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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紹甫:我的地獄人生

黃紹甫:我的地獄人生

這個“留場就業”讓“老右”們從一個陷坑爬起來,又跌入另一個更深更大的苦海里,那就係給四川右派們留下的永恆記憶——地獄人生!(網絡資料圖片)

1963年的秋天“職工”中沸騰、喧嚷開來啦,講的係全川(在勞改場所的)摘帽右派,全部到永川新勝茶場集中等待處理。

頓時,各勞改場所的留場就業“職工”,聽到咁一個好消息激動萬分;自舊年突然宣布解除勞教,這該算係苦苦熬煎了四年,爭取改造、重做新人的那一天唔係就來到了嗎。

在呢度,我首先要向許多局外人解釋,咩叫“留場就業職工”。以他們內部的解釋,凡屬未改造好的犯人、勞教人員,安排他們留場就業,繼續改造思想,以免他們回歸到社會破壞治安秩序。嗚呼哀哉!就係這個“留場就業”讓“老右”們從一個陷坑爬起來,又跌入另一個更深更大的苦海里,那就係給四川右派們留下的永恆記憶——地獄人生!

本來在1958年,被送到415修鐵路就夠艱苦的了,他們過着牛馬不如的勞改生活,死亡者無數;因施工設備極其簡陋,隧道連連垮塌,一個組一個組的人被活埋在裏面。土石方開挖中野蠻施工,因放炮、塌方等造成的死亡人數更係無法統計,能夠等到今天的都應該算倖存者,你講留場就業的“老右”們怎不歡呼雀躍!興高采烈地被集中到了永川新勝茶場。

這次唔係調動,確切地講係要還我“老右”的原來面貌。有新勝茶場黨委易副書記講話為證。集中後,開了一個大會,易副書記的第一句話就稱呼:“同志們……在這個集中期間,你們要複習一下原來的業務……先學習一段時間再講吧。”一個地委級幹部,已經把我們集中原因定了調,還有咩講的?各自開始編織未來心弦中的暢想曲吧。每天上午學、下午學,學咩?只有擺龍門陣。還沒擺多久的龍門陣,風雲突變,指導員笑容可掬的樣兒講:“成日坐着學習也怪累人的,我們研究了一下,讓你們學習半天勞動半天,點樣?”好像還挺民主似的。

這個氣象預報,給我們頭上布了一層厚厚的烏雲。唔係要我們“複習原來的業務嗎?”難道背起茶背篼係我們原來的業務?開始在茶山上夢遊般地去學采一芽一葉、一芽二葉……收工時還要過秤,都只採了二兩、三兩的,隊長發火啦:“犯人一天都要采二卅斤,你們才學,講少點,也得采它個七八斤吧。”中隊長拉長了臉,怒氣沖沖地講:“從聽日起,每人半天至少要采8斤。”忽然風雲突變,這係為咩?

據一個老右的家屬來探親時講,原來係劉少奇建議,他認為這些右派帽子也摘了,應該讓他們返去工作。以後毛澤東不同意,所以“右先生”們又要老老實實的夾着尾巴去做人下人!我被分配到四大隊四中隊,距場部約1公里,地名王家坡;在半坡上開闢了一塊平地,修建起一座一樓一底的干打壘樓房,係我等“老右”住的地方,但幹警們習慣喊它叫監舍,他們沒有改口的必要。監舍的前面係一個小院壩。那就係我們開飯的飯場,也係我們集合開大會、每天早晚集合點名的地方。監舍的對面,就係我們的大廚房(中間就係院壩),再往裡走,便係小廚房。嗰度面係我等“老右”垂涎三尺的“御廚”所在地——嗰度面係朱門酒肉臭的小王國。在院壩的上方,又開闢了一個與下面同樣寬度的平地,在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修了一座平房。那就係日夜操勞管理、鎮壓我們的公安幹警所住的宿舍、辦公室。“老右”們不得隨意上去,上去必高聲呼“報告”。

中隊長身高1.78米,腰圍1.12米,基本上接近1:1的方型體態,體重90公斤。都叫他趙胖子。但我等“老右”只敢背地裡這樣稱呼,當著他面,你若沒站好跟他講嘢,當心對你橫眉怒眼口出污言。比方他的口頭禪:“你媽的個皮”,“你狗日的”等等。他抓生產,絕對係把好手。對於如何壓榨我們的血汗,黃世仁與之相比,絕對遜色三分。第一次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先埋下伏筆:“你們都來自鐵路、煤礦,嗰啲都係重體力勞動,我們這個採茶,係婦女們乾的活,對你們來講就算不了咩,今天你們第一次搞這個勞動,不給任務,讓大家熟悉熟悉再講。”趙胖子那張臉,完全跟瓷器羅漢一模一樣——皮笑肉不笑,滿臉虛偽,隱蔽著陰險毒辣!

