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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革命委員會誕生記

  •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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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發不久,中華大地冒出一個新的政權機構名稱——「革命委員會」。革命委員會最早是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在上海市造反奪權鼓搗出來的,據說最初起名「上海人民公社」,未獲得毛澤東主席首肯。此後,偉大領袖發出「革命委員會好」的最高指示,各地的革命委員會才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當時,每一個直轄市、省、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成立,《人民日報》《解放軍報》都會刊發一篇社論予以熱烈祝賀。山西省的社論標題是《山西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湖北省是《長江萬里起宏圖》。有不少社論標題直接從毛XX詩詞中選用,文采飛揚、盡顯特色。毛XX故鄉湖南省是《芙蓉國里盡朝暉》,廣東省字數多點,《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蔥蔥》。

然後,省、市、地、縣、公社、大隊、工廠、學校,紛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這個革命委員會,從政治上要求搞各派大聯合,從幹部年齡上要求老中青三結合,從工作上要求進行「鬥批改」「抓革命促生產。」我們萬榮縣最大的兩派是「三司」和「紅聯」,新成立的縣革命委員會成員,既有原「三司」派系人物,又有原「紅聯」派系人馬,再點綴了原縣委政府個別遭過批鬥又重新站出來的「走資派」。革命委員會的主任,是一位參加「三支兩軍」工作的軍隊領導。

我們丁樊村村子大,人口多,雖說派性鬥爭鬧得不像周圍小村那麼厲害,但是人心比較渙散,難以聚攏,成立革命委員會大大落後於其他村莊。鑑於此情,所以上級特別重視,大隊革命委員會成立當天,場面相當隆重熱烈。

那是1968年8月15日,全村大小街道早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煥然一新,社員們喜氣洋洋,比過春節還要熱鬧。早晨九點鐘左右,參加慶祝大會的鄰村代表就陸陸續續來了,他們敲鑼打鼓,打著紅旗,扛著標語牌,抬著祝賀的喜報,滿街滿巷,成了人群的海洋,紅旗的海洋,標語的海洋,歡樂的海洋。

我正讀小學四年級,匆匆吃過早飯,穿上嶄新的白襯衫、藍褲子,興高采烈向學校跑去。學校當天放假,但我卻擔負一項特殊任務,參加學校剛剛組建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為慶祝大會獻演節目。這是學校宣傳隊成立後首次登台亮相,又是在如此隆重的場合,我的心情既激動,又高興,也隱隱有點怯場。

學校在村東頭的高台上,剛到大門口,看見從東面大路上來了一支帶槍的隊伍,有二三十人,身穿便衣,扛著步槍,還有兩挺輕機槍。這夥人邁著整齊的步伐進了學校,帶隊的一聲號令「解散!」隊員們各自分散到村口、大隊部、戲台門口等地方站崗巡邏。其中有一挺輕機槍就架在學校大門樓頂上,高高的大門跟開會的戲台僅一街之隔,居高臨下,便於控制全場。他們是上級特意派來保衛成立大會的,瞧那陣勢,確有一種震懾的威嚴和殺氣。

大會開始前舉行入場儀式,參會的鄰村代表和本村大隊企事業單位、各生產隊隊伍整隊入場。一進大門燃放鞭炮,高奏樂曲。鼓樂隊有傳統鑼鼓,有洋鼓洋號西洋樂器,有當地的嗩吶笛子,一時間,舞台下面鞭炮齊鳴,鼓樂喧天,煙霧瀰漫,人聲鼎沸。

我們宣傳隊演員提前登上了舞台後場,我有時間悄悄躲在帷幕背後,好奇地偷窺戲台下面,第一次看到這般歡騰盛況。

鞭炮聲漸息,大會正式開始,各級領導在戲台上主席台就坐。會議程序第一項照例是敬祝毛XX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高唱《東方紅》歌曲。接著,高村公社革委會領導宣讀了經縣革委會批覆同意的丁樊大隊革命委員會組成人員名單,共有5人當選,他們分別是:革委會主任馮國正,一名普通黨員,此前從沒擔任過大隊幹部,正直老實,性格溫和,講話稍有點結巴。他出來擔綱,是一位令群眾驚訝的「黑馬」。也可能是派系之爭,最後達成了某種妥協,他「漁人得利」了。

