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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親學種地

2017-12-28 06:52

來源: 
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作者

作者: 
韓麗明

我和母親學種地

我和母親學種地

三年困難時期,我家住在錫林南路地方病研究所的家屬大院里。那個大院緊鄰內蒙古醫學院中醫系,空地很多。因為飢餓,人們慌不擇路,想起了自己種植糧食作物。那幾年,不僅房前院后被人們搞了栽種;就連籃球場、網球場也都種上了莊稼。再後來,動物室的圍牆下、下馬的醫療器械廠的廢棄基礎里也被人們佔領,紛紛種上了各種糧食作物。所謂的糧食作物其實就是些玉米、葵花、南瓜、土豆、蘿蔔等等。種子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搜尋來的,反正整個大院里一片鬱鬱蔥蔥。

我家除了自己院子里的一片空地外,還在動物室的門口佔領了半分地。“小滿前後,點瓜種豆。”那些年的春天,我一下學,就和父親拿把鐵鍬去翻地。每次翻地時,父親總是雙手合起、猛搓幾下,再往手心吐口唾沫,雙手攥鍬把、右腳蹬鍬背,“嚓嚓”地翻了起來。每鍬下去,能翻起兩寸寬、五寸深的土。土黃里泛黑,很鬆軟。我踩上去,猶如站在海綿上。

父親爭分奪秒地翻着,須臾,臉色便紅潤了,額頭也有了細汗。父親歇息時,我也張羅着翻。可惜我身小力單,常常不能使父親滿意。有一次,沒翻幾下,手上就打起個血泡。

四月的陽光不太犀利,溫溫火火地照耀着大地、照射在父親寬闊的脊背上。潮濕的泥土被陽光一曬,芬芳的氣息撲面而來。片刻勞作之後,父親便汗流浹背。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滴在鬆軟的泥土上。

我也滿頭大汗,頭髮一縷縷地貼在腦門上,濕漉漉的。但只要駐足稍事休息,灼熱感便隨風而逝,留下一絲清涼。

一大片地需要一鍬一鍬地翻。翻起來的大塊土坷垃,需要一鍬一鍬地拍碎。土地平整時,遇有石頭瓦塊,還要撿出來擺在地邊。我尖瘦的臉蛋上綻放光芒,眼睛里充滿喜悅。始終前跑后跳,跟在父親後面忙亂。

我每次勸父親歇歇,他總是說:“趁能看見,再翻一會吧。”於是用袖子擦擦汗,喝幾口水,繼續翻。直到天大黑了才收工。

依稀記得,播種的時候,先要刨一個淺淺的土坑,把種子放進去,用細土覆蓋。再在上面澆上一瓢水,然後就等種子發芽了。不過,坑的深淺、覆土的厚薄、澆水的多少都有說道。畢竟種植玉米、葵花比較簡單;不像種菜,沒有多年的經驗根本幹不成。

母親出生農家,對播種的過程了如指掌。父親沒有種過地,他完全按母親的指導來做。我也鞍前馬後地跟在後面瞎忙,母親不停地對我指手畫腳。

父親告訴我:這顆黃色的玉米粒,是從一穗玉米而來。它前世的前世的前世……依然還是一顆玉米粒。它的身上聚集着每一代玉米的生命信息。就如同我們人類一樣,每一個人的生命里,蘊含著從人類始祖一直到我們的上一代——父母親的生命信息。我們就是一顆種子,種子就是我們的生命,是一切的源頭。

母親說:把兩顆玉米粒並排放進一個坑裡,不要分開,要緊緊地挨着。放深點兒、壓進去,再用土蓋上、抹平。一邊抹,一邊要想象着種子與土地融合的感覺,心裡默念着感恩土地。

我的手心裡握着兩顆玉米粒。彎下腰,輕輕地把它放進坑裡,深深地嵌進去。我當時覺得泥土是這個世界上非常重要的東西,生命離不開泥土,人類也離不開泥土。

那年,我們在地里種了不少葫蘆,母親還教給我如何給葫蘆花授粉。原來,花萼下面有個小葫蘆的是雌花,花萼下面沒東西的就是雄花。母親說,小葫蘆是寶寶,授粉成功寶寶才會長大。方法就是把開到完整狀態的雄花摘下來,插到雌花的花蕊上面,讓雄花花蕊上的花粉掉到雌花花蕊中間,這樣才可以保證成功率。

小苗沒幾天就頂出了土壤,一天一個樣子,令人欣喜。等到禾苗一尺多高,就可以施肥了,肥料通常就是自家收集起來的農家肥。那時,每家的地邊都有個很小的化糞池,糞便在太陽的照耀下慢慢地發酵。

