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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黃包車夫的抗爭與互助

來源: 南方都市報

作者: 吳鉤

huangbao

晚清——民國時期,傳統的轎子差不多已被淘汰,機動車又尚未進入尋常百姓家,這個時候,幾乎所有城市都興起一種新的代步工具——黃包車。今天在一些旅遊景區,還有仿製的黃包車,供遊客體驗一把浪漫。實際上,看過老舍小說《駱駝祥子》的人都知道,當時黃包車夫的生活絕無浪漫可言,他們活在城市底層,地位卑賤,經濟困頓,難以養家糊口。在1930年代的上海,黃包車夫拉車的凈收入月均不到9元,而每月的家庭支出需要16元,「竟日奔波,血汗所獲,終難維持」。在1910年代的北京,黃包車夫的日收入約50至80枚銅元,而當時一戶四口之家的生活費,每日要花費60枚銅元方可糊口。

民國的社會學者將國民生活水平劃分為四個階層:貧窮級,掙扎在溫飽線以下;生存級,僅僅能解決溫飽問題;舒適級,豐衣足食,有條件追求比較舒適的生活;奢侈級,過的就是「有錢,任性」的日子了。三十年代,伍銳麟通過對廣州600名人力車夫生活景況的調查,得出一個結論:「車夫的生活,可以說是介乎貧窮級與生存級之間。」

民國社會學者的田野調查顯示,人力車夫中鮮有城市居民,絕大多數是從農村流入城市的破產農民。他們身無長技,基本上未受過像樣的文化教育,除了出賣原始的體力,很難在城裡找到職業門檻稍高一點的工作。極低的擇業能力,使得他們只能從事拉黃包車之類的苦力,也使得他們在發現拉黃包車的效益受到威脅時,往往會挺身出來抗爭,包括發動車夫集體罷工,甚至採取鋌而走險的激烈方式。

從民國黃包車夫抗爭的對象來看,主要有兩個,一是黃包車行,一是比人力車先進的公共汽車與電力公交車。

黃包車夫由於收入低下,難有積蓄,多數人都無力自己購買黃包車,據民國社會學者言心哲的調查,南京1350名人力車夫中,自備車者只有204人,而且這些車多為舊車。小說《駱駝祥子》中的祥子,最大的人生理想便是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黃包車,但這個卑微的理想最終還是破滅了。當時很多車夫只能向車行租車。民國時期的城市,普遍都有黃包車行,類似於今天的計程車公司,車行出資購置車輛,然後租給車夫,每月收取車租。那時候也有兩班制的租車習慣:兩人合租一車,一人拉早班,一人拉晚班。

黃包車行的出現,既給無力購車的車夫提供了拉車謀生的機會,同時也吞食車夫血汗錢:車夫往往要將每月收入的三分之一乃至一半作為租金上繳車行。不過,那時候,車輛的保養、維修、牌照費都由車行負責,車行也不是暴利行業,據民國學者的調查,車行的實際得利一般僅為營業額的20%。而且,當時車行也沒有搞壟斷經營,只要車夫自己有錢購車,隨時都可以單幹。

但是,對於大多數只能靠向車行租車的車夫來說,占收入額三分之一乃至一半的車租,確實構成了他們的沉重負擔。所以,他們對車租極為敏感,車行若想增加租金,勢必引發強烈反彈,如1926年,江蘇無錫的42家人力車行決定增加車租,結果引起車夫罷工,憤怒的車夫還衝上街頭,搗毀了車行的一百多輛黃包車,最後迫使無錫當局發出公告:「各車行應暫照現行價格收租,毋得驟增」。

如果說,黃包車夫要求車行不得擅增租金的訴求有其合理性,那麼他們針對公交車競爭發起的抗議,多少就顯得有些荒唐了。民國時期,當電車、汽車等公共交通工具廣泛引入中國城市之後,人力車行業開始進入消亡的倒計時。當時有一首竹枝詞感嘆黃包車夫的命運:「人力車夫六萬名,沿街無處不居停。卻因汽電來爭勝,剝奪機窮一線生。」

為了生存,黃包車夫發起抗爭,矛頭對準新興的汽電車公交業。1929年,北平的數千名車夫因為覺得「電車的出現,大大減少了人力車的客座,砸了許多人力車夫的『飯碗』」,在一些政客的挑動下,砸了市內的有軌電車。1946年5月,漢口的公交車管理處開闢了從王家巷到三民路的短程路線,發車當天,有一個叫做孫昌清的黃包車夫跑到王家巷公共汽車站,擋在正要開動的汽車前,意思是,你們要發車,就從我身上碾過去吧。車站的車長出來與孫昌清理論,結果打了起來,「車夫用頭一撞,把車長之門牙撞落一顆並撞歪一顆,車夫之頭頂也被牙齒撞破一眼,彼此都流有血」。最後還是漢口的人力車業工會出面調解,公交車管理處同意取消新開闢的路線。黃包車夫勝利了,卻是以城市公交車發展的延遲及市民出行的不便為代價。

試圖以人力車阻擋汽電車滾滾而來的車輪,當然不足為訓。但黃包車夫群體的命運,確實需要同情,車夫的困境,也需要有人關切。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民國時期的社會組織機制,表現出了它的活力。

針對黃包車夫無力自購車的問題,當時的社會組織想到了成立合作社的辦法:車夫加入合作社,合作社籌款購車,發給車夫使用,車夫每天繳納車租抵償車價,「俟車夫已償回車價時,車便歸該車夫所有」,以後就不必再納租,每日拉車所得,悉歸車夫自己。這一辦法於1934年在南京開始實施,由江蘇民眾教育館發起成立合作社,第一期籌集基金500元,徵集社員40餘人。社員可向合作社的信用部貸款購車,分210天還清借款後,車即歸車夫所有。

針對車夫生活困頓的問題,上海公共租界率先在1934年創辦了人力車夫互助會。互助會通過向社會募捐及向車夫收取會費的方式籌集資金,興建學校、圖書館、診療所、洗浴室、飲茶室、寄宿舍等設施,免費向黃包車夫開放。這裡,學校的意義尤其值得強調,因為車夫得到了教育與培訓,提升了謀生的技能。

針對黃包車夫處於社會弱勢的問題,許多城市的黃包車夫都成立了自己的利益代言組織——人力車職業工會。當時黃包車行也有自己的利益代言組織——人力車租賃同業公會。職業工會與同業公會的出現,使勞資都有了利益表達、理性談判的機制與平台,雙方的分歧不致於輕易發展成激烈的衝突。比如1946年2月,武漢的人力車行違背與車夫訂立的協定,單方面要求增加車租,車夫工會即跟車行交涉,最後經警察局調解,由人力車租賃同業公會掏出一大筆錢,代表車行向人力車夫賠償。

今天看來,黃包車當然是一種比較落後的行業。不過,當時社會為解決黃包車夫困境而創設的合作社、互助會、職業工會等組織機制,則可以為今天的社會治理創新與改革提供借鑒。任何社會都有可能產生種種問題,而健康的社會,則擁有自我修復的能力。

2015-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