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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的打麻雀運動和關山月的反思

1958年的打麻雀運動和關山月的反思

1958年5月25日,我參加了廣州市區開展的一場特殊殲滅戰,要殲滅的是小小的麻雀。這天是星期天,學校老師只讓寄宿生在校園裡滅雀,其餘同學都回家,參與街道的滅雀行動。

是日天才蒙蒙亮,我與幾個同學拿着銅盆鐵桶到竹絲崗另一同學家裡,再一齊登上三層樓的天台。天台上已站了好些人,他們同樣手拿各種能敲得響的銅鐵器,還有人拿着系有紅布條的長竹竿。隨着天色漸明,只見四周樓頂上都站着嚴陣以待的人群。各人的臉都是嚴肅的,沒有喧嘩,沒有朗笑,只有個別人在低聲交談。時是夏日,麻雀也起個早床。它們在樹椏間,在屋檐下跳躍覓食,吱喳之聲可聞。死神已向它們逼近,它們卻渾然不知。到了預定時間,是6時15分吧,市滅麻總指揮部一聲令下,全城同時響起銅鐵器敲擊聲,還有鑼聲鼓聲。系著布條的竹竿,披上衣服的假人,也隨着人們的吶喊聲直向天空左右搖動。那些原本在吱喳嬉戲的麻雀們被這突而其來的、分貝數極高的嘈雜聲和在空中搖動着的物體嚇得“喳———”一聲衝上天空逃命。然而無論它們飛到那裡,那裡都是一片搖旗吶喊聲,它們根本就沒有安全着陸的地方。它們長時間在天空中驚惶地南逃北竄、東闖西突,直到體力不支而墜地,任由人們生擒,再任由人們以各種手法處死。三個鐘頭以後,再不見麻雀從我們頭上飛過,我們也就收兵了。

這天人們採用的是“轟”殺戰術,在以後兩天里,有人還繼續用捕、毒、射、掏的方法殲滅殘敵。戰鬥結束后,報紙公布了一組數字:參戰人數140萬,滅麻31萬隻,雀口裡搶回糧食130多萬斤。當年7月份的《廣東畫報》在轉載這組數字的同時,還配了5張人們轟殺麻雀的現場照片,並有一段類似快板表演式的文字:麻雀小,害處大,吃糧食,傷莊稼,全市人民動員起來消滅它!轟轟轟,打打打!轟得它無處躲,打得它無處藏,苦戰三天堅決把麻雀消滅光!

不知過了多少年,我在一次美術作品展覽會上看到關山月的一張畫,畫中畫了一大串麻雀屍體,畫題好像就叫《戰利品》。這樣看來,當年有些藝術家也都在為這場殲滅戰叫好呢!

其實,麻雀雖然屬於鳥類,但它並非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無論丘陵平原寒帶熱帶,凡是有人群生活的地方,都見它們的蹤影。它們在牆洞樹洞里築巢棲息,稻香時節以穀物為食,冬天則以野草種子充饑,哺乳期又捕捉毛蟲餵養幼鳥。寄居在城區的麻雀,多以民居渠口的廚餘飯粒和樹上蟲地下蟻為主糧。這樣看來,麻雀於人類是有功有過的,它不能成為人類的朋友,總可以讓它們與人類和平相處吧。

人常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臟俱全的生靈自然也有與人類相似的智慧和情感。1947年,一個叫郭風的作家寫了一篇名為《麻雀》的散文。作者通過觀察一對麻雀夫妻在自家窗外的土牆洞築巢、生活的全過程,感受到這對麻雀夫妻恩愛、快樂的生活,而表達自己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遠在1878年,俄國文豪屠格涅夫也寫過一篇《麻雀》。他記載的是一隻作為父母的老麻雀在獵狗面前機智勇敢地搶救一隻不慎從巢穴中掉地的幼鳥。文章最後,作者發出了一句“愛,比死和死的恐懼更強大”的充滿哲理的聲音。同樣,在中國花鳥畫中也常見麻雀的身影。遠在11世紀宋人崔白一幅《寒雀圖》中,九隻麻雀在因寒而落葉的枯枝上棲息,神態各異。近如嶺東派潮籍已故畫家孫文斌,他也常讓活潑的麻雀在畫中與竹石蘭菊搭配相映成趣。筆者在三十多年前受孫老惠贈的一幅竹雀圖,當中也有一隻麻雀在搖拽的竹稍上撲翅,其態天真可愛。再近如健在的廣東作家兼畫家廖紅球,其因愛畫竹而有“竹痴”之稱。他畫的一幅由盧瑞華題字的《清香宜人醉來客》,竹叢右上方一對貼身麻雀邊飛邊親昵,真的羨煞人類。再有,近期《文化參考報·藝術周刊》中介紹的江西省名家方國興的16幅花鳥畫和瓷瓶彩繪中,有8幅畫面上出現麻雀嬉戲的身影……

如上所述,麻雀在人類的眼裡的確是精靈可愛的小傢伙。可那個時候中國人為什麼要以它為敵呢?半個多世紀了,我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知道當時是先把麻雀定性為偷吃糧食的害鳥,將其推到老鼠、蟑螂、蚊蠅行列,合稱“四害”,而後一起殲滅之。現在想來,當年以麻雀為敵是有其背景的。那時農村大躍進已進入高潮,各地都提出了夏收畝產放衛星的口號。水稻畝產要超萬斤,甚至要數萬斤(曾有廣東連縣北田社畝產水稻60437斤的報道),這容易嗎?為了保證每顆糧食都能納入畝產的數字里,就只好來個“雀口奪糧”以充數。如此說來,麻雀倒是首當其衝地成為我們農業大躍進的犧牲品了,真冤啊!不過我又想,麻雀們當時冤死了倒也好,若干年後,它們的後代終於可以鳴冤,可以向人類索賠嘛。它們當年若不死,過兩三年後因人間無糧可偷而餓死,那它們的後代是有冤無處訴的,要向人們索賠更是毫無道理,人們可以反問它:我也有親人餓死了,我又該向誰索賠?

麻雀的冤案終於由民間自動平反了,當年手提一串麻雀屍體當街拍手稱快的人也學會了反思。上文提到關山月那幅《戰利品》本已經在我的腦海中消失,但意想不到,前年年底在廣州美院關山月百年誕紀念展上,那串“戰利品”又驚現我眼前。不過“戰利品”的左上方卻多了一大堆文字。細看之下,原來藝術家也學會了反思。關老於1980年在原畫上以文字方式指出當年以麻雀為敵是極左思潮所致。他最後寫道:“余對筆下此雀之遭遇深感內疚,愛綴數語聊澄是非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