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1969年:資本家范六三的春節

1969年:資本家范六三的春節

1969 年2月16日,周日,也是農曆的除夕。這一天早上七點不到,上海有色鑄造二廠的職工范六三和同廠的其他一些人回到空曠的廠子裡,除了他們和值班人員外,其他人都休息了,而他們今天來是廠里專政組安排的,因為他們這些人,要麼是黑五類,要麼是資本家,總之是有各種問題而被專政的人。

他們為什麼被要求回廠,在1969年2月20日,大年初四,范六三寫了一篇《思想匯報》向組織匯報了回廠勞動的情況以及春節這幾天他的活動:

【二月十四日廠里專政組對我幫助和對我指示,叫我不要到外面去亂說亂動,再犯新錯誤,使我更好在家裡過好春節假期,對我指示和安排在節日期(間)工作,使我在節日期時間內過好。16日下午5時我到里弄專政組報到時,里弄專政組負責人對我也是同樣,幫助和指示,叫我不要到外去多跑,很好在家裡,把門口清潔掃掃。

我想,廠里和里弄革命幹部和革命群眾,對我是無微不至關懷,使我在節日裡過好,我堅決不辜負廠里和里弄革命幹部和革命群眾對我期望,我要下定決心自我改造,對非法活動,我堅決不參加,對人民不利事情,我堅決不干,對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不利,我堅決不做,對毛澤東思想不理解方面,我要加強學習。我想起毛主席教導,我國有七億人口,又想到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教導,我是七億人口當中之一,我生在社會主義大家庭中,我要吃飯,我要生活,我有責任,我也有權利,對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不利、破壞者、壞人、壞事,堅決作鬥爭。

組織上安排我們在2月16日到廠里搞清潔工作,但我感覺很好,也是很合理,革命群眾保護廠安全,我們搞些衛生工作,也是應盡責任。我又感覺到責任比較重,因為我想起過去,我們在搞清潔出過兩次大問題。第一次地板上發現反動標語,第二次發現火警,所以發現這些問題,對我改造來說,都是很不利。

16日早晨我們在7點鐘之前都到齊了,我想起毛主席教導,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比較地聰明起來了,我們的時期就辦得好一些。我首先叫大家集合在飯廳,開了一會,大家來研究,怎樣分工來搞。

經過大家研究後,劃分了三個塊:……三個地方根據原來人負責,另外再增添幾個人幫助,然後我想起過去發現情況,向大家說明再發現像過去那樣類似情況,對我們大家改造來說是很不利,請大家注意。我們搞了2個多些小時,十點鐘還沒有到,我們就搞好了。當兩個值班人員看到我們搞好了,叫我們早點回去吧。

16日下午,我在家裡、前門、里弄里大掃(除),後門弄堂里也掃過。我在家裡三個整天和兩個半天,搞了些清潔工作。另外我家裡有一份文匯報,看了些報紙、毛主席著作文章。親戚沒走過,朋友也沒走過,外面馬路上我也沒走過。】

其實,從這篇《思想匯報》上來看,2月16日這一天他們回廠里也沒有多少工作可做,就是安排他們打掃一下廠里的衛生。在這個意義上來看,讓他們勞動是其次的,讓他們記住自己的身份才是讓他們回廠的真正目的。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節日與這些被劃為異類的人無關,凡是節日到來,組織上都會提醒他們,記住自己的身份,節日,是別人的節日。

文革前,此類的提醒還主要是針對五類分子,而文革中被專政的階層擴大了,原本那些還沒有公開只是限制或者暗中監督的民營資本家,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也被列入了專政的對象,范六三就是其中一個。

筆者手中沒有范六三更為詳細的檔案資料,只有一些他在68年10月到69年3月期間寫的思想匯報或者罪行檢查書,但從這些資料中可以看到他成為一個資本家艱辛的過程:

【我的出生,蘇北如皋縣劉楊公社八大隊十三小隊,我的小名叫范六三,我的大名叫范廣州。我在十四歲那年,跟我的姨夫來上海陳福泰銅匠五金工場當學徒。抗日戰爭開始,我的娘舅來叫我逃難回家,當時我的川(船?)費都是我娘舅負擔的,我逃難回家後,我的生活方面完全靠父母,在家裡度過大約一年左右時間,但是家裡經濟方面不是頂號,跟我父親去挑鹽來過活,當時挑鹽也是非法的活動,後來上海師父寫信擱我,我到上海,又到師父店裡做。

