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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與王老師

2018-01-01 12:11

來源: 
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作者

作者: 
韓麗明

午飯與王老師

午飯與王老師

我是1962年考入呼和浩特第五中學的。那時,呼市五中只有教工食堂,沒有學生食堂。路遠的學生帶飯,學校的大灶可以給餾一下。

我因離家遠,每天中午也從家帶飯吃。那時同學們都用鋁飯盒帶飯,飯盒大同小異,不好辨認。大家都在飯盒外面系一根線繩或用紅油漆在盒蓋上寫字作為標記,即便如此還常常搞錯。

早晨,同學們把飯盒送到食堂的木架子上。臨近午時,炊事員把飯盒齊齊整整地碼進籠屜里。臨近午間下課時,同學們都做好了衝刺的準備。下課鈴一響,老師一喊:“下課!”同學們都像箭一樣飛向食堂。

把飯盒碰掉,飯菜灑在地上的情況經常發生。不時能看到有的同學,一邊小心翼翼地收拾灑在地上的飯菜,一邊哭泣。帶來的好飯被別人拿走,自己端着別人的窩頭鹹菜不知所措的場景也時有所見。

甚至還發生過,淘氣的同學把別人飯盒裡燜飯的水倒掉。待到人家中午打開吃時,裡面都是些半生不熟的米顆子,欲哭無淚。

一學期出一元的熱飯錢。到中午吃飯時常常幾個要好的坐在一起,菜和飯相互吃。夏天,有的同學頭天晚上就把飯菜裝好了。有時忘了把盒蓋打開,悶在裡面餿掉了。大家就各自省一點給他,其樂融融。

我從家裡帶的沒有啥好飯,常常是玉米面窩頭和鹹菜。鹹菜是腌蘿蔔或腌芋頭,切成片,外面抹點辣椒。有時帶的是炒糖菜渣子,那就更沒有營養了。曾經帶過小米,自己添好水來蒸。我把握不住水量,常常不是太硬了,就是太軟了。吃小米飯有時沒有菜,母親在家用胡麻油拌點蔥花和鹽就權當菜了。

到了1963年,父親拿糧票能從旗縣買到莜面。我從家帶的飯多數是莜面囤囤(莜面和好,擀薄。在上面鋪一層土豆絲,捲起來,切成段,上籠蒸熟),為了省糧,莜面里卷點土豆絲是非常必要的。早晨出門時,把頭天蒸好的莜面囤囤放在在飯盒裡,再倒點醋、擱點鹽就全有了。上午下了最後一節課,早已餓得飢腸轆轆,慌忙去食堂取飯。一飯盒囤囤如風捲殘雲一般,幾下就吞食了個精光。小勺刮的飯盒吱吱作響,最後還要用舌頭把飯盒的內部細細地舔舐一遍。

只有在過節時,我才可能帶好飯。飯盒裡有肉片、有豆腐、有白菜,還有白面饃饃,那時我常常盼望過節。

那個陪伴了我三年、兩端橢圓形似腰子的飯盒,不知後來哪去了。

記得有個同學的父親在呼市製鞋廠工作,那裡天天有集寧肉聯廠的貨車送來豬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爹在製革車間,可以趁便撿拾點邊角余料回家煮食。那時,我最崇敬的職業就是呼市製鞋廠製革車間的熟皮工。

1963年的冬天最幸福。那年錫盟遭了雪災,半數的羊因為沒有飼料被凍死了。牧民們不要肉只要皮,光溜溜的整羊都叫內蒙政府的直屬機關拉回來了。羊不放血肉紅紅的不好看,但那時只要能吃上肉就是天大的好事,無人在乎這些。父親分的幾隻都是幼羊,用他的話來形容,一張人民日報能包一隻。母親將羊肢解后燉了一大鍋,為了能多吃些時日,鍋里擱了許多鹽。有幾天,我天天晌午帶的都是肉,好幾個同學都跟着我沾了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五十年以後,還有人還念念不忘這件事。

