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的月夜

來源: 北溟魚

作者: 北溟魚

天寶十五載七月至八月間，杜甫在奉先得到了長安陷落的消息。也聽說，在馬嵬坡玄宗被逼著殺死了楊國忠和楊貴妃，而後，與太子分道揚鑣，此時，太子已經在靈武自立為帝，改元至德，就是後來的唐肅宗。他立刻開始策劃帶著家人離開，想出蘆子關，去靈武尋找皇帝的流亡朝廷。夏末秋初，常有雷雨，雨後道路泥濘，杜甫帶著家人跋涉一天，才能行進三四公里。安祿山的叛軍在長安周圍遊蕩，為了安全，他不得不選擇隱蔽而危險的山側小道。小女兒餓了便哇哇哭，怕引來虎狼，杜甫便捂住她的嘴，卻惹得小女兒在他懷裡掙扎著哭得更大聲。小兒子懂事些，知道去找吃的，只能找到苦李。

最後，他還是決定把家人先安置在鄜州羌村，自己輕裝前進，去探一探路。但戰場上的暫別常常是永別——杜甫在路上被安祿山叛軍抓住，扔進了已成廢墟的長安——他的官位品級甚至還不夠去洛陽的。

杜甫被抓進長安的時候，大概是八月，一年裡月亮最大最亮的那幾天。往年的長安城裡，官員得三天假期，家家團圓。不論貧富，總要擺上些圓餅、西瓜、蘋果、葡萄，對月拜祭。

但現在，風裡吹來濃重的血腥氣，凄迷月光長照一片荊棘：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

有年幼的王孫因為僕從四散站在路旁哭泣。

腰下寶玦青珊瑚。身上無有完肌膚。

在這個噩夢一般的中秋，他卻以妻子的口氣寫了一首漂亮的情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從前在長安，他陪著貴公子們攜妓遊玩，也要應景地讚美佳人。正是該表現詩人風流情趣的時候，他寫得兢兢業業，卻很勉強。「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這樣呆呆的句子是他用技法來應付的極限了。

梁簡文帝時發展起來的，描繪貴族王子狎玩女性一類的「宮體詩」也是詩歌的一類傳統。它一定以繁華奢侈為底色。綉領，卧具，都有曖昧的氣味，與春風，玉體，廣殿曲房一道成為品味與身份的象徵。自梁陳，風靡了南朝貴族宮廷百多年，聲漸美而氣漸弱。聞一多講宮體詩，虛空而疲憊，是人類情感墮落的病態。

但現在，杜甫想念跟隨他受盡辛苦擔憂的妻子，竟然有如得到南朝宮體詩最有風情的點撥，但剝開奢靡，虛弱，用真實厚重的情感復活了在宮體詩里麻痹了幾百年的心靈：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在遙遠的長安城裡，他咫尺寸寸如在眼前般見到了妻子被夜霧浸濕的雲鬢，以及籠住她白皙如玉手臂的一片月光。他的小兒女也在看著同一輪月亮嗎？他們會懂得思念困在長安城裡的父親嗎？他們會懂得母親在月光下佇立時的思念嗎？他不與他們在一起，但他能細緻入微地看見在羌村那個簡陋的院落里他的妻子兒女最細微的動作情態。這是人類有時擺脫物理規律的蠻橫：誰想誰，就能看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