記得施肥時,父親左手提着肥料桶、右手提着清水桶,施肥時要把清水倒進肥料桶里。我覺得很奇怪,為啥有了肥料還要加水呢?父親說:“如果只用肥料的話,肥料太濃,莊稼就會被燒死。”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發酵后的屎尿澆灌在莊稼上,莊稼會蹭蹭地往上竄。

我家的地旁沒有水井,需要去很遠的地方去挑水,挑水是我的營生。看着莊稼一天天長大,雖然辛苦,但心裡充滿了歡樂。

南宋詩人范成大《夏日田園雜興》詩云:“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似乎我也置身其中。

昔日,讀書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農稼為人所不齒。《論語·子路》有“樊遲學稼”:“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

《論語·衛靈公》里,孔子還說:“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

當年,視仕途為樊籠的陶淵明,也毅然決定辭職回老家種田。可惜,讀書人終究不是務農的料,沒幹半小時就累得不行,索性坐在山腳下吟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而且“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拄着拐杖除草播種,不知能有幾多產量?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其實,即便他天天躬身勞作,也不一定能種出五斗米來。幸虧他有薄田幾十畝、草屋八九間,主要靠長短工為他勞作。否則腰軟肚硬的他,一定會餓斃於柳蔭堂前。

我常常想:大院里的人都是機關幹部,而且大多是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不是餓急了眼,誰會想起來耕作呢?1960年,那是個“學而優亦飢”的時代,知識分子已經顧不得顏面了。

飢腸轆轆的機關幹部們,播下了種子、也播下了希望。那時還沒有“社會主義的草、資本主義的苗”的說法,因為政工幹部們也都餓的眼睛發藍了。好在種植這些作物不需要高深的農藝技術,許多人本身就出於農門。

感謝飢餓,讓我在童年時就知道了種田的不易、農人的不易、糧食來之不易,懂得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我雖然當時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唐詩,更不知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詩句,但吃完飯總把碗舔的跟洗過的一樣潔凈。

到了秋季收穫的季節,家家戶戶喜氣洋洋。晚餐蒸土豆、蒸南瓜、煮苞米,就點鹹菜,吃的胃口大開。

玉米桿也是非常好吃的,不比甘蔗差多少。收穫的季節,小孩子們每人手裡都舉着一根玉米桿,比誰的更甜些;記得未成熟的嫩葵花籽也很香、瓜子殼也能嚼動;胡蘿蔔不用洗,在褲子上擦擦就能吃。

大地才是人類的母親,不管種下什麼都會有收穫。我們的肚皮吸納力真強,只要能咽下去就能被消化。

很懷念那些年城鄉一體化的生活。炊煙裊裊中,眾多的風箱在歡快地奏鳴。在用葵花桿做柵欄的院子里,玉米桿、葵花餅子在灶鑊里煙火升騰。

那年,父親的朋友從北京來呼市出差,他們對我們院子里的莊稼艷羨不已,因為他們在飢餓中只能幹靠。後來聽呼盟的同事說,他們那時雖然餓,但因為離大興安嶺近,也受到了大地母親的恩澤。他們一到周末就去林區採集蘑菇、木耳、松子,原來上帝對人是公平的。

1960年夏日的一天,妹妹在健康街的小賣鋪里排隊搶購食物時,和地方病研究所的一位政工幹部發生了爭執,被那位政工幹部搧了兩個耳光。那位政工幹部罵我妹妹說:“你這個偽職員的狗崽子也敢跟我爭搶?!”

妹妹回來向我哭訴,我氣得兩眼冒火。當晚12點,我偷偷溜出家門,去他家的地里把他家種的葫蘆連大帶小都給揪了下來,排隊擺在了地邊上,才算出了這口惡氣。那位政工幹部姓王,個子不高,他家的葫蘆大的才長到拳頭大,幾個月的辛苦算白下了。

第二天,他的老婆翹起腳來罵街,大多數人不吭聲,還有人掩嘴偷笑。妹妹回家向母親訴說,母親反而說:“誰幹的葬良心的事呀?好不容易長那麼大了!”我則偷偷地向妹妹使鬼臉。

後來王幹事死於癌症,我始終從內心感到那件事對不起他的家人,尤其他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們。

我有五十年沒種過地了。去年,退休的朋友在東郊租了一塊農田。夏天的時候種了黃瓜、西紅柿,摘了一籃子興高采烈地拿給我吃。也許因為是自己種出來的,所以感覺格外得香甜,簡直比菜市場的好吃太多了。我問他:“是誰在教你種菜啊?”他說:“東家啊!但主要出力活兒還是我干呢。”於是,我便想起兒時和父母種地的情形來,心中充滿了對往事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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