三天後,每人每天工效仍然停滯在10斤以內。趙胖子原形畢露了:“你們這些狗日的右派分子,只曉得過寄生剝削的資產階級生活,連犯人都不如。你們去問問五大隊的犯人,別人一天最少要采30斤,你們還係國家職工,就咁沒有自覺性,從聽日起,每人每天采不了30斤不準收工。”趙胖子就咁明目張胆的辱罵“國家職工”!非但如此,每天幹警必須“兩點三清”。“兩點”,係早晚集合點名。“三清”,係上下午在工地清點一次人數,半夜到監舍查看一次人數。這跟對犯人有何異?

我們的糧食定量每月每人僅有35斤,每人每天僅能吃到1.1斤(還要勞動10個小時以上)。早、中午各吃四兩,晚飯只有三兩。因為晚餐吃了不勞動,就可節約一兩。為每月給國家節約三斤糧食,我們長期處於飢餓狀態之中!每個中隊都有一個蔬菜組,完全係由犯人滿刑留場就業的人員組成。地里全係高產蔬菜,另外有一人專管一小塊菜地,那種的係高檔蔬菜,係供小廚房選用。蔬菜組還管理一個豬圈,圈裡常年保持100條左右大小豬。每周要殺一條肥豬,講的係就業人員每人半斤肉,實際每個碗里二兩都沒有。

那麼多肉跑哪兒去啦?當每周殺豬時,場部的幹部以及他們的家屬紛至遝來,將殺豬的現場圍得水泄不通,就像西藏人舉行天葬禮節一樣。當喇嘛將屍體在一個高山的平地上鋪開後,“老雕”們將屍骨團團圍住,一個擠一個,躍躍欲試地在等待喇嘛把法事做完,它們就一哄而上,搶奪屍體,然後騰空而去,飛在空中炫耀它們的收穫。一隻100多斤重的大肥豬,哪經得起咁多人包圍?搶剩下的全係泡泡肉、項圈肉。

難怪在每逢打牙祭(吃肉)那頓飯,承擔分菜值日嗰個“老右”係最頭疼的。蹲在地上圍攏來就係一桌。10個人就有9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你那分菜的鐵勺。不時還有人吼了起來:“哦、哦,你嗰個手唔好抖嘛。”分菜的講:“我不抖咋個分得開交。最後要不夠,拿你的來添?”我們吃的菜更係百味俱全:從菜地里砍下來的菜,送到大廚房洗菜的大水桶前,過了秤,菜上泥沙都還有,就由炊事員拿起兩尺多長的大砍刀,放在木板上一陣亂砍,長的有一廿公分,短的就只有用微米來計量了。然後倒入大水桶里用木棒攪它幾下,撈起來準備下鍋。不放油,100來斤菜怎麼下鍋炒?炊事員有辦法,先燒一大鍋開水,然後將菜倒入鍋中,待咕嘟咕嘟沸騰後,用大漏網將煮得像豬飼料般(已成黑色)的新鮮蔬菜,撈進大木桶里,幾大勺鹽巴灑進去,這就係我“老右”每天必不可少的“熱能資源”。我們給它起名為“水煮鹽香大雜燴”。為咩要加“雜燴”一詞,係因為裏面除了泥沙還不時出現肥咚咚的蛆蟲,這係天賜“牙祭”!

講起每周那叫人望眼欲穿的牙際,哪怕它唔係豬身上的正品,我等仍然視它為佳肴。為了這餐牙祭,費了不少心思。那不足二兩的肥肉屈指可數,炊事員只有多加些菜葉混進去,試圖增加分量。這樣一來,適得其反,苦了分菜的“老右”。在洗臉盆大的菜盆里,首先將大大小小肥肉選了出來,以大小搭配的政策,一筷子一筷子的徵求圍觀者們的意見:“把這塊搭進去得唔得?”我在一旁罵開了:“別人糟蹋你,自己還有必要糟蹋一下自己?!”輪到我分肉,也先把肉挑出來,我才不用筷子一片片的分,還係用鐵勺放開手的分落去,但我特別把自己的這份分得少一點,大家即使有意見,也只有忍了。還有煮肉的湯,竟成了這場戲的主角。炊事員也太着急了,分肉的節目還沒表演完,就把肉湯抬了出來。