那年冬天,父親單位給家家戶戶發玉米面,給錫盟過不了冬的羊群蒸窩頭。那時的人們真純潔,一點也懂不得侵公肥私。我從籠布上摳下點圪渣渣吃,都會招來父親的辱罵。儘管各單位的職工們夜以繼日地蒸窩頭,蒸好后裝入面口袋裡統一送往機場,飛往錫盟空投,死羊仍遍布草原。

到了1964年,國家緩過勁來了。家裡因為姥姥病死了,少了一口人,經濟狀況也有所好轉。母親看我身材弱小,個子總不見長,就和父親商量,想讓我的午餐在學校食堂吃。一打聽,學校沒有學生食堂,於是母親去找校長通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校長竟然同意了母親的要求,把我也安排在教工食堂吃。

呼市五中教工食堂的飯真好吃,中午不是米飯就是麵條。米飯當然是是小米飯,炒菜;只有過節才會有大米飯,而且是天津小站米。天津小站米真好,就是沒菜,白飯也好吃。倒點醬油一拌,味道好極了。

麵條是蕎面打滷麵,算作粗糧。味道非常好,吃時最好多多加醋。反正我後來的幾十年再沒吃過那麼好的蕎麵條。那麼和潤滑口,那麼回味無窮。半個世紀后的今天,我仍然懷念那裡的蕎麵條。

由於在教工食堂吃飯的人不多,每頓飯需要提前登記。吃什麼?吃多少?都要提前寫好。食堂管理員是個山東人,一個面慈心善的老頭。

每到上午第四節課,我就開始在課桌下偷偷地整理飯票了。一天被語文老師王德科發現了,他竟然沒有罵我,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畢竟是個孩子呀!”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感到很溫暖。不像有的老師,一旦發現你有小動作,粉筆頭就飛過來了。

王老師在民國時讀過私塾,文言文基礎非常深厚,《古文觀止》可以倒背如流。我至今仍清晰記得他朗讀古文時的情景,聲調舒緩,抑揚頓挫,清晰、準確,不急、不燥。每當讀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或“落霞與孤鶩齊飛,蒼天與秋水一色”這些句子時,他的眼睛都會發亮,如泣如訴的聲音讓我心馳神往。

王老師出身不好,對學生說話非常和善。那時他的年齡估計還不到五十,但已顯出老態來了。我現在也老了,每逢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心中還是感動不已。

最近獲知,王老師祖籍陝西神木縣盤塘村,是當地的大戶人家。1945年經同學介紹進入綏遠省政府,在董其武手下的新聞科供職。他曾經參與了綏遠省9.19通電起義文件的起草。

解放后,共產黨對起義人員既往不咎的承諾不算數了,開始沒完沒了地審查。雖然沒有查出他的任何問題,但是工作沒有了、經濟來源沒有了。租不起房子,他曾住在一戶人家的豬圈裡。

後來,王老師在呼市二中總務科當壯工。每天搬磚、和灰、修繕校舍。一次幹活休息時,適逢呼市教育局局長來二中視察工作,談話的地點正好靠近工人們休息的地方。他們說到《水經注》的作者時,誰也想不起來,王老師聽到后隨口說:“是酈道元嘛!”教育局局長便和王老師聊了一會兒。過了不久,二中校長顧世純去教育局找局長要求增加語文老師,局長說:“你們學校有現成的好語文老師不用,我到哪再給你找去?”

“誰?”

“總務科那個壯工!”

從此王老師就開始教課了。不但教語文,還帶着數學課。他以後輾轉至五中、土默特學校,直到退休都是高三語文老師。

因為出身及偽職員的歷史背景,王老師解放后一直為歷屆運動的“運動員”,尤以文革為甚。在1966年的紅八月、1969年的“清隊”中,他屬於重點清查對象。人家質問他離延安那麼近為何不去參加革命,非要和國民黨搞在一起?王老師說不圓滿,被弟子及激進的同仁們痛毆。期間遍體鱗傷、皮開肉綻、滿臉血污、痛不欲生,慘狀不可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