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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連良最後的歲月

來源: 尋找李少春

作者: 黃世驤

maolianliang

文革初始,馬連良先生首當其衝被揪出來了。反動權威,三名三高,歷史問題:赴偽滿演出。現行問題:《海瑞罷官》和打嗎啡,甚至有私人小汽車都是罪行了。彼時梅蘭芳先生已去世,馬連良先生實際上是京劇界的黑幫老大了。就是這樣的身份和處境,我告訴大家:馬先生實際上在二團沒怎麼挨過斗,也沒有挨過打。

二團的運功有個特點,不緊不慢不瘟不火,對被揪出來的人只安排做一些勞動。就是在八月份「破四舊」最瘋狂的時候,二團也沒有打人,我記得最凶的事件是×××,×××被剪了頭髮。馬先生因為剛剛斷了打嗎啡,再加上心理的壓力,顯得很憔悴整個狀態很糟糕。他每天乾的活兒就是掃掃地,擦擦土,也沒人理他。

對馬先生的崇拜可能有點過頭,就是他最悲慘最倒霉的時候,我看他哪一點也是美的。他掃地我看著美,他擦椅子也美。有一次他滿臉鬍子渣,頭髮松亂,手裡端個小盆拿著抹布擦「中和舞台」的前沿,他那一步一顫哆哆嗦嗦的形象,我心裡驚嘆,天啊!這不就是張元秀嗎?朋友們,我這可不是調侃,我是流著淚在寫。

馬先生在「中和」掃地,我過去和他說:您怎麼樣,能頂得住嗎?他說湊合著吧,我說吃飯怎麼樣?他說:家裡給送點兒來,這兒能吃什麼就吃點兒什麼,我說別害怕,過些日子就好了,他說:唉唉,你回家替我都問好呵。我想說謝謝您,卻沒有說出口,這是我唯一的一次不禮貌,也是我欠馬先生一輩子的一句話。

八月份「破四舊」,抄家打人已是常事。馬先生家被紅衛兵屢次洗劫。二團只有五位紅衛兵(珍貴稀缺),未做過抄家事。大串連時,某大城市京劇院的造反派赴北京來到二團,要見見和揪斗馬先生,領頭兒的那人在樣板戲里有角色,咱就不提是誰了,結果給看了看卻堅決不許揪斗。理由嗎?馬是我們團的,不用別人斗。

一九六六年入冬以後,運動的矛頭此時已不在馬先生這些死老虎身上了。他們的日子也輕鬆好過一些了。馬先生也不幹活兒勞動了,身體精神都恢復了很多,每天上班來下班走,他不能和革命群眾在一塊,只和二團己靠邊站的副團長尹君彥倆人湊在一塊,在一間小屋子呆著,每天吸煙喝茶讀報,沒人理他們,苟安。

一次上班在「中和」門口,我遠遠地看見了馬先生。他在大柵欄東口下了三輪,一身秋冬裝非常利落,上身好像是一件中式對襟,就跟他台上的那行頭一樣漂亮,他左手腕上搭著一件皮領子大衣,小心翼翼急步快走進了大門。看得出他緊張怕叫人看見。也看得出他精神不錯。我當時覺得他好像長個兒了。

這閃亮一現,是馬先生留給我最後的一個最美最酷最精神最漂亮的鏡頭。他穿著可能是要回來的也許是劫后殘留下的衣裝,他臉上有了些紅潤,走路也顯得健壯了。想不到他沒有熬過這個嚴冬,他沒有看到春天,幾天後團裡面出現了一張抄錄某人講話的大字報。他就是看了這個講話之後,再沒來上班。

大字報抄錄了軍委文革小組某人的講話。大意是文藝界大多數人是可以改造好的,只有像馬連良、侯寶林這種死不悔改的人必須打倒。(以上是回憶的大概意思,非原話)這是馬連良被點名並被宣布為死不悔改必須打倒的一條催命符。當我在屋裡聽到有人喊:「馬連良,出來!」我一驚,趕忙地從屋裡我也出來了。

我的屋子與馬先生屋子相距不過五十米。我出來見有倆個人站在馬的屋門口,我過去見馬先生和尹君彥座在一張圓桌兩側,屋內昏暗,桌子上方吊著一個不大的燈泡,桌上有煙、茶、報紙。馬被叫了出來看大字報,並被逼著叫他自己念。我當時也很緊張,不記得他是怎麼念的,也不記得那二人訓斥他的話了。

原諒我不能說講話的是誰,也不能說出那二位是誰。以後好像再沒見到馬來上班。不久大家就知道了馬先生去世的消息。他突發心臟病,病逝于阜外醫院。二團接家屬通知,去了一位以前做總務工作的胡××看了一下。團里沒有訃告,沒有任何悼念,只知道他被火化了。一代偉大的藝術家,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