馮應森,根紅苗正,一直就在大隊部擔任一般幹部,這次一下子當上革委會副主任,算是高升了。他後來還擔任過多年大隊黨支部書記。馮德平,此前擔任過多年大隊黨支部書記,頭腦聰明,辦事幹練,群眾威望高。這次進入革委會班子,可能是作為老幹部角色被結合進去的。馮天管,以前的大隊幹部,分管農業生產,胸有韜略,政績突出,工作認真紮實,辦事公道正派,眾人心服口服。馮仁榮,年輕有為,性格直爽。不過他當革委會幹部時間不長,就去了大隊供銷社工作,後因病英年早逝。

以上5位新當選的革委會成員,都是我的長輩,應當尊稱他們伯伯或叔叔,有幾位已經謝世了。我在此直呼其名,大為不敬。對他們本人的評價,因我年幼,多是聽群眾議論的,不存在任何個人恩怨,有不妥之處,誠請諒解。

令人頗感意外的是,「文革」伊始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馮天賜,這次沒有被結合進領導班子。此前,他被批鬥過無數次,造反派刨根問底,羅織罪名,列舉他的所謂十大罪狀。其中有一條說他「阻礙貧下中農收聽毛XX黨中央聲音,跟階級敵人勾勾搭搭」。所列罪證捕風捉影,說他給了我家一個有線廣播喇叭。我父親被錯劃為「歷史反革命分子」,這個罪名相當具有殺傷力。真實情況是,上級給村里批下10多個有線廣播喇叭,每個售價5元錢,好多社員嫌價格貴不要,我父親買回一個裝在家裡,沒成想惹出一樁大禍。

馮天賜先生身材魁梧,儀表堂堂,擅長寫文章,且口才一流,曾在大隊劇團排戲中扮演過焦裕祿的角色,頗受觀眾讚譽。「文革」初受盡磨難,過大年,造反派曾把一副白對聯張貼在他家大門上。「文革」後期,他繼續擔任過多年大隊幹部。

讓我們回到大會現場。舉行了革委會授牌儀式後,由公社革委會主任講話,來賓代表講話,最後壓軸的是縣革委會一位副主任講話。據說,一般村莊革委會成立,縣革委會領導是不會參加的,頂多派個一般幹部或發個賀信就不錯了。縣革委會副主任大駕光臨,可見其重視程度。他在講話中希望廣大幹部群眾在大隊革委會班子領導下,搞好抓革命促生產云云,沒有什麼新意。

會議最後一項是文藝表演。我們學校宣傳隊演出一個舞蹈節目,我擔任報幕員。站在舞台出口,第一次面對台下人山人海,還有那麼大的縣領導,我心裡像有一隻小兔子在怦怦直跳。該出場了,沒時間多想了,豁出去了,我雙手握拳抱胸,健步跑上前台,「啪」的一個丁字步造型,然後搖頭晃腦朗誦道:

孤峰伸臂舉紅旗,

黃河揚波奏凱歌;

山在歡呼水在笑,

紅旗如林歌如潮。

下面演出舞蹈《革命委員會就是好》。表演者:丁樊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然後,身體向後轉,雙手抱胸,跑步下場。

這個舞蹈由宣傳隊8名女隊員表演,牛永勝老師配的舞曲,現編的歌詞。他把新當選的大隊革委會成員一個個名字填進歌詞,哼著,唱著,所以我至今記憶猶新:

1968年8月15日,

丁樊革委會成立了,

山在歡呼水在笑,

伊兒喲,

革命委員會就是好!

國正應森和德平,

還有天管和仁榮,

領導班子革命化,

伊兒喲,

革命委員會就是好!

……

現在看,這個舞蹈完全是為了配合形勢,十分幼稚粗糙。沒想到,我這一個簡單的報幕,可轟動啦。在那麼一個特殊場合,那麼多觀眾面前登台,讓同學們羨慕死啦。台下觀眾相互打聽議論,這是誰家孩子,長相帥氣,口齒伶俐。我母親就在參會的人群中,聽到周圍人誇讚,心裡甜滋滋的,很為我驕傲。

遺憾的是,我父親沒能看到我的首次表演,他沒有資格參加這樣隆重的大會。會前好幾天,村裡的「黑五類分子」被勒令平整清掃巷道,布置會場,搬桌椅板凳,張貼標語,白天黑夜忙碌。可是,到了開會這一天,他們一伙人被集中在村西頭的磚瓦窯參加勞動,以防止這些壞人進行破壞搗亂活動。