陳福泰五金翻砂工場,地址浙北路、海寧路,裕鑫里38號後門,師父名叫陳順福,就在這裡做了兩年多時間,離開師父店後,我就到康定路高豪宅內高原×爐坊,大約做了三年,當時高原×沒有開爐坊,做的是銅鉤、鐮刀,用我進去開翻砂×,做的是鋼精飯抄、湯匙。我離開高家宅後,就到馬當路、新亞路,福昌水電器修理行內,合夥做老闆開始,也就是走上剝削道路開始。合伙人,福昌老闆陳東福、韓運發三個人合夥做的,義昌翻砂作(坊),做的些鋼精湯勺、飯抄,開始時我規(歸)在內做,帶一個徒工替我拉風箱,後來發展到了七、八個徒工,這些徒工都是韓運發到鄉下去帶出來的。但在經濟方面也很發展,已剝削到些鈔票,到1946年抗日戰爭勝利,他們兩人都提出要分伙。

我從拆夥後就在西康路獨立自己剝削,合夥時剝削來些鈔票,就在西康路買了一間廠房,這個廠房原來就是韓運發的,當時韓運發賣給我一間廠房,也沒有什麼手續做過。

我從1946年拆夥後,到1956年,我獨立搞十年剝削罪行。我對工人壓迫和剝削,拆夥時有三個徒工分給我,後來都被韓運發叫去了後,我就到紹興去招領,另外到蘇北區招領些徒工。我有生意叫他來,我沒生意就叫他們回鄉去,剝削來些鈔票,我自己吃喝玩樂,在1953年時我母親來上海時,我替母親做大壽,找親喊友來家吃壽酒,我對工人的工資都不發,一直拖欠到現在還(沒)有解決。革命群眾對幫助我說,吸血鬼吃人不吐骨頭,我的資產階級醜惡本質不但有罪,而且是罪上加罪。

在56年合營後,我拿的高工資和定息,我隨便都花掉了,在生活方面沒有很好改造,毛主席著作要多學習,要做一個自食其力勞動者,更好地做一個新人。

(摘自《剝削罪行檢查》,1969年1月2日)】

從學徒,到逃難,挑鹽巴,到再次學徒當小工,然後與人合夥開店,再到最後獨立辦廠,他的財富是一點點積累下來的,沒有後台,沒有背景,完全是個人努力奮鬥的結果,他的經歷放在今天絕對是一個勵志的故事,完全可以寫一篇「一個鄉村土孩子是如何成為大上海的資本家的」新聞報導。但經他努力而得來的財富,隨著公私合營的進行而化為烏有,僅有剩餘下來可以象徵著他曾經擁有過的財富的那一點點定息,也隨著文革的進行而停止了,更為可悲的是,他以前辛辛苦苦努力得來的資本家的身份,卻成為他被批鬥和專政的理由。

在另一篇《檢查罪行書》(1969年3月29日),他還提到他對被揪鬥的認識:

【我對大批判問題上,揪鬥也好,或者陪鬥也好,我的思想感覺這樣太急(×),有時二個多小時,有時三個多鐘頭,每次鬥下來覺得腰痛,背也痛,頭井骨也痛,這樣都下去身體吃不消,別人的問題也要拉我陪鬥,我的思想也產生委屈情緒。現在我經過檢查,使我認識到,這就是觸及我的思想靈魂,知道痛才能更好地改造,知道痛才能少犯錯誤,另外方面使我認識到革命幹部、革命群眾對我幫助和對我挽救,使我更好地重新做人,否則的話,丟進泥坑裡死路一條,我越是檢查我越是不像人,革命群眾對我幫助是說,也就是牛鬼蛇神,也就是我。】

他因為身份而被揪鬥,卻又不敢表示出不滿,還得迎合這種專政,說鬥得好,我是資本家,我是牛鬼蛇神。他別無選擇,也只有這樣才能讓組織上認為他認識深刻,可以改造,就如同這個春節,按照組織上的要求而不敢越雷池一步,他「親戚沒走過,朋友也沒走過,外面馬路上我也沒走過。」

1969年,資本家范六三的春節就是這樣過的,或許,以後幾年他還得這樣過……

註:本文中的引文,因范六三書寫潦草,且許多語句不通,除明顯錯誤的地方筆者加以改動外,其他的都照錄,特此說明。

華夏新聞|時事與歷史:1969年:資本家范六三的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