但令人意外的是,二十多天之後我爸慢慢退燒了,還奇跡般醒了過來,並且開始嚐試脫機,從一開始的4小時、6小時、8小時,到四月初已經完全脫機,核酸也轉陰了。

4月6日,我爸爸作為康複患者從同濟中法轉到了區裏的定點醫院。但麻煩又來了,定點醫院對我爸爸這種重症病人的救治能力有限,一轉過去我爸爸就開始發燒,醫院還下了病危通知,沒辦法我隻能去找防疫指揮部反映情況,還發了微博求助,第二天把爸爸又轉回了同濟中法醫院,被送回了ICU。

這幾個月裏麵,可能很多重病人的家屬都跟我有類似的經曆,反反複複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一樣。每次接到醫院電話說我爸爸有好轉的時候,我就會跟家人一起做個好菜,再開瓶酒慶祝,算是給爸爸隔空加油打氣。但每次接到電話,說他情況惡化又轉回ICU的時候,我必定整晚都睡不著,也什麽都吃不下。

從疫情開始爆發,每個武漢人都會等著看早上公布的最新數據,我也是,但我最關心的是重症病人的數量。從三月開始,這個數字一直在降,從一萬多開始減少,到幾千、幾百,可不論這個數字怎麽下降,我爸爸也是其中之一。

4月8號武漢解封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喝了點酒,算是慶祝家鄉的重生吧。我一直沒敢出門,害怕看到路上欣欣向榮的一切,坐在家裏想到爸爸,我又哭了。如果疫情是個漩渦,我們已經在最中心的地方掙紮了好幾個月,就像遊泳溺水的人,不停上上下下,慢慢你周圍的人都得救了,你卻依然在漩渦裏,而且不知道還要待多久,我不知道這個比喻恰不恰當,但從多數人變成少數人,落差很大。

陳陽的父親去世以後,保護家人群裏的氣氛一直有些低落。我們這十幾個重症患者的家屬心裏可能都藏著一個疑問,但都不敢提出來,就是我們的親人在疫情中死裏逃生,一直堅持到現在,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還是說當時很快離開,至少可以減少些痛苦?

每個人都在默默堅持,理由可能還是和病房裏那個人的感情吧。一直以來,爸爸在我心裏就是神一樣的存在,是無所不能的人。小時候他給我做風箏,教我遊泳,陪我騎車,還想盡辦法籌錢,買錄音機、照相機,就為了記錄我的成長。我記得當時為了省錢,他沒有去店裏衝洗膠卷,是自己買書學的,衝的時候拉上所有窗簾,把家裏變成像暗房似的,然後在地上擺了幾個放滿藥水的盆子,叫我在旁邊看著,一點點把照片洗出來。

同濟中法院區和爸爸媽媽的家都在知音湖旁,我用地圖量過,直線距離不到三公裏。爸爸家裏有個小院子,裏麵都是他種的花,外麵還有一條小河,四五年前我爸把吃完的蓮蓬丟在裏麵,之後每年都能長出荷葉。爸爸很聰明,還搞了一個定時澆花的裝置,但現在花要枯死了,全家人都不知道該怎麽弄,我第一反應還是拿起手機,想問問爸爸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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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父親所在的醫院距自家直線距離不到三公裏

圍城

現在網上和朋友圈裏更多是慶祝的聲音,全城核酸檢測順利完成,無症狀感染者也越來越少。但我沒有辦法共情,我當然希望武漢好起來,可就是進入不了那種歡呼的狀態。我騙不了自己,我的生活還沒有回歸。

現在我不敢刷微博,連朋友圈都不敢看。大家的生活基本都恢複正常了,之前滿屏的武漢加油,現在都是哪家喜歡的餐館已經開業、哪家店門口已經排起長隊了。還有朋友疫情期間生了二胎,每天曬娃,說這個孩子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多大的希望。但我根本沒心思關心這些,甚至連點讚都做不到。

我有一個認識了三十年的老朋友,她媽媽之前也被感染了,跟我爸在同一家醫院治療。那段時間裏,我們常常抱頭痛哭。後來她媽媽康複了,我們又見過一次麵,因為她現在經濟方麵比較困難,掛在嘴邊的也都是該怎麽賺錢。要是以前我會很熱情地幫她出謀劃策,但這次我愣在那了,跟她說,你的問題是錢能解決的,但我的問題再多錢也解決不了。

後來我連續兩天跟她說了我爸爸的病情,第三天她就有點不耐煩,讓我別說這個,說點好的吧。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出現了一道鴻溝,並且隨著我爸爸的病情越來越不明朗,這道鴻溝會越來越大。

我知道我應該馬上閉嘴,但之後沒聊上兩三句我又繞回了爸爸的病情,怎麽也繞不開這個話題,我始終沉浸在痛苦裏,隻能不停地說,沒辦法。

爸爸住在醫院裏,我們見不到麵,我能為他做的不多,但其他事,我也做不下去。整天要麽就是發呆,要麽就是計劃爸爸出院以後的安排,去網上挑護理床,還有各種品牌的輪椅,一些比較好的輪椅要十多萬,我又開始想手頭沒這麽多錢怎麽辦,應該在哪些方麵省吃儉用。

我相信自己心理上肯定是有問題的,很多時候有融入別人的欲望,但就是沒有勇氣。最近單位複工了,作為負責人之一我經常加班,同事們閑下來會買些零食在辦公室,邊吃邊說說笑笑,但我笑不出來,隻要一閑下來,我滿腦子還是爸爸下一步該怎麽辦。

