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託派子女的夢魘

  • 歷史

來源: 黑五類憶舊

作者: 張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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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12月22日,是獨裁者史達林的生日。那天夜裏,我從熟睡中醒來,看見屋裏燈光明亮,還有人說著話。後來知道那是父親被抓走了。為了向獨裁者史達林獻禮,中共策劃了這次全國統一的掃蕩託派行動,五百余名託派分子(包括鄭超麟先生)都在當夜被捕。

父親被捕後,母親一個人帶著5個子女確實困難,便托人把曼琳、曼平帶到上海,由大舅撫養,留下大姐曼妮、我、曼雲留在重慶與母親相依為命。沒想到這一分別就是10多年。1966年5月底,曼平哥結束了從北大派往四川峨邊的四清工作,回京前請假到重慶探親,我們才見了離別後第一面。見曼琳則是1966年末大串連時,我去她就讀的北京輕工學院找她,經相互自我介紹才相認。如果路上偶遇,我們這對一奶同胞只能是相見不相識。

父親被捕後關押在松山勞改隊(白公館、渣滓洞一帶)時,每隔一二周或一個月,母親就會帶著我和曼雲乘車去探視父親。那時母親實在是太累了,每次坐車都會打盹。這是我記憶特深的情景。到了勞改隊,母親與工作人員交待之後,就站在露天裏等著父親出來。他們站在一處談話,我和曼雲則在離他們五六米的地方看或自己玩耍。每次母親總要給父親帶一些香煙或食品。有幾次父親是穿著工裝出來見我們的,頭上戴著白色的如同當年日本鬼子戴的那種帽子。帽子後面拖一塊大布,遮住整個肩膀。

不知從何年起,母親就再不帶我們去探視父親了,後來得知父親已轉押到西昌。好像是在1959年,國家實行一次大赦,提前釋放了很多罪犯。當時我們也特別期待父親能獲釋,可是左等右等不見消息,最後等來一紙通知,說父親早在轉押至西昌時就生病去世了。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不禁黯然淚下,我們心裏也十分悲痛。母親對父親被捕前的政治活動渾然不知,只知道父親經營印刷廠時常常印刷魯迅的書籍及一些進步書刊。家裏常有進步人士來往,陳望道等著名學者就來過我家。

父親被捕,我們成了託派子女。讀小學時,一次因調皮被叫到老師辦公室,老師訓我:“你是反革命子女,怎麼不克制克制自己的行為!”這次訓斥使我刻骨銘心,也改變了我的性格。自此我變得沉默寡言,謹小慎微,總怕自己的言行再召來同樣的訓斥。不過,“因禍得福”,我變得學習刻苦,任勞任怨,參加工作後經常被評為先進生產者或先進工作者。?

我上的是私立幼稚園,小學讀的私立達育小學(後改為公辦中華路小學),小學畢業升不了公辦中學,只能讀民辦初中和高中。1965年12月,重慶4所民辦高中的高三生,大部分被南充煉油廠以半工半讀的名義招去。1967年分配進該廠,我到了最差的工段,幹了最差的工種。

大姐曼妮也是人生坎坷。高三就讀于重慶市九中,是該校的高材生。高考後比她成績差的同學都被各高校錄取,她卻榜上無名。好不容易分到重慶空壓機廠(軍工企業),沒幹多久,廠裏下放人員,她首當其衝被下放,後來好不容易在和平路小學找了個代課老師的差事。我大姐夫也是空壓機廠工人,因與託派子女戀愛、結婚,被調離該廠,到重慶東風機器廠工作。大姐後來以家屬工身份也進了該廠。長年精神壓抑,大姐失眠成疾,久治不愈,1979年服安眠藥自殺。時年40歲,留下一雙女兒。當時已退休的母親在北京為在北大上研究生的曼平哥帶孫女張薇,得此噩耗,悲痛難抑,可也只能是眼淚往肚裏流。

妹妹曼雲1965初中畢業,成績優異但升不了高中,被招去當臨時工。因是託派子女,1968年被辭退,長期未分配工作,幹了十幾年臨時工,直到母親退休才頂替成為正式職工。因事事遭遇不公,積郁多年,母親于1995年過世。曼雲失去精神依託,於7月26日留下遺書,投嘉陵江自盡,時年47歲。妹夫符比奇千辛萬苦,花幾千元雇人打撈,7天后才在嘉陵江下游河流轉彎處找到其遺體。此時是重慶最炎熱的時候,遺體高度腐敗,無法辨認。那時沒有DNA鑒定技術,僅從足部一顆痣的位置確定了妹妹的身份。

我母親的遭遇一言難盡。公私合營後沒收了所有的資產,被劃為資本家,以資方人員的身份進入國營文化用品公司工作。接受改造自不必說,文革中因是託派家屬,常被揪鬥、遊街及下放勞動。她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計時間、報酬。由於工作辛苦,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她的臉常常浮腫,也查不出什麼病因。

母親為人真誠。父親被捕後,她一人經營印刷廠。當時廠裏有一名職工,外號聾子(因耳聾得名),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當時稱為癆病。這種病傳染性極大,母親卻對聾子十分關心。那時我們住民生路76號(印刷廠對面)二樓,他住三樓。我家做了什麼好吃的,母親都讓我和曼雲給他送去一些。久而久之,引來風言風語,甚至傳到我們小孩子耳朵裏。但母親全然不顧,始終如一地待他,直到他後來病重,吐血而亡。

民生路76號還有一段故事。我們住在這裏的是一間不足10平方的危房,1970年被拆重建。當時我已離家在南充工作,大姐結婚住在廠裏,母親和妹妹曼雲只得投親靠友暫住。好不容易等到新房修好,不料地段戶籍警竟以我們是託派家屬為由,不准回遷,硬讓我們搬到渝中區打銅街4號三樓一間用木板隔出的11.8平方的房子裏,沒有廚房,沒有廁所。據說趕走我們後,那位戶籍警得到了本應屬於我們的那一套回遷新房。

那個年代還有一件令我常感頭痛的事:無論升學和工作,經常要填履歷表,如何填寫家庭出身一欄,常使我犯難。思考再三,要麼填上小商、商人,要麼填資本家,總之不願填反革命、託派。但無論你怎樣填,在檔案裏我們總是“託派子女”,是躲避不了的。

由於家庭遭遇,我非常害怕政治,不敢碰它。入黨、入團的申請書是不敢寫的,知道寫了也白寫。我搞不明白什麼是政治,尤其是中國的政治。不同政見者就必然是敵人嗎?難道政治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期盼著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政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政治,平等、自由、博愛的政治。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二期,2010-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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