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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土之蘭

來源: 張鳴

作者: 張鳴

jishi23

鄭所南《墨蘭圖》

南宋滅亡,跟著陸秀夫抱著小皇帝跳海的士大夫不少。此後,不跟蒙古人政權合作的讀書人也不少。比起崇禎皇帝孤零零弔死在煤山,死後停靈,都沒有幾個臣子來憑弔的明末光景,真是大不相同。後人說,這是宋朝幾百年養士的功德所致,也許吧?對士大夫好一點,總比動輒扒下褲子打屁股,更能培養出些許氣節來。

南宋遺民中,比較出彩的一個,是鄭所南。鄭所南在宋亡之時,僅僅是個太學生,還算不上是宋臣。可是,宋亡之後,故國之思,卻表現得讓人無話可說。終身不娶,有田四十畝,都掛在寺廟裡,在居室掛一匾,上書四個大字:本穴世界。把本字的十字,挪到下面,就是大宋。坐卧從不面向北,也不跟北人交結,聚會之中,但聽疑似北音,拔腿就走,哪怕都是漢人,也是如此。趙子昂書畫名重當時,幾次求見,均被拒絕。鄭所南覺得趙子昂身為宋朝宗室,入元做官,即使書畫雙絕,也不能被接受。

其實,鄭所南畫蘭,也是一絕,名氣很大。畫蘭,本身就代表了高潔和孤芳自賞,但是,他所畫之蘭花,下面都沒有土。人怪而問之,他說,土都被胡人奪走了,豈忍畫之?求畫者不少,但元朝的命官來求,卻怎麼都不給。地方官為此把他抓了起來,死也不肯畫,最後只好把他放了。鄭所南跟寺廟關係近,但不是和尚,也不跟和尚談禪,當然也不是道士,甚至都不算是儒生,就在三教的邊緣混著。

在所謂的元朝,讀書人的地位不高,是真實的狀況。人道八娼、九儒、十丐,說儒生比妓女地位還低,倒也未必。但和尚道士以及工匠都比儒生地位高,倒也是實情。蒙古人不重視科舉,即使後來開了幾科,也不大當回事。所以,讀書人只好做曲,編雜劇,和妓女演員廝混,忍把功名,換了淺斟低唱。如果連這個都不肯做的,就只好像鄭所南那樣,做個半隱的邊緣人,非僧,非道,也非儒。在對前朝的思念中,打發時光。千百年來,科舉制下的讀書人,一旦朝廷不用了,或者不想為朝廷所用了,對於有些人來說,就等於無土之蘭。

不過,鄭所南的決絕,還有另一層意思。在蒙古人的治下,人分三六九等,即使是漢人,也分南北,南方的漢人,基本上處於社會的最底層,即使要用,也最後才能輪到。身為連江(即今天福建連江)人的鄭所南,即使不表現出這樣的決絕,也不會有機會躋身上流的。他對北人,北音表現出來的那種敵意,實際上就是南人對在元朝處境的折射。北人一般指蒙古和色目人,但如果連北音都討厭,則是把北方漢人一併厭惡了,事實上,北方的漢人的確在待遇上要比南人強些。從這個意義上說,元朝將人分三六九等,實際上是成功的,成功地離間了漢人。

不過,以馬上治天下的蒙古人,真也是粗疏。漢人士大夫只要面上臣服了,也就算了。所在意的,只是漢人手裡的兵器和馬匹。像鄭所南這樣的不滿分子,居然可以安然無恙地活著,還可以四處流竄,寫書作畫,沒有當思想犯給抓起來。難怪蒙古人統治九十多年,總是不間斷地有人造反,當蒙古人兵力還強的時候,壓下去不成問題,可是一旦暴力統治露了怯,江山就坐不住了。元大都城牆再高,蒙古人的大汗、元朝的皇帝也得走人。而暴力統治,無論多麼的強大,總有一天是會露怯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後來的滿人吸取了蒙古人的教訓,文網密織,也就多活了一百多年,最終還是亡了,還亡在讀書人手裡。由此看來,讀書人,真不是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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