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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談老舍:戀什麼就死在什麼上

再談老舍:戀什麼就死在什麼上

有個公知朋友稱,“中國人有句老話,事後諸葛亮。總喜歡用太多的后見之明來框削自身從未身歷的生活和他人的選擇,而不願意儘可能更多去理解歷史場景中的人事,完全呈現出一種局外人的輕鬆姿態和當代傲慢。多理解世俗生活的豐富性殘酷性,而非用概念和后見之明來框削,這才是下判斷的基礎”。

這個朋友應該是針對朋友圈中對老舍的一些評價而發。或許還包括對錢楊之爭乃至莫言獲獎之爭的感慨。我認為朋友這種觀點,看上去實誠,其實糊塗。

今人皆為後見,對歷史人物而言也皆屬旁觀者,但只要有史據有邏輯有立場,其評價就很難以“后見之明”一棒打殺。以“后見之明”否定不同立場者的歷史評價,其實更是在否定不同立場者的現實評價。在1949年前後,知識分子附共非恥即愚。這既是歷史評價,也是現實立場。一切歷史評價都蘊含現實評價。而歷史評價之分岐,也往往不在歷史,而在現實。

具體到老舍本人,我對他有了解之同情。少年時代我還是文學青年時,深深為他的一些短篇(如寫初戀的《微神》)、中篇(如《月牙兒》)以及長篇(如《駱駝祥子》和未完成的《正紅旗下》)打動、吸引。可是,請讓我們暫時擱置他的文學才華,轉而看看1949年後他的另外一些政治色彩濃郁的作品。僅僅閱讀他的一些歌功頌德的文章及棍子文章,我們就很難說他的受難是完全無辜的。至少,比起大飢荒死亡的普通農民來說,他似乎沒那麼無辜。

1949年,老舍完全可以留在美國或應邀前往台灣,但他回到北京,還專門寫相聲段子諷刺美國、支持抗美援朝、讚揚蘇聯友邦、歌頌斯大林。老舍與中共結緣可上溯到1938年,通過後來成為他情人的趙清閣,周恩來成功統戰了他,或至少讓他對中共有了好感。此後中共一直在爭取老舍,欲納之麾下。1949年老舍的歸國,並非一時心血來潮。

歸國后,官方累計送給老舍30來個頭銜,這讓他倍感榮耀與惶恐。就在這個時期,老舍明確表示自己要做“歌德派”,也就是歌功頌德派,政治宣教成為他創作的首要準繩。早在1951年,老舍就寫出了“毛主席萬歲”這句話(遠早於此語後來流行的時期)。

在自己被打倒之前的歷次政治運動,老舍幾乎都有參與,撰寫不少批判文章。這誠然可以理解,但不能為之辯解。不過,我們可以認為相當部分的批判文章老舍是違心寫就。比如他參與過對丁玲的批判,可1960年重見丁玲時,他不像旁人一般避之不及,而是上前握手問好,表達善意。

寫了一大堆“歌德派”作品之後,1961年底,老舍開始暗暗寫作自傳體長篇小說《正紅旗下》。這部作品未能完成,但顯示了晚年老舍在寫作上一定程度的個人回歸。1964年老舍訪問日本,歸國后寫下《致日本作家的公開信》,未獲發表。在這篇長文中,很可能老舍表達了與官方主流不符的個人意見。

文革伊始,老舍寫公開信表示支持和擁護,可由於他主編的《北京文藝》曾發表為《海瑞罷官》辯護的文章,他終於難逃毒手。老舍一直試圖緊跟政治,政治卻終於將他一腳踢開。在緊跟過程中,他也從未真正得心應手,因為他的天真傷懷與未能完全泯滅的自我。

1966年8月24日,不堪紅衛兵的羞辱與毒打,老舍帶着一冊《毛主席詩詞》自沉太平湖。他死後,骨灰被火葬場遺棄。北京市文聯出具的證明函則稱:“我會舒舍予自絕於人民,特此證明”。

我將老舍看成一個悲劇性的歷史人物,而這悲劇性,他個人也有份參與制造。就其後半生際遇而言,我是同情的,或者更準確說,是遺憾的。誰若簡單地將他視為死得其所的極權幫閑,或者純粹的極權受害者,在我看來都過於草率。死得其所意味着極權迫害是合理的,或者至少有部分合理性,我不認為這種看法是正確的。純粹的極權受害者則抹殺了老舍後半生際遇的複雜性,尤其是他應為個人言行承擔的責任。不過,在老舍個人應當承擔的責任上,我也不想過苛。事實上要作出此類道德判斷也非常棘手。就老舍之死,我們能做的主要還是譴責極權。無論老舍本人就1949年後自己的言行應當負何等責任,極權迫害他致死的行為,都沒有任何法理及道德的正當性。

寫到末了,忽然想起一句話,“戀什麼就死在什麼上”。這是老舍短篇小說《戀》中的話,或許也是他天真傷懷的一生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