這還了得,正用雙目凝視分肉那把菜勺的“老右”們聽到湯拿出來啦,撒腿就向廚房門口跑去。像一群餓狼撲食般,將大水桶圍得嚴嚴實實。

這個時候,就要比身高手長啦。邊個搶到鐵勺,就可以在湯桶里大撈特撈湯里的鮮菜葉。因為嗰個為數不多的菜葉係綠色的,只不過係炊事員順手甩了幾把菜葉在湯里又灑了幾把鹽,那菜湯怎能不讓我“老右”們視同雞湯般的珍貴?桶里僅有四把鐵勺,這人搶過來,那人又奪過去,鐵勺碰鐵勺,鐵勺碰木桶,鐵勺在湯里翻騰,乒鈴乓嚨之聲如同現代打擊樂,加上搶奪鐵勺的咒罵聲,真係一首絕妙的《鐵勺波爾卡》。這場“演出”讓執行“導演”趙胖子,在(我們上去要呼報告的地方)藤椅上坐着,看了非常滿意。不時發出爽心的笑臉“這些狗日的寄生蟲,就係該這樣改造。”

生產任務如芝麻開花——節節高。採茶指標不斷飆升,一天一個“價”。按規定採摘方法采(一芽二葉的標準),每人每天在八小時內以最快的速度,只能采25斤。要講放高產,我等“老右”在大躍進就學會了的本事,何必謙虛。把十八般功夫拿出來後,趙胖子笑得來嘴都合不上啦;過秤的記錄員向他彙報:“報告趙隊長,(哪怕係國家職工,也要跟犯人一樣的稱呼幹警),今天最高工效係周明傑,112斤破百斤大關!”“狗日的幹得好,喊豬兒房殺條豬,再喊寫個喜報!”

殺條豬,我等“老右”也沒揀到咩便宜,只不過係提前了兩天聞到豬肉的香味,仍然在我們的牙祭指標之內,他的算盤比黃世仁還多一“橋”。

這百斤大關係怎樣破的,那就要在茶樹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雖講破了百斤大關,這係用肉當機器來完成的。常言道十指連心,要用肉指去跟樹枝劇烈磨擦十幾個小時,可想而知,那十根手指每天要被老、嫩茶梗,勒上數十萬次。那十根手指勒出了道道血痕。收工返去當手浸入水中時,能讓你鑽心地疼。我不忍心多看他一眼,手指上那綻開的裂痕,記錄了對右派毫無人性的壓榨。

不久以後趙胖子發現,日采破100斤大關的茶棚上如鐮刀割過,那下一批嫩芽又從咩地方發出來,氣得他吹鬍子瞪眼,在晚點名時足足罵了一個多小時。從此他規定每天“吃了晚飯就給我出去義務勞動一個小時,勞動返嚟再學習。每人開二分荒地種包穀、紅苕,你們要吃肉吧,豬沒糧食吃咋長得肥。”那我們每月節約的三斤糧食給狗吃啦?已經足足10個小時的勞動,現在吃了晚飯還要出去,講的係一個小時,實際上兩個小時都不止。返嚟再學習就要推遲睡眠,但第二天的起床時間係無法推遲的。

講起晚上這一個小時的政治學習,雷都打不掉。學咩?每日“三省吾身”。沒有完成任務的,就得接受批判。總之知識份子要牢記,不能翹尾巴。經常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一無係處,就係不翹尾巴,接受改造的起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啦,劉少奇被打倒了,在“老右”中引起騷動、緊張,但都不敢輕易表露。唯獨“鐘樓怪人”按捺不住(這係“老右”們給他取的一個綽號。從外形看,他身高約1.8米,體態有點傴僂,走起路蹀躞(diexie)搖晃,一張毫無表情的大臉,右眼還斜著看人,真令人有恐怖之感。他少言寡語,不與人嬉笑)。

這天,他居然一反常態,獨自在開飯時抒發胸中的不滿,高聲朗誦:“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係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好了,他成了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個揪出來批鬥的反改造分子。以後又斗林守元。這些被扭曲了靈魂的右派分子們,真不知他們喝了咩樣的迷魂湯,把自己受難同胞斗得死去活來:“他不交代,拿個尿桶來給他掛上。”真嘅就有咁些幫凶,跑去拿了一隻裝了半桶糞便的桶來,七手八腳的蠢豬們,給林守元把糞桶套在頸子上,還叫他把頭埋下,剛好聞到糞桶里的臭味(林守元應該聞到這世界有多臭了吧!)還不解這些蠢豬的恨,要他雙臂張開,坐噴氣式飛機。

據講這係北京才發明的富有中國特色的斗人新招,此新招很快就傳到偏僻的茶山!一直斗到深夜,批判會才結束。我看出林守元憤怒的臉色,在散會的人群中,我有意與他擦肩而過,輕輕地勸慰他一句:“你一定要挺住啊!”不料,次日清晨,發現他已經乘着夜色懸樑自盡了。

他們對蔡甌北進行鬥爭之後,把他關在武警關獵犬的石屋裡。這石屋係為狗修的“宿舍”,僅有1公尺高,人在裏面完全不能直立,唔係臨時關一兩天,而係整整關了半年。試問當局者,這種駭人聽聞的反人道主義行為,在我們這個國土出現,您不覺得對中國人來講係個極大的諷刺!