當天晚上,由縣裡來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戲台上表演節目。他們當然不會演出封建迷信的古裝戲,也沒有演出革命樣板戲,而是表演了十幾個小節目,有對口詞、三句半、小演唱等。這類小節目當時非常時髦,唱詞、演出詞可以根據政治形勢需要現編現演。我因為參加了學校宣傳隊,所以觀看得非常認真入迷。

記得演出有一個節目是山東快書,一名男演員站在台上,手裡拿著兩塊小銅片,叮鈴啷噹,所說的內容諷刺、挖苦、批判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和鄧小平。其中有段台詞是:「說罷了少奇說小鄧,小平他生來個子銼,銼,銼,有革命同志會問,什麼叫銼?銼就是金字旁加一個坐字,銼就是矮,矮就是銼;銼就是小,小就是銼;銼就是低,低就是銼……」極盡人身之攻擊,反倒贏來台下一片笑聲。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銼」字,認識這個「銼」字,就是從這段山東快書表演得來的。誰能想到,十年後,正是這位打不倒的小個子鄧小平先生,領導全國人民進行了偉大的改革開放事業,而最先受益的恰恰就是農村和農民,聯產承包責任制讓飽受「大鍋飯」之苦的老百姓吃飽了飯!

大隊革命委員會成立後,與大隊黨支部是兩塊牌子,一套人員。黨支部書記和革委會主任一人一肩挑,即大隊的一把手。革委會的行政機構下設有政治股、財務股、副業股、治保股等。黨支部、革委會的主要成員,以及在這幾個股擔任職務的,如財務股股長、會計、保管員,均是大隊脫產幹部,每年由大隊發給他們固定的工分,拿回各自的生產隊參與年終分配。

治保股則是一個特殊部門,性質類似於如今城市的保全機構,成員有的是村裡的單身漢。他們的具體任務,就是看護田野里的莊稼,夜間巡夜,保護村莊社員的生命和財產安全。遇到村幹部欲整治某個社員,治保股人員常常會充當打手,狐假虎威,刁鑽蠻橫,令人膽寒。村里像我父親這樣的「地富反壞右分子」,成年累月需要干許多勞動改造的義務活,歸於治保股監督改造。

之後,幾乎每個寂靜的夜晚,大隊部的高音喇叭就會飄來一遍遍廣播聲:「全體支革委,全體支革委,趕快到大隊開會來!趕快到大隊開會來!」傳達不完的文件,開不完的會議,點燈熬油,幹部們蠻辛苦的。

大隊革委會下屬的各生產隊,原先只有生產隊長、會計和保管員3人。有段時間,強調政治領先,增設了一個政治隊長職務。兩位隊長之下,還有幾大員,即會計、保管員、出納員、貧協組長、婦女隊長、民兵隊長等,組成一個8人生產隊隊委會。不過,這8人並不脫產,每天跟著社員一起下地勞動,只是根據不同職務,年終給一些補貼工分。那時爭當隊長和這幾大員的社員大有人在。

「革命委員會」如火如荼成立,並沒有完全遏制社會的動亂,山西省局部地區甚至發生嚴重的武鬥事件。直到1969年7月23日,中共中央針對山西的武鬥問題發出措詞極為嚴厲的「七·二三」布告,勒令各派停止武鬥,實行大聯合。該布告經毛XX批示「照辦」,下發執行,並由軍隊介入,情況才算有了好轉。這是後話。

從我們大隊的情況看,革命委員會成立後,暫時平息了此前以造反為榮、山頭林立、群龍無首、社會秩序混亂的局面。革委會的職責是抓革命促生產,實際上以抓革命為主,以抓階級鬥爭為主,以抓農業學大寨為主。學大寨也僅僅學些皮毛,修大寨田,「割資本主義尾巴」,一年四季,把社員們死死捆綁在土地上,糧食不見增產,依舊餓肚皮;分紅不見提高,油鹽醬醋也買不起。說白了,革命委員會不過是換了個政權的時髦名稱罷了。

全國的「革命委員會」名稱一直延續到1979年才被徹底取消。在農村,大隊革命委員會被村委會取代,依法實行村民自治,由村民投票選舉村委會主任、副主任及村委。革命委員會作為一個歷史符號,丟棄在發霉的「文革」檔案里。

2013年6月10日於凌空書屋

2014年11月修改

2018年12月14日再改