除了工作,女兒升學的事也該考慮了。她今年11歲,要讀初中了,其他家長都已經準備好孩子的資料,送到心儀的學校。其實半年以前我和女兒已經在為一個重點中學的火箭班考試做準備了,但是疫情一開始,我就把那些準備工作全丟掉了,好在我女兒比較乖,也能跟得上網課。但要想考上火箭班,僅僅是跟得上的程度是不夠的。

有家長給我打電話問準備的怎麽樣了,我隻能說還沒開始,因為家裏有病人。家長群裏熱火朝天討論孩子的簡曆怎麽寫效果更好,哪一所學校的教學質量更高,這時候我壓力更大,實在不知道該先顧哪一頭。

總要有個出口發泄

我們單位有一個專職的心理谘詢師,我曾經想去找她聊一聊,打過去電話才知道,她老公也在疫情中去世了,剩下她一個快五十歲的女人,連孩子也沒有。這個時候又有誰能幫她呢?拋開自己的家庭不談,周遭發生的一切以及武漢這座城市的命運就足以讓你痛苦。

我看到親人去世的家屬群裏,幾乎每天都是負能量,但是能怎麽辦呢,大家總要有個出口發泄吧。這個口子不好找,和身邊的人說,給別人增加煩惱,我試著發到微博,也被罵了。

有人說我在微博上專門發一些負能量的東西,我看完以後開始反省,把自己從2月份開始發的所有微博全都看了一遍,中間心態確實有些變化。一開始父母都感染住院了,我覺得還是有希望的,發微博說讓他們一定要挺住,我要他們活著。還拿出少女時代最喜歡的《紅樓夢》,靜下心來看,希望努力做到靜候,就能迎來佳音。

但是後來身邊不斷有人去世,伯伯的兒子、同事的家人慢慢越來越難受,所以我發的微博確實不是滿滿正能量那種,會歎氣,會掉眼淚,也會感歎別人的生活都回來了,我的卻再也回不去了。

我女兒的心理也受了挺大影響,雖然我每次哭都是背著她,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她都看在眼裏。疫情過後,她一直不肯出房門,更別提出家門或者下樓。我有時候想跟她談一下外公的病情,但她一聽到這個就馬上讓我不要說,她不敢聽關於外公的任何事情。我曾經問她這麽長時間不見外公,會不會忘記他呢?女兒很生氣,說怎麽可以這麽想她,她怎麽會是這樣的人,說完就把我推出了房間。

但有時候她自己又會不由自主說起外公,說外公曾經給她講過什麽知識,反應過來之後馬上閉嘴,我知道,她心裏也在努力壓抑著那種感覺。我們一家三口和父母在一起住過七年半,直到孩子六年級才搬出來,她對外公外婆的感情非常深。

我曾經很鄭重地跟她說,我們的生活不可能回到以前了,所以你要學會適應,有什麽想說的就跟媽媽說。她哇地一聲哭出來,一邊推我,一邊大喊著沒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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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家裏種下的花草

132天之後的微笑

因為我媽媽是康複患者,所以我也會密切關注康複患者群,那個群裏大家也有焦慮,但總感覺更欣欣向榮一些,聊的大多是心慌、身體發抖這些康複中的問題該怎麽辦。

不同類型的家屬群之間,好像存在著一條羨慕的鏈條。逝者家屬群裏常有人說羨慕我們,如果當初再努力一點,說不定可以像我們一樣留住親人。但他們不知道,我們更羨慕那些康複患者的家屬們,他們的親人相對已經有了一個光明、確定的未來。也許我們這樣夾在中間的,是最受煎熬的,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

我們群裏有個女孩的父親還在住院
,因為經濟壓力太大不得不眾籌,我把她的眾籌鏈接發到康複患者群,畢竟那個群有兩百多個人,我覺得怎麽也能籌一點,但其實並沒有太多人幫忙。最後那個女孩想把房子賣了,也許能湊幾十萬,醫生明確跟她說,她父親基本已經不可能恢複自理能力了。

說這些,我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對於康複患者的家屬來說,感染新冠已經變成了一段人生經曆,隻要後續康複做得好,生活基本都是向上的走法。無論關心的問題,還是心理上的距離,跟我們隻會越來越遠。

因為沒法見麵,我每個星期都會去同濟中法醫院樓下兩三次,遠遠望著我爸爸所在的12層,站上三個小時。這能讓我的心裏平靜一些,我相信,爸爸也會感受到女兒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我以為這樣的等待還會持續很久,沒想到6月5日上午,我突然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是經過專家組評估,爸爸可以轉到其他醫院的康複科了。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已經大獲全勝了,爸爸腦梗麵積比較大,再加上其他器官的感染,我們也做好了長期作戰的準備。

去接爸爸轉院的時候,因為媽媽有抗體,隻有她被允許上去,我和先生在樓下等著。大概過了十來分鍾,就看到媽媽跟爸爸的擔架一起下來了,我一下子就控製不住了,隔了大概兩米的距離,一直喊爸爸,他睜大了眼睛好像在找聲音的來源,還把手舉起來揮了一下。

爸爸已經瘦脫了相,現在身上都是骨頭,隻有對他特別熟悉的人走近了才能看出來是他。爸爸上了救護車之後,我和先生開車跟在後麵,那會兒應該高興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哭了一路。

到了地方,終於能走到爸爸跟前了,沒想到他的神智比我們想象的好太多,隻是說話還有些費力。我跟他說,爸爸你真棒,你是我的驕傲。爸爸把頭扭了過來,132天之後,我又看見了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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