階級鬥爭的這根弦綳得愈緊,趙胖子越興奮。他那張臉拉得愈長,污言穢語更多,給我等“老右”的壓力就愈大。

生產任務不斷飆升,勞動時間無限延長。“老右”們躺上了床就似一具殭屍——“四面皆空”矣!我們小組有個“老右”,名叫左俊。原在森林工程處下屬的一個單位當會計科長。他在改造中真係一步一個腳印,一直任勞任怨,一心只想早日脫胎換骨返去與親人團聚。他由於極度疲勞,義務勞動時他在懸崖邊好不容易揾到一塊空荒地,準備多開點地,不知怎的,頭一發暈,一個跟頭栽下懸崖,當時就昏迷不醒。立刻送醫院照X光,多處骨折及腦部充血。地區醫院喊趕快送成都。但茶場一定要把傷者的善後處理交給家屬來承擔。於是拖延了治療時機。到第三天,家屬才趕到,茶場這時才認定將左俊放回家,主動給他辦理了清放回成都的戶口、糧食關係,這意味着左俊摔傷後,一切惡果均跟茶場無關,把自己應有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以後,左俊成了一個植物人。晝夜24小時都需要有人監護,苦了孤兒寡母一家人。

1978年5月的一天,茶場突然又吹來一股風,講胡耀邦要給右派平反啦!這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右字型大小的群體躁動,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竄隊之風驟起。竄隊係專政機關最忌諱的事,然而這股風,卻把這個對右派繼續施行專政的機構,吹得溫和而寬厚了。幹部們裝作沒看見,聽其自然。凡係右派中隊都處於停工狀態,這係在專政機關中從未發生過的事。來自全國各地(尤其係北京)的信件陸續傳到“老右”手中。(78)字第55號檔《貫徹中央關於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決定的實施方案》將立即下達,其中談到改正,恢復政治名譽(恢復黨籍),恢復工作,恢復工資待遇等。從此,重視、敬慕“右先生”,在茶山上驀然成風。

1978年的秋天開始,被釋放的一批批右派,脫離勞改隊回到各自單位。回到原單位後,僅發了一份“改正”通知書,就算結束了長達22年的地獄生涯!難道我們在漫長的8030天的日日夜夜裡,付出的血和汗,僅值二指寬的一張紙條?!難道我們付出了人生最寶貴的黃金年華,就用“改正”二字打發了事?!在那22年的88個春夏秋冬里,我們對國家所做出的貢獻不勝枚舉,如全國人民正在享用我們的勞動成果:內昆、成昆、廣旺、成紋這四條鐵路,都有我們流下的血和汗,還有無數的右派為此付出了生命;幾多勞改農場現在生產出的糧食、生果、茶葉……都係我們在最低糧食標準的飢餓狀態下,在高額生產任務中,一鋤一鍬開墾出來的,為開墾農場餓死的右派不計其數。這22年中我們無償地為著“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為著“脫胎換骨、重做新人”,糟蹋到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如同乞丐一樣。能如此簡單地了結這樁地獄般的血淚史嗎?!

鬧了若干年的“右派索賠”,至今仍以敷衍塞責、推脫耍賴的方式,企圖把我等耄耋老朽,拖死一個算一個。值得一提的係我等“老右”中,竟有個別人好了瘡疤忘了痛,講咩:“有那麼點退休工資就算不錯的了,何必去節外生枝。”甚至對積極要求“索賠”的右派給以藐視,認為他們僅僅係為了要回幾個“臭錢”。在此,我鄭重表明我的觀點:“我等要求索賠不僅僅係為了討回應該補發的那22年的工資,更重要的係討一個公道、公平:其一,反右鬥爭係中國歷史上最大一樁冤案,為何唔係‘平反’而叫‘改正’?其二、一定要通過索賠來糾正‘反右鬥爭係必要的,只不過係擴大化而已’的不當之辭,這種講法阻礙平反這樁冤案的徹底性,並有故態復萌的可能性。”

--轉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